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咯咯”地笑起来:“你觉得我是中世纪来的吗?你们相爱就好,又不关我什么事儿。”
他也笑了笑,随后和女人道别。
他抱着那幅画,对那个人说:
你看,这就是缘分,这就是我们的缘分。所以我一定会找到你的,到时候,你不跟我走,我就赖在你家,每天粘着你,直到你跟我在一起。
奥运会结束,他把约瑟夫送上回国的飞机。
“先生,您要在这儿待多久?”
约瑟夫站在安检口,拎着个小皮包。
“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久。”
约瑟夫放下手里的包,给他整了整衣服。
“先生,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一直在照顾您了,关于您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以我看,周先生虽然不像您一样爱表达自己的感情,但他爱您,甚至比您爱他还要多。”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这位老管家,注意到他的头发都白了。他记忆里,管家一直都是雪白的衬衣,笔挺的西服,说话的时候咬着舌头,拿捏着腔调。
而今天,他都这么老了,那双总是稳稳端着茶水的手,如今也时不时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生,如果您找到他,请好好和他在一起。我并不是为他说话,我只是,看到你独自思念他的样子,心里很难过。”
他张了张眼,广播开始通知最后一轮登机,约瑟夫拎起随身物品,进入安检通道。
“去吧,先生,我相信你们会幸福的!”
他笑着摆手和约瑟夫告别。
第六十一章:找寻你的踪迹(二)
然而,带着约瑟夫和奥列格的祝福,并没有让他的找寻变得顺利。
中国实在是太大了,他从官方了解到,中国每年有800万失踪人口,有7000万找寻人群。
而现在,他也成为这7000万人中的一员。
他一开始只是顺着那人的足迹找寻,在北京城耗费了四个月,甚至向麦克·布朗低头,向他道歉,请求他透露些讯息。
可麦克·布朗也束手无策,他也费了大力气找寻,但是没有任何音讯。
他又去了那人曾经任教的学校。学校给他的消息是,周宗瑜辞职后,连薪水都没拿就消失了,一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
他在那座南方城市度过又一个春节,这里的冬季非常湿冷,他躺在冰凉的被子里,有些绝望的感觉。
直到现在,他才发觉,他对那个人的了解那么少……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家乡具体是哪里,连登记在学校的地址都仅仅是北京。
好啦,我认输了,你快出来吧……
冬雨让空气含着冰针一样,每个骨缝都塞满冰渣。
记得以前天气冷的时候,他们就会抱在一起睡觉,那人最喜欢雷雨天和他一起躺在被子里,哪怕不睡觉,就是紧紧贴着,抱在一起聊天都好。
他咳了两声,眼眶有点儿烫,不知是不是生病了,心脏痛痛的,涨满酸涩。
你快出来吧,我认输……你到底在哪儿啊……
求求你,出现吧……
他抽了口气,屋外响起烟火的嗡鸣。
他们分手整整两年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出现在周宗璋面前。那个比他年轻几岁的中国男人,哦,不对,那家伙已经放弃中国国籍,现在是位英国绅士了。
好吧,特么管他是哪国人,我要的是你的下落!
他喝多了,要他来求周宗璋需要他付出太多勇气。
冰山男嫌恶地瞥了他一眼,那样子像极了亲戚们当年看着邋里邋遢的奥列格。
“他……他哪儿?你特么告诉老子,他在哪儿?!”
冰山男躲开他伸出去的手,他愤怒了,和冰山男扭打在一起。他没想过自己会被这么个混球小子揍翻,过量的酒精让他败得很惨,要不是奥列格及时救了他,他或许会在脸上留点儿疤。
你弟弟下手真狠,跟我有深仇大恨一样……
他裹成个木乃伊,躺在病床上。
奥列格用高压手段,黑白都用上了,终于从周宗璋嘴里撬出一句话。
“我和他,也有两年没联系了。”
他本来不相信,但奥列格证实了这个消息,周宗璋两年里寄出几封信件,却没收到一封回函。
这个消息简直要了他半条命,那人视周宗璋为生命,甚至愿意为周宗璋出卖肉体,他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周宗瑜不和弟弟联系。
如果有,那只有一个理由……
那人……已经……
濒临疯狂的他抓住曾经和周宗瑜恋爱的女人,已经移民美国的女人被他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坏了,哭着请求他的原谅。
他有点儿想笑,她挑唆那些混球欺负那人的时候,似乎没考虑过原谅的事儿。
他并不想找麻烦,也不是来复仇的,他只想知道那人在哪里。
女人哭喊着,说她真的不知道,如果他想找他,可以去向刘教授打听。
但是,刘教授患上老年痴呆。
阿尔茨海默病让这位儒雅的教授变得很不讨人喜欢,自从他记不住事儿,家里人就开始疏远他。
他拜访刘教授家时,家里只有一个脾气暴躁的保姆。
北京的夏季,屋子里被闷出一股子臭味儿。
老教授穿着开裆裤,扶着医用置物小车在狭小的房间里转悠。
“他已经傻啦,你跟他说啥他都听不懂的!”
保姆嫌弃地撇撇嘴,摇着扇子去隔壁房间看电视。
他注意到地面上有很多污渍,似乎是刘教授失禁排泄的秽物。
他看了看这个小房间,只有一张床,一个凳子,一个床头柜。
“唉……你是不是老三家的?老三嫁的就是个外国人!”
老教授已经完全没了曾经的样子,头发因为打理麻烦,被剃掉了,下垂的嘴角不停流出口水,滴得襟前一片狼藉。
“刘教授,你记不记得周宗瑜?就是你以前的那个助手。”
“我不爱吃鱼……卡到刺没人管会死……”
他们完全没法对话,刘教授根本不理解他在说什么。
但他还是耐心的,一遍遍启发老先生的记忆,虽然科学上讲,他没多大可能保存那些记忆。
他在闷臭的房间和老教授聊了一下午,期间老教授就地小便了好几回,保姆完全不管,只顾自己在旁边屋子吃吃喝喝。
他几近愤怒。
你看到自己尊敬的教授变成这个样子,一定会很伤心吧?
心情郁卒地离开时,刘教授推着小车有些乞求地问他:“老三家的,你啥时候再来?”
他笑了笑,“你想见我的话,我每天都来。”
但是,第二天,他被刘教授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堵在门外。
中年男女狐疑地打量着他。
“你什么来头?想干嘛?”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和刘教授聊天而已。
“我找刘教授……”
“你找我爸干嘛?他老年痴呆,早就认不得人了。你找他,什么居心?”
他没说话,听到中年人们用北京方言交流,大意是讲,现在外国记者就爱在中国乱拍乱写乱采访,洋鬼子没一个好玩意儿。
他不知道该怎么辩解,于是只能笑笑,说,“我想找一个人,现在只有刘教授这里能有点儿情报,所以想买些线索。”
听到“买”这个字眼,三个中年人都静了一下,你望我,我望你。
“你留个联系方式吧,我们先和父亲沟通一下,要是有什么能给你帮忙的地方,我们到时候再联系你。”
他按照要求给他们留下联系方式,不出两天,他就收到了回复。
这次再去刘教授住的小房子,屋里干净了许多,虽然突击打扫过,但屋里那种长年累月积攒的臭味还是很浓郁。
他在刘教授一个子女的陪同下,缓慢地和老人家交流了一下午。然而收效甚微,刘教授这样子,显然是被放纵病情的后果。
徒劳无功地交流了一个多月,刘教授的三个子女都有点儿烦,因为他还没付钱。
他们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如果还没消息,那他就不用再浪费时间。
九月末,北京似乎快进入雨季。
憋闷了许久,这天终于下起雨。
他和刘教授相顾无言,都呆看着窗外的雨幕。
“那个地方,也总是下雨……”
刘教授又在自言自语,他听着,思维却不受控制地想着那个人。
“一场秋雨一场凉。”
他听到这句话,想起那人也常说。所以到了秋天,不管天气再怎么热,那人都不让他再吃冰西瓜,久前的肠胃炎还总被不断提起。
“山里有座大房子,特别大的房子……他就住在那座房子里……”
他皱了皱眉,疑惑地望着癔症般喃喃自语的老先生。
苍老的脸转过来,一双浑浊的眼睛从松垮的眼皮下露出,正正盯着他。
“……他总是在石板上画画,总是在画……”
他难以自制地颤抖,心脏突突地跳。
“我从没在年轻人里见过那么扎实的画工,他总是蹲在水渠边,我见过他很多次……”
“那里总是下雨……”
苍老的声音又回到原来的话题,兜兜转转重复着下雨的事儿。
他心急火燎,恨不能让老人家吐出那个下雨的地方究竟是哪。可是他不敢打断老人的思绪,那些回忆在逐渐空虚的大脑里脆弱得像薄冰。
他憋着气等待,眼里急出泪。
屋外的雨声更大了,哗啦啦的掩盖了许多声音。
“每次下雨的时候,他就不在水渠边画画……而是画在有屋檐的墙下……”
“那些画,干掉以后就消失了,真可惜……”
老人家看着他,傻笑起来。
“后来我就一直带学生去那里写生……”
他简直要激动得跳起来,可是老爷子却打住不说了。他睁大眼睛,看着刘教授又流着口水闭起眼,像是每天必修课一样开始打盹儿。
他像是站在生死的悬崖边,跨过去就是新生,但迈出脚,却发现脚下是万丈深渊。
看着睡着的老爷子,他在雨声里捂着脸痛哭。
这意外的对话,虽然没有取得信息,但却给了他重要线索,他透过在美院任教的年轻女人,搞到了刘教授在职期间的所有采风记录,又从刘教授的三个子女那里,高价买到刘教授的采风手稿。
凭着网络和地图,从三十多个采风地,搜罗出十个在采风季会一直下雨的地方。
二零零九年冬,他一个人背着行囊,走遍全中国,去寻找那个人。
第六十二章:找寻你的踪迹(三)
他一个外国人在中国游走,经常遇到各种麻烦。大家好奇他的长相指指点点都算好的,有时候他晕头转向走到不该走的军事禁区,就容易被人当间谍抓起来。
采风的地方都是乡下,有些采风地是景区,大家经常见外国人,也不觉得他有什么特殊,而有些地方,偏僻得叫人不敢相信。
他曾经在中国西南部,为了找一个小村子,徒步翻了好几座山。那时是二零一零年五月,中国西南部一片大旱。
他痛苦地翻越焦黄的土地,很怀疑这个地方真的是传说中那个总是下雨的地方吗?
水壶空了,却找不到任何水源。
几乎干渴得昏厥的时候,几个在山上玩耍的小孩子发现了他。
小孩子们被吓坏了,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子的人类,他看起来像个怪物!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抚那些尖叫着四散逃跑的小孩儿,嗓子干得要着火。他痛苦地坐在枯黄的树枝下,试图给自己降降温。
过了一阵儿,他看到有一群人跟着那群小孩儿走过来,为首的有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
他们隔着几步对峙,直到他举起双手,表明自己没有恶意。
为首的中年人看着他,磕磕巴巴地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你们好,我没有恶意,我是好人。”
他只能这样无力地介绍自己,为首的中年人听懂了他的京腔外国普通话,有些惊讶地说:“你能说中国话呀?”
中年人的普通话也不标准,他们沟通得很吃力,还好最后,他们还是沟通成功了。
中年人是村子里的支书,他不太懂什么叫个支书,大约是村长那样的官职?
可是他们又说他们有村长……村长去外地找打井队了……
中国基层的官僚体系他实在搞不懂,不过这些善良的村民给了他食物和水。
干渴地大口喝着有些苦涩的水,他吃了好几个粗糙的饼,那些饼被他咬碎咽下去的时候,甚至有些刮嗓子。
但是,这真的是他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饭。
他坐在支书家的院子里,周围围了好几层村民。
好奇的眼睛让他有点儿害怕,他甚至想,不会要把我喂饱宰了吃吧?
事实证明他那种妄想纯粹是多余,他向支书说了自己在找人,并且形容了他要找的那个地方。支书和村里的几个老人、壮年,都坐在一起给他想办法。
在村子里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他拿着村民群策群力画出的一份地图,去往有可能的村子。
他给村里留了些钱,村民们都不要,但是他不能这样白白劳烦他们,在他的坚持下,他们收下了那少少的一点钱。
他们要把钱充公,去打井。
出村的时候,几个小孩子围着他走了好远,他担心走太远他们会走丢,就让他们回去。那里面有个大一些的孩子说,“我们每天打水的地方,比这里远多了!”
他顺着那个孩子手指的方向,很远的地方,看到有村民正担着水桶下山。
“水眼很小,流满一个小桶要俩小时,一上午只能等到两小桶水。村里现在只有这一个能打水的地方。”
他想起自己喝的苦涩的水,还带了一大瓶离开,心中非常愧疚。
我似乎有点理解你了……
在贫困的日子里,也没有放弃希望地活着。
这个国家的变化,比任何人想象的都快,最光鲜的,最黑暗的,都在这个国家里上演。
但就像你一直坚持的那样,还有一些人,没有放弃自己的信仰。
那种信仰无关宗教,是千百年延续在血脉里的,最执着的东西。
它难以形容,却总能在意外的时候打动人心。
我想你,会在这片土地的某个角落,看着这样的,你的同胞吧……
你应该……还活着吧……
他满是裂痕的手擦过眼角,有些痛,很难受,止不住自己眼里的泪。
但村民善良的帮助,也没有带来任何好消息……
他还是找不到那个人……
他回了一趟伦敦,奥列格要他滚回去处理些事务。
经济形势越来越严峻,债务危机让欧元区越来越动荡。
美俄间谍战闪电终结,美国新总统上台后,伊战也正式告终。
全球看起来疲软地平静,大家都没钱,就没人买军火。还好中亚和非洲依旧混乱,要不他们日子也会不好过。
堂兄承受着巨大压力,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找人。
他回去的一个月,奥列格报复他一样,让他在文件堆里睡了一个月。
他犹豫着,又去找了周宗璋一回。那个一直不爱说笑的青年,越发变得没有人味儿。
明明是亲兄弟,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他在心里嘀咕,静默地端着咖啡杯坐在冰山男对面。
“我不会告诉你的,别浪费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