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薄的皮肤上,红色的莲花很是刺眼。它像是被烙印在了皮肤上,却又像是映在了血肉之中。
而手边的书页上画着的图案,和他手背上的胎记一模一样。一旁标注着几行小字:“身负红莲之印,阴阳一体,至阴轮转之间,见红月则诞,以身祀神,为世间清净者。”
他紧紧盯着手上的印记,只觉心猛地沉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石门终于打开了。迦叶听着渐渐近了的脚步声,没有抬头。他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地面上的石板纹络,像是失了心神。
“你应该明白了吧?神官止息命断之时,你便继位吧。”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带起了层层回音,落在迦叶的心里,却如尖刀一般。
“师尊……”迦叶气息有些颤抖地开口,他一双眼无神地看着一身黑衣的男子,眼底带着一丝渴求,“师尊是因为我是下一任神官的继任者,这才收留我的吗?其实师尊并不喜欢我,是吗?”
沉默了片刻,便听见男子冷若冰雪的声音,“是。”
迦叶眼底的光熄灭了下来,他低垂着头,“我明白了。”说完便走出了石室,脚步有些不稳。
从小门里出来,看见陆泽章依然站在原地的时候,迦叶努力让自己眼中的泪水褪下去。师尊半月前已经离开了,临走时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这半个月来,他夜晚难以安睡,每每闭上眼,便是陆泽章的模样。
这便是思念吗?
“迦叶。”陆泽章见他又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有些无奈地主动走了过去,执起他冰凉的双手,“怎么又要哭了?”
“阿泽,你为什么每次都等我呢?”迦叶没有动,而是固执地抬头看着愈加英俊的少年。没有人发现他声音的轻颤,带着孤注一掷。
“因为我喜欢迦叶。”陆泽章没有迟疑地开口,“因为我想要见到迦叶,所以我愿意每次都在这里等迦叶出来。”说完,便看见迦叶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双眼却有如星河璀璨。
“我也喜欢阿泽。”他哽咽着说道,紧紧地攥住陆泽章的手,像是抓住世间仅剩的也是唯一的温暖。
那一夜,他们在月光下双唇相触,犹如世间最为圣洁的仪式。
迦叶十五岁的冬日,止息死在了石室冰冷的石板上。他无比消瘦,眼窝深陷,像是只剩下了一副骨架一般。师尊再次出现在了宫殿之中,像是预料这样的情况一般,毫无惊讶的神色。
迦叶看着失去了呼吸的止息,心底突然满是惶恐,这时,就听见师尊的声音,“明天的时候举行继任仪式,从此你便是祈天宫的主人。至于那些俗务,该断的便快断了吧,否则别怪我亲自帮你斩断。”
迦叶猛地抬起头看着师尊——他已经知道了吗?知道了阿泽的存在,知道了我与阿泽见面……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迦叶。”男子语气有些不耐烦,“若想要他好好活着,就做好这个神官。若是你死了,他也活不了。”说完便出去了。
石室中只剩下了迦叶一人,他缓缓蹲下身子,无声无息,想要流泪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只觉得自己脏腑都搅在了一切,痛彻心扉。
四面的寒冷将他包裹,袭进了他的肢骸,却再也无人脱下自己的外衣为他披上。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迦叶脚步僵硬地走出小门,就看见陆泽章站在那里,正盯着小门的方向。见自己出来了,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很是自然地执起自己的手,“还有些担心迦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呢。”他的声音温柔缱绻,令得迦叶的心一颤。
“怎么了?”走了一步,却发现身后的人没有动,陆泽章回过身来看着迦叶,有些疑惑。
“我们以后就不要见面了。”事先在心里默默地说了数遍,没想到这般痛心的话说出口,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难。
他感觉陆泽章牵着自己的手一僵,随后便是有些无措的声音,“迦叶,为什么?”
迦叶能够感觉到他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但是他却不敢抬起头来,只是一味地说着,“不要再见面了……”说着说着,终是哭了出来。
陆泽章将他揽进怀里,柔声问,“迦叶可以有什么难言之隐?”见迦叶哭的更厉害了,沉沉地叹息了一声,“那我们就如迦叶所说,先不见面可好?别哭了,你一哭我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说着抬起他的头,用指腹一点一点地擦去他的眼泪,“我知道迦叶必是遇见了什么,就像我清楚迦叶对我的心意一样,迦叶你也信任我好吗?我对你发誓,我必定会登上那个位置,此后,再不会有人能够将我们分开。”
走的时候,陆泽章隐忍地亲吻了他的双唇,带着怜惜,“迦叶,等我,我一定会来接你。”
站在原地看着陆泽章的背影渐渐消失,他失神地触着自己的双唇,只感觉他的气息尚还留在自己的肌肤上,不曾消散。
“迦叶?”角落里突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迦叶闻声猛地抬头,就看见一个身着金色袍服的男子从阴影中步了出来。他的眉眼与陆泽章有几分相似,但是少了眉间的温柔,多了几分邪肆。莫名的,迦叶心下一紧,感觉到了危险。
后退了一步,却撞到了冰冷的墙壁。
“一直都很好奇我那皇弟每月都幽会的人是谁,没想到竟是一个美貌的少年。”他猛地将迦叶按在冰冷的石墙上,凑近他的耳朵,“我那皇弟这般喜欢你,甚至为了你推却了与谢氏联姻,想来你这身段定是迷人啊。”说着迅速捂住了他的嘴,一把扯开了迦叶的腰带。
迦叶感觉漫天的恐惧如漩涡一般席卷了自己,他睁大了眼睛,想要出声,口鼻却都被紧紧地捂住了,呼吸愈加困难,连神智都逐渐迷糊起来。
他望着夜色中的宫墙的轮廓,心里喊着陆泽章和师尊,一声一声不断地呼喊着,但是谁也没有出现。
没有人来救他。
感觉到下身一凉,私密的地方被撕裂一般的疼痛,他的眼渐渐失了神采,再无声息。
从迦叶的身上起来,陆泽乾整理了锦袍,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迦叶冷哼了一声,“没想到竟是雏,不过你这不男不女的身子倒是罕见,滋味很是不错。”
说着笑容愈发张狂阴毒起来,“你说,要是我那皇弟知晓你已经被我占了,该是何等的痛心啊?”
迦叶望着漆黑的天幕,石板冰冷的寒气一点一点蔓延上来,下身已经没有了知觉,他缓缓闭上眼,有如失去了所有力量。
若我死在此处,便是上天对我最大的恩赐。
第五十六章
南山的冬雪与白梅向来是京中一大盛景,总会有那么些文人雅客不惧纷扬的大雪去到那梅林中,赋诗吟唱几句,或是泼墨作画,亦是好景致。
一宽眉中年男子放下手中的酒杯,看着几个文士一边饮着酒一边高歌着往着山下去了,有些感叹,“也只有在雍京这般繁华之地,才能看见如此景象啊!”因为繁华安宁,没有战乱,所以才会多了那样的闲情用来赋诗饮酒。
若是身处燕云,每日担惊受怕,朝不保夕,必定是没有这么多闲工夫的。
“怎么,子铎兄为何突然心生感叹?”坐在他对面的男子抚了抚自己的美髯,扬了扬眉语带玩笑的意味,“世间山水本就不同,自然是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活法儿。你我既然到了这京城之中,怎么也该陶冶陶冶,不然哪天去了江南的温柔水乡,见了那山水迷蒙的模样,子铎兄怕是还要水土不服呢。”
“受教,受教!”陈子铎拱了拱手,满脸的笑意。他看了看亭外纷扬的雪花,虽是比清晨的时候小了不少,但是依然在地上覆了厚厚一层,有些担忧地说道,“无怿兄,那位公子今日真的会来?”他的语气中有些不确定,又含着期待。
“不知。”宁无怿摇了摇头,自小火炉上取下酒壶,倒了一杯温酒在杯中,这样的酒喝起来甚是暖身,“但是我总有预感,那位公子会来。”说完一口将杯中的酒液饮下,只觉全身都涌起了暖流。
二人入京已有半年,这边的事务基本都已经处理好了,按照行程应该去往江南,或者便是回去燕云。
但是几月前,一个自称“阿羽”的男子找到了两人,诚恳地希望宁无怿能够多留些时候,等候他家公子回来。并坦言他家公子已经寻觅他多时,只是因为有要事实在是走不开,晚一些才赶得回来。
两人有些犹豫,都觉得没必要因为素不相识之人耽搁行程,想着便告诉那阿羽,下次入京时必先行告知,约好会面。阿羽见二人决意要走,只好告知了真实身份。
两人才知道,原来被称作公子的人,竟是濮阳顾氏的九公子,如今的东宫太子妃——顾明珩。
看着阿羽手中的东宫腰牌,两人不得不信,却又很是疑惑。但是最终斟酌之下,还是留在了京城。
前日两人亦是去看了太子陆承宁回宫时的盛况,更加对这个近年来愈加神秘的太子妃感到好奇。如今天下皆知,太子陆承宁幼时遭正宫皇后的暗算,性命堪忧,神志昏蒙。后来顾明珩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多加周旋,这才令得太子逐渐好了起来。
这样的故事在坊间流传了不知多少个版本,百姓津津乐道,太子妃的名望也逐渐高了起来。
而在士林之中,顾明珩的声望一直都是极高的,不仅是因为他琴画双绝,更是当年琼林文会上的一局棋,令得无数文士拿着破解的残局前去谢丞相府求见太子妃,却先被太子伴读谢昀泓所打败,不得见之。
如今的太子,有如锋芒毕露的利剑,正逐渐成为一个英明而文武双全的储君。但是太子妃却像是销声匿迹了一般,再难见其踪影。
“我也是这样觉得的。”陈子铎笑了笑,他年已近不惑,面上的皮肤因为常常受到边塞风沙的侵蚀,如今已是皱纹满面,有些泛黑。但是笑起来却异常的爽朗,令人心生好感。
宁无怿看着陈子铎,若不是他将气若游丝的自己从尸骨堆中救起,那现在世上早没有了宁无怿此人的存在。
这时,宁无怿的视线突然凝注,他看着远处山路上行来的两人,眼露惊艳之色。
为首的男子身披水莲织锦狐白裘,头上只束了一顶素净的白玉冠,衬得眉眼清宁,气质舒朗,毫无尘垢。他踩着木屐踏雪而来,那般的清雅幽绝,连漫山的白梅都沦为了陪衬。
大雪纷飞,此情此景,已可入画。
陈子铎顺着宁无怿的视线看去,亦是痴了眼,几乎无意识地感叹道,“如此公子,叫陈某今日方知,何为风华绝代。”
为他撑伞的侍从站在亭边将油纸伞收拢,伞面上的白雪扑簌而下,看着两人应该是一路自山下攀爬而上。这雪大路滑,想来车轿亦是上不来的。
“晚辈来晚了,实感歉然。”听顾明珩开口便称呼自己为“晚辈”,宁无怿与陈子铎也不敢托大,连忙起身作揖道,“公子言重了,我二人也才到不久,于火炉边赏雪景梅花,亦是雅事。”宁无怿而立之年,一把美髯打理地很是精细,令得他的气质显得很是沉稳。
此时他礼仪周全,毫无谄媚之意。
相互见了礼,顾明珩以茶代酒致了歉意,“前些日子去了惠州,前日才回了京城,让两位凭白等了这么久,是明珩的不是。”
“倒也不曾耽搁什么要事,只是我二人这些日子来心中总是猜测,公子寻无怿如此之久,所为何事?”宁无怿与陈子铎对视了一眼,直接开口问了出来。
两个人都是商人,相信利益,顾九公子如此大费周章,必定是有事相托。但是涉及到宫廷斗争的,若是卷了进去,虽然利益极大,但必定是得不偿失,有可能还会失了性命。
“二位不用忧心。”顾明珩像是猜到了两人的想法,笑着摇了摇头又接着道,“明珩长期居住在京城,因为身份不能离开,很多事情都多有不便,所以这才想要找二位合作。”
面对商人,顾明珩亦是明白他们的行事准则,这便没有拐弯抹角,“不知二位对于西凉国与我大雍之间,如何看待?”
顾明珩手中端着一杯茶,如玉一般的手指放在陶土杯上,很是悦目。他的语气宁淡,像是不过在询问今日的米价如何。
陈子铎心下有些怀疑,看了眼宁无怿,却见他双眼沉静地看着炉上燃着的红炭,心下也定了定。虽然他年纪要比宁无怿长,但是论心智,他甘拜下风。
“战。”宁无怿沉默了许久,突然开口道。只有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让一旁的顾明珩笑了起来,真真如冰消雪融一般。
“听闻先生此字,便知道明珩没有找错人。”他看着宁无怿的双眼含着称赞,接着肃了面容道,“是的,西凉一国有如豺狼环饲,若想要我大雍边境长治久安,燕云六州百姓不再受战火之苦,唯一的途径便是一战。”
他说着这番话,身上的气息陡然一变。宁无怿看着顾明珩,突然觉得方才一身清俊高华的贵公子幻觉一般,此时的他有如站在江山舆图前的将军,指点江山。
“我与陈兄都只是一介商人罢了,若要论及家国战争,我二人之力实在是不能帮上什么忙。”宁无怿很有自知之明,也看得很清楚。
他能够从朔州宁家的一个普通嫡子成为继承人,又能够从一个家族被灭瞬间失去所有的普通人成为如今的宁无怿,这些都不是运气或是命运所能够解释的。
他拥有聪慧的头脑,以及卓绝的心性。他不知道顾九公子是从何处知晓了他的存在,但是面对如今的情况,他会做出最适合自己的选择。
“不。”顾明珩一双眼认真地看着他,让人莫名地对他说出话感到信服,“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国开战,那么,一个资产雄厚,能够提供足够的粮草、药材以及运输工具路线的商人,更甚者,若他的手下中有着熟悉西凉要路的人,那必将会起到极大的作用。
而我,希望先生能够做这个起到极大作用的人。”
亭中突然沉默了下来。
宁无怿掩下心中涌起的澎湃情绪,看着石桌上火炉中的炭火不断燃烧着,通红而充满了热度。不否认,他确实被顾明珩话中所描绘的东西所撼动了。但是他更加地清楚,他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力,能够承担起这样的作用。
资产雄厚、足够的粮草与药材,甚至武器的运输路线,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也不是轻易间就能够做到。
想到这里,他犹豫了。
沉默了许久,顾明珩认真地再次开口道,“我会尽我所能帮助宁先生达到目的,我也相信先生必定能够做到。”
又接着道,“人生在世,为的不过是问心无愧。明珩虽无开万世之太平这般的雄伟意愿,却也想要为生民立命。说来或许有些虚幻,但是一生不过数十年罢了,何不一搏?”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宁无怿,眉宇间满是激昂与浩然之气。
宁无怿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他站起身退后一步,“无怿愿追随公子。”一句简单的承诺,却是无比郑重。
顾明珩站起身,亲自将他扶起来,“以后劳烦宁先生了。”
顾明珩走后,陈子铎很是焦急地灌了一杯热茶,差一点被烫到。他看着一脸镇静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的宁无怿,很是不解,“无怿兄,你不会是真的想要做那个什么人吧?哎哟,这些家国大事可不是好掺和的,一不小心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你可不要迷了心啊!”
他虽然四处跑商,但是这四十年来他都过得很是顺利,也没有想过要去做一番大事业。在他的念想里,做一个有些家财的商人,便已是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