第三十章
王子骞与王潸然提着一些蔬果过来时,临清正在厨房炒菜,烟熏火燎的,只听到堂屋里传来王子骞清朗的声音和女子温柔的问好声,似乎说的是“沈夫子好,叨扰了”之类。
王子骞奔进灶间,高兴地唤临清:“小哥哥!”
临清被柴火撩起的烟呛得直咳嗽,昨日晚间下过一场雨,柴房屋顶不知什么时候破了个洞,把柴都淋湿了,今日做饭才这样狼狈。
“你莫过来,这里烟大。”临清摆手道。
王子骞显然也被烟气呛到了,捂着鼻唇,皱眉道:“小哥哥,你怎么弄了一屋子的烟。”
临清无暇解释,急着赶紧炒完菜好把火熄了。
这时却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子声音道:“湿柴生烟,子骞你去家里抱些干柴过来。”
王子骞应声去了,临清往那声音看去,是一个妙龄女子,与自己差不多半年纪,面容清秀,身姿窈窕,想必是王子骞口中的姐姐了。
临清赧然道:“柴房漏雨,打湿了柴,让你们看笑话了。”
王潸然笑笑,走过去拾起临清用来引火的干草,往灶里扔了些,又捡起蒲扇往火里扇风。
临清大惊道:“怎敢劳客人动手,快放下去外头坐着罢,沈絮,沈絮,你怎不招呼客人?”
王潸然笑道:“没有关系,子骞得夫子栽培,我不过顺手生个火,小公子不必同我客气。”
沈絮闻言探进一个脑袋,看到王潸然钻进厨房帮临清准备晚膳,也是惊讶不已,将要劝阻,王潸然已拦了他的话,道:“里头烟大,夫子去外头坐着吧,别熏着眼睛耽误读书。”
沈絮一怔,竟也乖乖去了。
临清看向王潸然的目光不由多了几分讶然,他与王潸然素未谋面,可一见面,对方却亲近得这样自然,连对着沈絮说话也仿似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随性,临清觉得欣喜的同时,又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但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他却又说不清楚。
王潸然替他扇了一会儿火,火苗慢慢旺了,烟小了下来,临清这才有机会开口同她说几句话。
“谢谢。”临清小声道,正准备往锅里放油,王潸然忽然“哎”了一声。
临清不解地看向她,王潸然笑着解释道:“煎过鱼最好涮一下锅,不然鱼腥味沾到下一道菜上就不好了。”
临清当了几个月的家,却还是不甚娴熟,现在又是春耕时节,家家户户都早出晚归犁田耕地,他也不好老去请教王婶,耽误别人干活,以是在这些小事上总有疏忽。得王潸然提醒,临清不禁羞愧道:“还有这样的说话,我从来都不知道……”
王潸然也不是刻意显摆,只是单纯好心提醒,笑道:“我以前也不知道,每次煎过鱼就直接炒青菜,子骞总嫌青菜不好吃,我琢磨了很久都不知原因,还是隔壁大婶告诉我但凡有鱼,都要洗一遍锅才能做别的菜。”她看着临清,露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临清忽然理解王子骞那样单纯可爱是从哪里来的了。
王潸然待人恭敬有礼,却又不过分自谦,言谈举止有度,却又亲近自然。陆山村虽不大,但也有好几百户人,亏了王婶的八卦,如今怕是无人不知他是沈絮的男夫人,那些村民虽热情好客,但毕竟没有见过世面,总忍不住拿好奇的眼光去看临清,猜想男子与男子究竟是怎么个过日子法。王潸然却不一样,她从进来到现在,目光都是真诚而不探究的,只拿临清当个普通人对待,临清才同她相处一会儿,就已经忍不住拿她当朋友了。
这样想着,他对王潸然露出了个憨憨的笑脸。
王子骞抱着一摞干木柴回来了,跑得小脸上起了一层细汗。王潸然从怀里掏出手绢替他擦去,让他放下柴,去堂屋同沈絮请教学问。
王子骞眼巴巴看着临清,还指望和小哥哥玩,王潸然沉下脸道:“放学后一个时辰的温书你可是忘了?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不过出来叨扰一顿饭,你的心就野了?莫说乡试,你这样的性子叫乡长看到了,举荐信都不会给你写。”
王子骞扁扁嘴,低着头道:“子骞知道了。”
看着小孩儿委屈地出去了,临清忍不住道:“下午刚学过,现在玩会儿不妨事吧……”
王潸然道:“学而时习之,正是因为刚学过,所以要及时温习才不会学过就忘。”笑了笑,又道:“弟弟从小好玩,我现在不多管着些他,只怕耽误他将来。功名是其次,养成懒惰好玩的性子,就是毁一生的害处。”
临清心中震动,只觉得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说起弟弟的事来,神情、话语都宛如人母,说不出的威严。
王潸然叹道:“难得夫子看重他,不敢叫子骞辜负夫子教导。”
临清心道,你口中的夫子比他学生还要懒惰好玩咧……
又想,我要是有你一半威严就好了,不至于总被那呆子气得哑口无言。
两人闲聊着,晚饭做好了。
四人围了桌子坐下,小兔子被临清拿绳子圈在桌边,王子骞黏着临清,要与他坐一块儿,于是王潸然坐在了王子骞与沈絮的中间。
饭桌之上,王子骞不停同临清说话,两人又凑到一起逗兔子,王潸然不免想要喝斥他食不言寝不语,莫要在主人家失礼。奈何临清也跟着王子骞闹在一块儿,王潸然若要喝斥弟弟,则会将临清一道训进去,张了张嘴,到底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沈絮道:“夫子见谅。”
沈絮笑道:“无妨,家宴而已,随意就好。莫说子骞,临清也是个半大小孩,两人愿意玩到一起,就随他们去罢。”
临清听他这样说自己,不由脸红,瞪了沈絮一眼,小声嘟哝:“你才半大小孩呢。”
沈絮但笑不语,对王潸然露出一个“看罢,我说得没错罢”的表情。
王潸然也绷不住掩袖轻笑,大抵觉得临清这样单纯的少年很可爱。
临清觉得受了沈絮戏弄,低下头同王子骞说话,懒得理他,那两人也不再管这头,开始聊起各自读过的书。
这一聊,沈絮不免大叹王潸然才思敏捷,不仅饱读诗书,更能据此提出自己的观点,不附和主流,也不标新立异,而是能够就自己的主张举出许多例证,叫沈絮惊叹。
两人聊得投机,大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临清偶尔抬头,瞟见两人交谈甚欢,沈絮更是神采飞扬,好不兴奋,心里不由一紧,眼眸也暗了些。
这呆子到底还是喜欢与王潸然这样的人说话罢,自己才学空空,只能同王子骞这样年龄的玩到一块,难怪沈絮说自己是个半大的孩子。
恐怕在那人眼里,从来不曾把自己当做一个可能喜欢的对象。就好比大人对着孩子,绝不可能产生爱慕之情一样。
临清难免失落。
他怔怔想,王潸然这样聪慧有才善识人意,又是个正当妙龄的女子,沈絮会喜欢上她吗……
没道理不喜欢罢,从前沈府明雪院里的那些女子,各个都是做得诗唱得曲又生就一副好面貌,沈絮有了一个还不知足,巴巴养了一院子。那样风流的本性,来这陆山村才短短四个月,不可能改得了罢。
那呆子现在又能教书了,用钱不靠自己了,那些琐碎家务,王潸然显然比自己更能干,沈絮没任何理由选自己而不要那样好的女子。
他要是真喜欢王潸然了怎么办?自己该去哪里?走吗?
临清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搅得食欲全无,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还只是第一次见到对方,但只是看到沈絮同她聊得甚欢,临清心里就止不住的难过。
说到底,只是因为沈絮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他。
他抓不住沈絮的心,也不敢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所以才一见沈絮同谁走得近了些,就生出惶恐不安,生怕沈絮撇下他不要了。
他呆呆望着兔子,觉得自己的眼泪都要下来了,才知道自己竟这样喜欢沈絮,连看他对别人露出高兴样子都觉得难过。
王子骞摸着兔子的毛,忽然感到一滴冰凉的水滴到他手上,惊讶地抬头,“小哥哥,你怎么哭了?”
临清忙抬手擦眼睛,“辣子弄到眼睛里了,我去打水洗洗。”
说罢,便逃跑似的起身去了厨房。
那头沈絮还在与王潸然讨论《孟子》里的一句话,余光瞟见临清离席,于是问:“临清去哪里了?”
王子骞道:“他被辣子辣了眼睛,到后面洗去了。”
沈絮看看桌上的菜肴,江南人吃得清淡,只有一条红烧鱼放了一点辣子,几乎可以忽略,临清从哪里辣到眼睛?
王潸然望一眼厨房的方向,福至心灵般动了动眼眸。
吃过饭,沈絮与临清带二人参观了一番后院,王潸然对临清能种出菜来感到很惊讶,又教他在旁边立几根杆子,方便葫芦藤以后缠绕攀爬。
看着天色晚了,王潸然带着王子骞告辞,沈絮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好久,才收回目光,对着落日晚霞喟叹一声。
好久没有同人聊得这样畅快了,在这乡间的几月时间里,终于遇到一个志同道合之人,沈絮心中的感慨不言而喻。
柳玉郎自然也是聊得来的好友,无奈对方比他更似纨绔,往往聊不得几句正经的,话题便往床弟之事去了。王潸然则是可以真正探讨学问之人,沈絮与她聊过后,越发好奇这一家的身世了。
转过身,却看到临清立在院里,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不知为何充满了委屈与落寞。
沈絮怔愣之时,还没摸清头绪,临清已经扭身进屋去了。
第三十一章
又过几日,沈絮与乡长王蠡带着王子骞一道上镇里找县老爷商谈举荐之事。
贞元年间,科举制度尚未完善,朝廷选拔人才多以推荐为主,兼以科举考试,但也并非人人都可参加科举,大多都以地方举荐的形式,上报人才以待科考。而举荐制度面向的范围极小,连最底层的乡试也需层层上报,逐级批准后才可参加。
若能为王子骞争取一个参考的名额,实属为他将来指了一条明路。
因这日不是憩日,沈絮便让临清过来监督学生温书,临清还只抱着兔子在讲台上坐了不到一盏茶时间,下面就已经闹开了。
沈絮三人到了县衙门口,让守门的衙役递了张拜帖进去,不消片刻,柳玉郎出来迎他们进去,边走边笑道:“乡长怎不提前和我说要来,我便同县老爷打声招呼了,免得你老还在外头候着。”
柳玉郎原先在王蠡处做过执笔,王蠡的女儿对他有意,王蠡是知道的,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柳玉郎又是个有家室的人,王蠡只得打消收人作婿的念头。后来柳玉郎辞去执笔一职,对王蠡充满愧疚,以是一听到乡长请见,立刻起身替了管家出来相迎。
王蠡笑道:“来见县老爷,这点礼数还是得有的。你如今在县衙做师爷做得如何?县老爷对你可还满意?”
柳玉郎谦道:“全凭县老爷赏口饭。”
王蠡道:“蛟龙岂困于浅滩。我早知你不会一辈子只做个执笔。”
沈絮在一旁听得心中一动,只觉蛟龙一词格外熟悉。
柳玉郎赧然道:“玉郎并非嫌贫爱富——”
王蠡打住他,道:“哎,此事原委,你同我解释过,无需再多言。既然有才华,便好生施展,人往高处走,莫再叫琐事绊住就好。”
柳玉郎知道他意有所指,王蠡欣赏他,自己却因儿女情长而仓促放弃前尘,柳玉郎倒不后悔,只是觉得愧对王蠡一番赏识。
“玉郎知道了。”柳玉郎恭声道,这才得以分神同沈絮说话:“沈兄也过来了,学堂怎么办?”
“让临清照看半日,他平素同学生走得近,应当无事。”沈絮道。
柳玉郎又看到王子骞,笑道:“知你平素伶俐,见了县老爷要好好说话。”
王子骞同柳玉郎是认得的,不过不甚熟悉,又因为进了县衙,难免紧张些,此时只怔怔点点头,小声“嗯”了一句。
柳玉郎领着三人到了会客室,县老爷刘道茂坐在书案后看诉状,三人恭声道了声“见过县令大人”,县老爷“唔”了一声,将那诉状看完了,才抬头望向三人。
王蠡先开口,问过安好,又答了今年耕种情况,这才掏出自己写的举荐信,呈上去,道:“下官欲举荐王子骞参加乡试,特来请教县老爷意见。”
柳玉郎接过王蠡的信笺,送到刘道茂手边,刘道茂展信略略扫了一遍,抬眼道:“你便是王子骞?”
王子骞突然被叫起,不免惊慌,但他还记得来之前姐姐教过的礼数,强压了心头的惧意,镇定道:“正是草民。”
“你小小年纪,如何得乡长举荐?”这便是考王子骞如何展露才学而又不恃才傲物。
王子骞道:“大人可考我作文,子骞资历尚浅,还待大人指教。”
刘道茂觉得这小孩倒也可爱,生了一张粉雕玉琢的脸,声音还带童稚气息,说话却又像模像样。
“那我便考你‘上善若水’的意思,”刘道茂道,“柳师爷,你给他预备笔纸。给你一盏茶的时间,无需写多,言贵在精。”
王子骞望一眼沈絮,沈絮微微点头,示意他放开了写,不必紧张拘束,王子骞于是朗声道:“子骞遵大人吩咐。”
柳玉郎替王子骞摊了白纸,又替他研好磨,让他站在临窗的书桌前写文章。
柳玉郎在他耳边小声笑道:“我还没替你这样小的娃娃磨过墨呢,你算第一个。”
王子骞脸红道:“有劳柳……师爷。”
柳玉郎听他这样称呼自己,新奇之余又觉得怪异,笑道:“叫先生罢,师爷师爷的,把人都叫老了。”
王子骞探了探笔,定下心神,开始作文。
刘道茂闲坐无聊,问:“可带了作品来?”
沈絮连忙从怀里掏出王子骞之前写的文章,道:“带了,大人请过目。”说着,躬身呈过去。
刘道茂看了一篇,虽没有说什么,但颜色之间看得出对王子骞很满意。
他指了上面一处问沈絮:“这处批注是你写的?”
沈絮答:“回大人,是愚生所注。”
刘道茂闻言,侧头看了眼沈絮。两人眼下讨论学问,沈絮以“愚生”自称,便是将他放在老师的位置上尊待,刘道茂不免对他多了几份思量,觉得此人倒像个知事的人,不似其他人那般一上来就“草民”到底。
“你写得倒也不错,只是你举之例不若他的贴切。”
刘道茂如此直接点出沈絮的缺点,沈絮也不恼怒,仍旧恭敬道:“大人所言有理,愚生落笔后也思量过是否合适,可惜落子无悔,让大人指教了。”
刘道茂见他谦虚有加,不免对此人生了好感,问道:“你便是新来的夫子,叫何名字?”
沈絮答了。
刘道茂沉思片刻,道:“苏州沈家与你有何干系。”
沈絮微变色,却也知道抄家这样的大事在官吏之间必定以文书通报过,不然“三不入”的谕旨无从实施。
他稳定心神,道:“草民是沈氏旁系,辗转来此地落脚。”
刘道茂看向他的眼神不免多了几丝深意。
沈絮来这之前,便想过会被问及家事,有一个锒铛入狱的本家,他们这些旁系虽然逃过牢狱之灾,却也是活在朝廷的严密监控之下的,一举一动都可能引起朝廷的怀疑,只有生活在陆山村那样偏僻的山村,才可能活得相对自在。
他拿不准刘道茂的态度,此时只有实话回答,才不至于落人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