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陈家楼在林安眼里,是不能亲近的,甚至是畏惧于靠近的。
可他没想到,这个已然引起了自己戒备和提防的人,这一回却没打算再一次轻易地放跑他。
陈家楼在病床左近坐下后不久,随手从搁一边柜子上的塑料袋里摸了个红皮苹果出来,稍稍打量一番过后,嘎嘣儿一声咬下了第一口。接着在阵阵咀嚼和吞咽声中,他笑眯眯地看了床上那人好一会,随后冷不防地开了口:
我说……你是不是对咱徐哥,有那什么意思啊。
第二十八章
说完,一双贼眼牢牢盯住对方。
林安兀地对上这样两道铁钉般直接冷硬的视线,不由有些微的惊讶和慌张。
他没敢多看,数秒后连忙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目光,暗自咽了口唾沫后,方略显局促道:陈哥,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陈家楼直起身,又嚼了口果肉,哼笑一声没搭腔。
林安双手藏在被子里,不为人觉地动了动,静了半晌后,才状似鼓足勇气声如蚊呐开口道:陈哥,其实我知道……我知道你和丁哥,你们,你们……
陈家楼隔了许久又听见对方声音,反倒一愣。
他原以为自己刚那一句话早把这小子吓得再不敢接茬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些胆儿,颇在意料之外。于是扔了果核抹了嘴问他:我们什么?
林安抿了抿唇,轻声细语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陈家楼一听原来是这么句屁话,呵呵冷笑了两声,大方承认,恩,是瞧不起。
林安缩在被中的手又紧了紧,停了半晌,方继续说:但我、我是真的很感激你们和徐哥对我的照顾……虽然……虽然我很多地方不如你们,但如果你们有事,我,我还是希望能帮上一些……
陈家楼一听,不知是被林安哪个字戳中神经,嘿嘿就笑了,随后一句半似讥讽半似挑衅的话便冲了出来:帮?我看你是一心只想帮咱徐哥吧?说着突然凑到那人耳边,语带讥笑续道:想得连命也不要了。
林安猛地转回视线,原本苍白的面色霎时涨了个通红。
陈家楼见状,像是酝酿多时的恶意终于得逞,吹了声哨,心满意足地蹲回门口去了。
徐新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又出现在病房内。
林安坚称自己没有大碍,跟着他出了院住回了厂里的宿舍。
徐新的怒火并没有延续,好似那天气得发狂的情景只是场梦一般,醒了便过了。林安惴惴不安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也没见他再提那天的事,渐渐放下心来。
丁华也时常窜到隔壁来看他,没事儿就趁他徐哥不在的时候过去蹭点儿吃的喝的,肚子填饱后便往林安对床一坐,开始狂撒口水一通乱说,明明已入了冬,他却愣是能说得激动满头大汗激动不已。
林安始终静静听着,不时也能被逗得大笑不止,弄得丁华更是得意,跑他这处越发有跑上瘾的势头。
可他跑得如此兴致冲冲,徐新却有些不高兴了。说不上为什么,只是见那人这些日子来相较于负伤之前又开朗了几分,见到丁华他们,也要比之从前更加地淡定从容,他便反而觉得哪里不舒泰了,次数多了,甚至一瞧见丁华那贱兮兮直凑过来的欠揍样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怜丁华对此却浑然不觉。他只发现自己近来居然和先前最看不上的读书人小林异常“投缘”,心中喜悦之情一时难以遏制,两条腿难免便勤快了些。
林安性情温和,虽是个文化人,可混在一群二流子中间,却比他那干啥都不懂的弟兄们还捧他的场,且不管自己说什么、怎么说、说得对与不对,林安都能微笑以对听得津津有味,有时还能插上一两句叫他“目瞪口呆”“闻所未闻”的“真知灼见”,怎能叫最喜胡说八道以此为荣的丁华不兴致勃勃欲罢不能!如此得意忘形了几天,最后尽是连每天的早中晚三顿饭都跃跃欲试,抢着要给小林送去,大有取徐新而代之的架势。
这下徐新彻底按捺不住了,趁某日上班活儿不多,二话不说便收拾了他一顿,丁华委屈得不行,事后同陈家楼嘀咕抱怨:人小林还没嫌俺烦呢,哥他烦个啥?
陈家楼白了他一眼,没搭理他。
丁华“篡权”未遂后,很是安分了一阵子。殊不知林安被徐新勒令呆在宿舍养伤,整天躺着,其实很是无聊。
先前还多亏了丁华见缝插针地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这才显得有趣味了许多。现在丁华来的少了,他又不好意思和徐新多话,反而显得更加安静。
于是徐新更郁闷了,他原本是借着嫌弃丁华聒噪的原由,怕他搅合了林安休养,才把人赶了出去。眼下这聒噪的源头没了,他心中那份隐隐的不舒泰反是更强烈了。
这些日子林安的起居几乎都是由他亲自料理。换药,吃饭,包括洗漱,擦身,面面俱到样样周全,就连上回隔壁车间的老刘偶然撞见,也忍不住调侃了两句:嘿这小林又不是缺了胳膊断了腿,徐哥你咋比人老娘管的事儿还多啊!
徐新只当没听见,一切照做不误。
不过林安的某些表现,却还是叫他很是暗自吃惊。
比如以往,别说赤裸相待,就是无意间碰到对方肢体,那人都要脸红上半天。如今倒稀奇,哪怕是被他扒光了赤条条对着,对方都不定会有多少反应,从头至尾只默默低着头,闷不吭声地任他摆布。
徐新每天夜里对着他那白嫩滑亮的小身板,心感烦躁的同时,还有些微的郁闷。
可究竟为什么郁闷,他却也不愿深想,只觉眼下这情境,竟叫人分外想念那人从前动辄便臊得全身发红的模样。
又过了几天,钱进康在众人上工时来车间巡察了下,见徐新也在,就顺便问了问最近林安的情况。
他们前不久那场险些闹出人命的群架钱进康也听说了,本打算事后就找徐新好好谈谈,可没想到当时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对方便抽空主动寻到了他,且一开口便是直截了当的自我检讨,反倒吓了钱进康一跳,可等定下心来仔细一听,才听清楚了这徐老三的言外之意,竟是为了那林安。
徐新对他说,没能管住兄弟在厂房左近就动了手,是他违反当初两人约定在先,累及小林出了事,等于破了不把事端惹进厂子的承诺,按道理,他徐新是要自个儿滚出这机械厂的,但林安现下没有别的去处,他没法履行这承诺,便只能请钱主任通融一次。
钱进康哪里会真跟他较这份劲儿哪,那时俩人间有这么个说法,也就是为了求个日后安稳,没想到对方还真放在了心上,于是当即就应了。
今日再碰面,免不了得再关心关心小林那号伤兵,徐新跟他简单说了说,忽然却问,主任,你平时看不看书?
钱进康乐呵呵,摘了眼镜,看哪,怎么不看,不看能戴的上这个?
徐新笑笑,那您家里……有没有朱自清的书?
钱进康,哟,还晓得朱自清哪,不错啊。
徐新难得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却没多说什么。
钱进康也不多开他玩笑,只当他找去是有别的什么用处,便继续说:也有啊,我老婆爱看,你要?
徐新恩了声。
钱进康爽快应道:行,那我明儿给你捎两本儿。
隔天钱主任果然带了两本《踪迹》与《背影》到车间,交到了徐新手上,丁华不远处偷瞧见了,窜上来便要抢,嚷嚷着:我看看我看看,主任给了你啥好东西啦!定睛一看,原来是俩本书,登时什么兴趣也没了,赶紧扔了就跑。
事实上徐新也不清楚他借了这书来意欲为何,只是当晚拿回房间之后随手翻了翻,翻到了那篇著名的《荷塘月色》,却顿时觉得这曾经可恶至极软绵绵的文章,异样温柔起来。
第二十九章
林安拆线后,听了徐新的交代又休息了一阵,终于在一周后“获释”重回车间上了班。
丁华那日清晨吃完早饭回到厂子里,一看见那眼熟的身影正蹲在车间一隅整理着数据本,兴奋地嗷叫一声就扑了过去。
唉呀妈呀,林子哟,可想死哥哥啦!
林安猝不及防险些被压趴在地,略微羞涩地微微一笑,叫道:丁哥。
丁华颠颠儿地应了,突然一拍脑门从林安背上爬起来,两手给他这里拍拍那里摸摸,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唉哟唉哟,一高兴就给忘了,这可不能让我徐哥看见,不然又得挨削!说着诚意十足地望着林安,问道:没把你压坏吧?
林安哭笑不得,摇了摇头,问道:陈哥呢?没和你一起吗?
谁知丁华一听他提到陈家楼,立马怒气冲冲地一摆手,没好气道:好好地,你提他干嘛!个没良心的!
林安奇怪,虽然最近几番接触下来,他对陈家楼已没什么好感,但他与丁华之间的感情大家却也都有目共睹,没的说。所以林安听他嘴上骂骂咧咧,心中却没多疑,只当他哥俩又拌了嘴斗了气,过不了两天便又能好得和亲兄弟似的。没想这回丁华却是当真动了气,顿了会又说:难道不是?你受了伤,你瞧他这么多天去看过你没有?就隔了面墙两扇门的功夫,他丫的就愣是一动没动!
林安没答话,只无声听着。
丁华骂完,屁股一沉往地上一坐,继续说:这个也就不提它了,更气人的是,上礼拜我俩为了之前黄狗的那事儿吵上了,爷爷我稍微说了他几句,居然一夜过来他娘的就跟老大说他要脱离群众组织,回他娘的老家去了!
林安听到这里,心里也微微一惊,轻轻啊了一声,丁华道:惊讶吧?操,这么多年老子怎么就没发现那兔崽子竟然小气成这德行!走走走,赶紧滚回老家喂猪去吧!没情没义的种,爷爷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林安最初的吃惊过后,只得劝慰他说:陈哥他那话肯定是说来气你的,你别放心上。
丁华骂道:屁!老子算是看清他了!什么气话?他娘的好几天前包袱都收拾好了,就等着主任这头完事儿了走人呢!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调转话头指向林安,诶?!不对啊,敢情我跟这儿说了半天,小林你啥都不知道?
林安疑惑地看着对方,知道什么?
丁华瞪着眼,靠,哥他没跟你说?!陈家楼那厮要回赣南的事儿啊!
林安摇了摇头。
丁华无语,拍了拍大腿道:得,老子气愤了半天敢情是对牛弹琴了……
小林听他忽然来了这么文绉绉的一句,忍不住抿起嘴笑了一下,过后却对着手中的牛皮本出了神。难怪这几天晚上徐新似乎有些反常,经常一语不发地靠在床头看一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旧书。林安原本以为是跟他这木头似的人共处一间太闷,才逼得徐新不得不出此下策来解闷亦或是催眠,现在被丁华这么一说,倒觉得这几日那人的闷是假,为亲密无间的好兄弟的离别将至而心烦,怕才是真。
丁华说完了陈家楼的事,原来的好心情一扫而光,没一会便恹恹地回了自己车间。
林安默默地将数据本放回去,正打算起身活动一下,徐新擦着手从后门进来了。
林安从他进门起就将目光投了过去,徐新看了眼他身上穿的明显大了一号的黑布棉袄,随口问道:不合身?
林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有一些。
徐新没吭声,走过去看了看那人被垂下来的袖管挡住的胳膊,动手替他将两只袖口分别往上卷了两卷,卷完皱着眉犹豫了一瞬,又放了下来。
算了,你刚恢复,这几天就别干活了,在这坐着。
林安顺从地答应了一声,乖乖搬了凳子坐到了门口阳光处。
徐新戴上手套低头忙了会,一抬头望见那人悄然无声地靠在门框上,头发被亮眼的日头照得泛出光来,不知怎地心头便是一动。视线再往下移动一寸,只见黑色尽头处,微露出那人一段白色的脖颈,徐新知道,那人发丝很软,皮肉很滑,若是从发间至颈间一路走下去,便和那朱自清所写无异,如同莲叶盖住了脉脉流水,浮萍托起的点点白花,一看便忍不住入神,一近便逃不脱迷醉。
徐哥?
林安独自在前门坐了会,想了想还是要问一问陈家楼的事,不料一回头,却撞上了对方正对着自己若有所思的眼神。
徐新不动声色地定住心神,面色如常地看着他,怎么了?
林安在凳子上动了动,轻声开口问:我……我听丁哥说,陈哥以后……也许不和咱们一块儿了?
徐新怔了一瞬,随后低头恩了一声,说:月底就走。
林安愣愣地哦了一声,垂下脸看着膝盖不说话了。
徐新手上量着数据,貌似闲聊地问他:怎么,舍不得了?
不,不是。林安下意识答道,完了又觉得不妥,可改口不及,立时便有些尴尬起来。
徐新却好像毫不在意,只淡淡道:小陈老家不在这,迟早要散,早走晚走其实没什么分别。倒是你,怕他得很,他走了,你该自在不少。
林安吓了一跳,定在原处彻底没了反应。
徐新等不到他回应,停了停手中的活,抬眼要笑不笑地看向他,难道不对?
林安动了动嘴唇,没说出话来。
徐新见他一副十分紧张的行状,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而问道:一个人坐着闷不闷?
林安略显松了口气,少顷后摇了摇头。
徐新想了想,起身摘了手套,拿过今早带过来搁一边的两本文集,走到门口递了给那人。
林安讶异地看了看封面,伸手接了过去。
无聊就看会书。
林安点点头,轻轻翻开其中一本,视线却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被人特意折了角的那一页。
恰是《荷塘月色》。
第三十章
之后两人重又各就各位。
林安静静读着书,徐新在后面独自忙着。看似相安无事静谧无比,实则却是各怀心事隐而不发。徐新刚才的问话,让林安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安,那种像是知道了什么却不点破的语态,叫他很是无所适从。好在徐新并不像陈家楼那般,穷追不舍咄咄逼人,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时常叫人恼怒不已,最终却又不得不落荒而逃。
林安定定注视着摊在两腿间的文章,心中思绪起起伏伏,然而脸上神色却显得依旧专注,好似是痴了一般。
幸好,很快便到了令他越发惧怕的陈家楼离开的日子。
事实上,陈家楼走得比原先预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三天。
他与丁华之间的矛盾分外诡异地在短短数日之内急剧升级,发展到后来竟是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往日兄弟情分仿佛一夕间便不复存在一般。丁华甚至扬言,以后若再碰上,便是有我无他有他无我。陈家楼与他交手,每每总要受不少伤,反观丁华,却是除了破点皮外几乎毫发无损。实力如此悬殊的状况下,陈家楼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便同钱主任重又商量了番,将返程的日子又往前挪了挪。
徐新始终没有参与丁陈之间的纠葛,只在陈家楼临行前晚来向他正式告别时问了句,需不需要叫上兄弟们,喝上半宿送他一送。
陈家楼听后却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反问道:丁华能答应?
徐新没说话,陈家楼又说:不用了,没那必要。拜他所赐,我现在在人眼里就是个不分是非黑白的叛徒,能走最好,早走早了。
徐新没吭声。陈家楼在门外抽了会烟,突然又道:其实我这次回去,倒不全赖小丁。
徐新沉默地听着。
陈家楼继续道:我妈上个月来信,说我家那老子得了病,估计没几年活头了,让我赶紧回去,找个媳妇儿弄个儿子,好让他安心闭眼。说罢歪嘴一笑,嘲讽道:兄弟就快喜事上门,反成了第一个尝鲜的了。
徐新抽了两口烟,终于还是笑了笑,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陈家楼逗留片刻简单说了几句后便回了屋。
徐新独自站门外又抽了会烟,转身下楼买了两瓶酒上来。
林安缩在床上,似乎已经睡了。徐新关上门,站在门口对着那人方向稍看了片刻,随后熄了灯,一个人走去了阳台。
陈家楼的辞别,多少让徐新有所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