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怿看着眉头都皱紧了的陈子铎,端起手中的茶杯,语带沉思,“子铎兄,或许真如顾公子所说,商人在家国的战争中亦能够起到如此大的作用。”
说着笑了笑,“我宁无怿在这世间已是孤身一人,无亲无故,自然一身轻。还不如真的放手一搏,做到问心无愧。”
他看着亭外纷扬的雪花,缓声道,“或许有一日,燕云六州也能够如雍京一般繁华,燕云的百姓也能够在冬日的时候踏雪赏梅,饮酒赋诗,而不用再担心敌国的马蹄踏入他们的家中,长刀收割了他们亲人的生命。”
第五十七章
撑着油纸伞一路往着山下走去,寒风拂着面吹来,每每身披着的狐白裘掀开一道缝,就会有风猛地灌进去,遍体生寒。
两人走在不算宽阔的山路上,道路两侧的岩石与枯草都被堆雪掩埋了大半,只露出残半的颜色,在白雪中很是别有生趣。
“公子为何偏偏要寻到此人?”阿徵一手撑着油纸伞走在顾明珩的身侧,看着他半掩在狐裘织锦中的精致侧脸,有些疑惑。天下间如此多的商人,比朔州宁家更加悠久而实力强大的家族也不是没有,况且如今宁家已经衰败。
他记得早在建章十三年,公子便提到过“宁无怿”这个名字了。
“我也说不清。”顾明珩摇了摇头,笼在脸侧的白色锦毛令他的皮肤有些轻痒,“我亦有些不能确定,但是今日一见,令我的信心又多了几分。”他注目着脚下的山路,每一步都走地很是仔细。
上一世宁无怿未过而立之年,便已经成为了大雍与西凉国之间首屈一指的行商,最为重要的是,他曾帮助穆德钧将军绘出了西凉国多个城池的详细路线图——并非每一个商人都有这样的心思,来参与到家国战争之中。
他们总是将其中的利益分析地过于清楚,因此总是多了许多的顾虑。这一点有如政客。
“我大雍可是要与西凉国开战?”阿徵顿了顿,突然问道。他双目灼灼地看着顾明珩,一向沉敛的气息霎时翻腾起来。
“阿徵觉得呢?”顾明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停下脚步询问道。山岳如背景一般落在他的身后,令得他如欲腾云而去。
“今上所求为国泰民安,于青史上留下盛世太平的一笔。”他言到即止,没有说完的是,在今上在位期间,虽是国富民丰,但对于屡屡侵犯边疆的西凉国从来都是使用安抚的政策,必定不会主动朝西凉国出兵。
穆家虽然镇守边疆,但是多数时候都是以防御为主。若要等到开战,或许只能等到太子继位才有可能了。
顾明珩理解他的意思,看着站在身前的阿徵,他勾唇一笑,精致的下颌掩在白色的皮毛间,多了几分莫测,“若是西凉国主动出兵呢?”他的语调平缓,说出的却是令人震惊之语。
——那便是不得不战了。
阿徵看着他的双眼猛地一亮,蓦地单膝跪地,膝盖与雪地相接的摩擦声很是清晰,只听他坚定地道,“若有一日我大雍与西凉开战,望公子许我上战场!”
劲风阵阵,雪下得愈发大了。群山都被大雪所掩埋,留下淡淡的轮廓。
顾明珩看着跪在雪地上脊背挺直的阿徵,伸手将他扶了起来,肃然道,“当日在西后山我便说过,你是顾徵戈,唯望终有一日你能真正做到止干戈以卫社稷。否则你这一身的本事,不是白白浪费了?”
“公子……”
“不过多久,穆家穆将军以及阿木的两位兄长就会入京了,那时候你便跟着穆寒瑛将军去燕云吧。”顾明珩说着转了身,有纷扬的大雪落在他的身上,覆上了浅浅的一层。他的墨发直直垂落,与狐白裘相互映衬显得很是分明。
“我在京中等你归来。”说着便迈开了步子。寒风吹动他的发梢,阿徵站在原地,看着顾明珩似要与天地融为一色的背影,眼神变得坚韧。
唯有自身拥有了强大的力量,方能无所畏惧。若公子您一生都无法脱离这权利的漩涡与朝堂的争斗,那便让我成为您手中最为锋利的金戈与最坚韧的盾。
建章二十年的春日,雍河水暖,着春衫的百姓踏歌而行,于草木新绿间感受春的气息。
典仪司自年初便忙碌起来,春末之时,一品护国公穆德钧即将回京谢恩,感念穆氏一门镇守边关的卓然功勋,今上于大朝之上令典仪司以最高规格迎一品护国公入京。
东宫。
谢昀泓与顾明珩坐在练武场旁的荫凉下,看着场中两人比拼,兵器相碰的声音不断传来,带着浓烈的战意。
谢昀泓坐在石桌旁把玩着手中的折扇,看了一眼都过了半个时辰还不显疲惫的穆寒江,“阿珩,阿木这两日可是犯了急症?日日拉着殿下比武。”
一边说着,双眼却紧紧盯着场中两人的动作,每每陆承宁手中的长枪打在穆寒江身上的时候,他的瞳孔便会微微一缩,把玩折扇的手也会顿下。
顾明珩看了一眼谢昀泓,点了点头,“阿木如此兴奋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久离燕云,如今数年未见的父亲与兄长都要如今,自然难以抑制。”
顾明珩错开眼,眼中有些沉重。然谢昀泓一直注意着场中情况,未曾发现顾明珩神色的变化。
两人比试完,持着长枪一路往着树荫下走来。顾明珩拿着软锦站到陆承宁的身前,抬手将他额上与颈上的汗水一一擦净。突然感觉一双散发着热气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手上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继续擦拭起来。只是面上有些不自然。
陆承宁虽知道他在旁人面前与他亲近总是会不好意思,但是看着他仔细而专注的神色,让他心念一动,揽住了他的腰便再不想放开了。
这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两人的争执声,谢昀泓很是嫌弃穆寒江的一身臭汗,直接展了折扇掩住了口鼻。穆寒江站在他的旁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就见谢昀泓的神色好了许多,眼中还带上了笑意。
顾明珩收回视线,看向陆承宁,就见他眼中和自己一般俱是有些沉重。
四人时时在一处,这么多年,怎会看不出两人之间愈加不一样的气氛?但是就是如此,才让顾明珩心下很是忧虑。
他与陆承宁最初是因为祈天宫的神官颁下神谕,这才举行了大婚,得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但是天下亦有无数人诟病这“男子之间的婚仪”,谴责因顾明珩为男子,不能为皇家诞下血脉。
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大臣向今上进言,为太子广纳秀女,以传承血脉延续。可这些都被搁置在案,没有了后续。
但是公侯之家往往都有适龄的贵女待字闺中,未曾许婚,为的便是有朝一日送入东宫,诞下皇孙。
这些顾明珩都知晓,前世之时亦是如此境况。虽不愿去想,但总是心有忧结。
而谢昀泓与穆寒江,怕是会更加艰难。
春晖暖人,层层叠叠的树影之下,四人依然聚在一处,虽有不解之忧思,但是庭外依然春和景明。
暮春三月,轻寒薄暖,江岸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临近午时,陆承宁着九章冕服随陆泽章行至皇城北正中门——宣武门城楼。
高天之风吹得他冠上所悬之玉旒轻轻碰撞,发出低微而清脆的响声,打落的阴影在他的面上轻晃,眸色不清。
今日,巍峨伫立的宣武门轰然大开,门上红漆金铜鎏钉以纵九横九排列,共有阳数八十一门钉,显天子之无上。群臣着朝服立于两侧,左右丞相为文官之首,三公领勋贵,而二品骠骑大将军白元钟率武官列于另一侧。
一时场面肃然,寂静无声。
不多时,二十二骑兵列突然远远行来,出现在了陆承宁的眼中。此列骑兵均冠插金缨马配红翎,入了宣武门范围内,只听一声呼哨,便突然散开一线,马蹄翻飞如闪电。
此为直属帝王之天策军骑兵,二十二骑为大军之先锋,前来禀报大军将至。
陆承宁负于身后的手微握,心中似有汹涌的大浪呼啸而来。
这时,宣武门前大道的尽头突然传来了震人心胆的巨大号角声,有如惊雷重重。那是大军列阵之时方会吹响的长角,以风袋鼓鸣,十几里外都能听闻。
陆承宁只觉心中一紧,远远望去,就见前方突然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阴影,一只庞大的军团正在缓缓前行。前方为骑兵列阵,后方步兵随行,缓缓列开阵势,凶杀之气猛然一振,即将撕裂天地一般。
陆承宁只觉心下再难以抑制,双手已经握紧到颤抖,他维持着面色的沉静,未叫人看出分毫情绪。他看着大军行来,只觉血脉中隐藏着的铁马长河之气雄雄扩散开来。
军团行近,战马踩踏大地的震动声令人几乎站立不住。这时,大军突然停下脚步,执戈而立的兵士如潮水一般分涌自中央开出一条路来,一匹黑色战马脱群而出。
马上端坐着一黑甲将军,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玄黑的披风有如战旗猎猎。他手执长枪,双目如鹰,最后在大道中央停下,身形矫健地跃下马来。
“吾皇万岁!国祚绵长!”他高声喝道,有如狮虎咆哮。随后军团中的骑兵兵士一同下马,整齐划一,军靴踏地之声憾人耳膜。
此后长戈齐倾,数千战士齐齐跪下,盔甲相撞与长戈杵地之声令人不由一凛。有如黑云压城,力携万钧之势。
只听大军高呼,“吾皇万岁!国祚绵长!”连呼三遍,高亢的声音盘旋而上,震惊天际。在皇城之上不断回响,经久不灭。
陆承宁看着大雍的战旗迎风招展,目光瞬间一变——这一刻,他胸中铁血似被点燃。
终有一日,我的铁蹄将会踏遍边塞河山,燃烬狼烟,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
第五十八章
东宫。
顾明珩与谢昀泓于丛丛翠竹下的凉亭中执子对弈,茶香袅袅,午后的日光很是和暖,连清风中都带着隐隐的花香。谢昀泓一手执着折扇轻轻拍打着手心,眉宇紧皱地看着棋盘,陷进了沉思之中。
良久也未曾有头绪,再加上一旁不断踱来踱去的穆寒江,谢昀泓有些咬牙切齿地开口,“木头,你就不能换个地方走个不停吗?”
顾明珩闻言没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一脸无辜的穆寒江,笑意更深了些。
谢昀泓与穆寒江两人今日早早便进了宫,那时陆承宁已经去了前朝,于是顾明珩便与谢昀泓对弈来打发时间。
奈何穆寒江心中激动难耐,片刻也静不下来,已经在亭中踱步许久了,像是如此才能缓解心中激动的心情。踏步之声不断传入谢昀泓的耳中,令他有些难以静下来,这才有了之前的恼怒。
正当穆寒江不知道怎么解释时,总管姜柏朝着凉亭一路小跑过来,很是恭敬地站在亭外敛了有些凌乱的衣摆道,“禀太子妃、两位公子,穆将军和两位穆小将军已经到了宫门。”宫门指的自然是东宫宫门。
顾明珩与谢昀泓下意识朝着穆寒江看去,就见他双眸铮亮,但又带着些怯意。
他急急忙忙地转过头来,语带急促,“阿珩要不你先去和我爹还有哥哥聊聊,我去换件衣服再出来如何?”
他抬起袖子看了看,突然觉得身上穿的衣服很是不合适。原本激动了许久的心情像是全部变成了紧张与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
“穆三,你这是要打扮着去当探花郎吗?”远远传来洪亮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穆寒江一听,整个表情都僵硬在了脸上,想要回头却又不敢,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呆子!”谢昀泓打开折扇站起身,双眼带着笑意,“你父亲还有大哥二哥都在后面,盼了这么久,你还不敢见他们不成?”
谢昀泓看着此时的穆寒江,心中又有些苦涩。他虽幼时住在江南的祖宅中,但是每年还是能够与父母团聚的。可穆寒江进京这么多年,边关战事频繁,父子兄弟竟从未曾见面。也不怪这个木头心中紧张又激动,近乡情怯,便是一样的心情吧?
“好了好了,三儿这是害臊了?”穆寒逸几步走到亭前,猩红的披风迎风挥散,夺人眼目。
他一手拽住穆寒江的肩膀猛地一拧,就将他整个人转了个身,看着视线游移的穆寒江挑了挑眉,“怎么,我穆家三郎在大漠里面追着狼崽子跑一天的那股劲儿去哪儿了?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眼下的疤痕很是显眼,使得他整个人英气里面带着丝邪气,但是面对着数年未见的三弟,却很是温和。
哪知穆寒江木愣愣地看着他,没一会儿竟是红了眼眶,鼻翼扇动,看着就要哭出来。
这下穆寒逸急了,连忙放了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连声道“穆三你别哭啊……”说着赶紧退了两步转身看站在旁边的穆将军和穆寒瑛,“父帅,大哥你们看这……”
他满脸的焦急,小时候便是如此,每每自己拉弓射箭的时候,年纪尚幼的穆寒江就眼巴巴地站在一边,要哭不哭的模样。那时他便没了拉弓的心思,干脆放下弓箭带着穆寒江四处疯跑。
“穆寒江,过来!”穆将军见两个小儿子的模样,哈哈大笑,随后喊了一声,中气十足,连竹叶都颤了几颤。
穆寒江下意识地小跑站到穆德钧的面前——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了,站稳身形后大喝一声,“父帅!”
喊完了又有些呆愣,声音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燕云军营里,穿着脏兮兮的袍子,手里拿着一根树枝站在父帅面前,倔强地说,“我要跟着他们去打仗!”
他看着面前身材魁梧的父帅,还是以前的模样,却老了许多,带上了沧桑的味道。像是燕云所有的风沙与金戈铁马都融入了他面上的皱纹里,化成了令人动容的痕迹。
身穿铠甲的父帅依然英朗,带着沙场上铭刻的铁血与冷静,面上虽然平静,但是眼中却有着欣慰与愧疚。
穆寒江看着看着,身体依然站得笔直,但是刚消下去的眼眶又蓦地泛了红。
这一刻,他恍然觉得此一生中最为惊心的,便是慈父老矣,将军白头。
“好了,我穆家三郎可不是这么爱哭的小子!”穆德钧大手拍在穆寒江的身上,缓了语调,“见到你这般模样,为父很是欣慰。这些年一直担心你在这京中闯祸,但是现在看来,就算不在燕云的土地之上,你依然可以是为父的骄傲!”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的幼子,心中情绪很是复杂。
“我穆寒江绝不会让父帅失望!”穆寒江抬手抹了脸,脊背挺直,有如长枪。但是掩在袖中的手却是握地死紧,才抑制住了心底涌出的情感。
这些年,他无时无刻不想要回到燕云六州,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尽管那里大漠黄沙,枯草连天。他是他明白,那里是他血脉的归宿。
几人坐到了亭中,穆寒江缓过情绪来,对上大哥二哥含笑的目光,小麦色的脸也泛出了些红色。有些窘迫地端起茶杯一口喝下,又猛地呛咳出来,“烫——”说得十分艰难。
见此情此景,在座之人皆哄然大笑。
交谈了不久,穆德钧的视线突然落到了桌上的棋盘上,“这可是顾九与谢阿泓的残局?”他看着横纵间的棋子,满是兴味。
黑子起手平和,先局也看不出攻势如何,但是中盘之后却逐渐显出凌厉来。棋局未完,但是已经能够看出白子难以挽回的颓势了。这执黑之人,必是极有耐心,可以一步一步地部署着暗线,眼看着白子层层逼近亦不动摇慌张。
行棋如行军,可见其人心性。
这些年穆寒江在信中时常提到“顾明珩”与“谢昀泓”这两个名字,近年来太子才出现地多了些。其中不难看出他对这三人的亲近之意与佩服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