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华莫名其妙,“哥你感冒了?”
徐新不耐烦,一皱眉,“快去。”
徐新情绪不高,杨琴感觉得到,因此一路上也没多说,偶尔搭上一两句,徐新也回应得草草。
到了宿舍区,杨琴不走,徐新跟她在下面转悠了一会,突然出声问她:“小杨,你打算在这儿呆多久?”
杨琴不懂他的意思,疑惑地看着他。
徐新从裤袋里掏出根烟点上,却没抽,对着那点火光又问了遍,“你说实话,你觉得你还要在这厂里做多久。”
杨琴没法回答。
若要实话实说,跟徐新好上,她内心里是不相信自己真会在这地方呆久的。她相信徐家也不会让这个儿子真在外游荡一辈子,一旦徐新回去,也就意味着这起早贪黑的日子会跟着结束。
她不能说自己一丁点都没为这个既定事实而隐隐高兴过,甚至期待过。
但她羞于出口。
徐新见她不答话,心里反而寡淡下来,他伸手摸了摸杨琴的头发,“杨琴,你找错人了。”
说着抬头看了眼天色,阴郁又黑沉,“早点回去睡吧,今晚估计还要下雨。我走了。”
回到宿舍,房里灯是关着的,徐新伸手按了开关,看见自己桌上摆着的两盒药,但丁华不在,药也没动过的痕迹。
林安侧着身朝墙躺着,身上棉被裹得严严实实,似乎对他进门开灯毫无所觉,兀自睡得安稳。
徐新朝他床上看了一眼,脱了衣服进里面冲洗去了。
这一天够他累的,不,应该说是这一阵都够他累的。今晚上杨琴虽然跟他有了间隙,但徐新得承认,除了有些失望之外,更多的却像是松了口气。
挑明了也好,省的以后嫌三嫌四。
冲完澡他穿了条裤衩就走出来,刚进去的时候没注意,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小阳台上挂了三四件衣服,其中两件看着还挺眼熟,徐新定睛一瞧,果然是他下午换下来的衬衫裤子。
他顺势往里屋瞄了一眼,林安不知何时已经披着被子坐了起来,正略带羞赧地望着自己。
徐新对上那双尤其明亮的眼睛,心里奇异地不再像前两天充斥着暴躁嫌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经过了“表弟事件”的当头棒喝,脑子清醒了不少,所以此刻看着那嫩葱,除了感到有点不解与怪异外,居然没什么其他想法。
“你洗的?”
林安眼神闪了闪,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徐新进来把阳台门带上,坐到自己床上擦了擦头发,刚要去关灯,林安突然在身后小声叫他。
“徐哥。”
徐新心里一麻,刚还觉得没什么,现在一听那软绵绵地声音,倒又觉得有什么了。
徐新皱着眉回头,手还按在开关上,“有事儿?”
林安看他一会,慢慢低下头,小声说道:“那天……那天晚上对不起。我喝多了,犯了糊涂。”
第十二章
啪的一声,灯突然暗了。
林安话还没说完,有些惊讶地抬头,“……徐哥?”
徐新把手从墙上撤下来,没立马答应。
林安不安地动了动,屋里太暗,他两眼还没能适应,只能看到对面靠门的位置隐约站着个人影,好半天都没动一下。
“徐、徐哥?”林安再次出声,有点犹疑,“你听见了吗?”
“恩。”徐新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紧接着却转口,“睡吧。”说着便在那人的注视下甩了衣服上了床。
林安默默地抿了抿嘴,没再解释什么。
徐新闭着眼躺了一会,听那边似乎没什么动静,忍不住扭过脖子往对面瞟了一眼,“还有事儿?”
林安轻轻摇了摇头,又怕徐新看不见,赶紧张口添了句,“没、没有。”随后就着身上裹的被子轻手轻脚地躺了回去。
徐新把脸转了回来,对着漆黑的屋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忽然发现这房顶吊得挺高,一旦安静下来,就显得有点儿旷。
过不久,外面果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啪啪啪地往窗户上打,几十秒后就变成了唰唰唰地往地上倒,围墙外有车经过,一串焦躁的鸣笛声中灯光直射进来,沿着边沿一路移动,最终拂照到了床头,徐新听着窗外的滂沱大雨声,突然鬼使神差一转头,对上了那人投过来的视线。
这次徐新没有避开,对着那人直到灯光彻底消失,其实也不过两秒不到的时间。
房间里重又回到了黑暗,但徐新不用看也知道,那人肯定还在看着自己。
“怎么不睡?”
林安静静瞧着他,因为看不清,话反倒更容易出口些,“徐哥,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
徐新略感讶异地一挑眉,眼珠子斜过去带了一眼,林安顿了一下,再张口时,声音明显小了许多,“我……我以后一定不会再犯了,你别生气别躲我。”说完垂下眼皮,低声问道:“行吗?”
已开远的汽车突然一个急刹,尖锐的摩擦声远远传来,盖住了那人愈发低微的尾音。
徐新沉默着。事实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回,有些东西不想还好,一旦注意到,要忽视就难了。就像他对林安,没出那档子事之前,哪怕自己偶尔会对着那张嫩脸发怔走神浮想联翩,那也只能算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对方是男是女其实都没什么差别;可那晚过后就全不一样了,那人的一举一动,哪怕是一低眼一抬头,都怎么看怎么别扭,也怎么看怎么透着股危险怪异,甚至一次短暂的沉默,似乎都在向自己传递着爆发的讯号。
说实话,徐新还真觉得有点应付不来,这事儿又不是结梁子结怨,一顿拳脚就能收拾了。
窗外雨声渐渐小了,雨水凝结成珠后从硕大的树叶上滚落,砸进窗台上摆的小破搪瓷碗里,断断续续听得人心慌。
林安静静等待着,却许久没等到回应。叫人尴尬的沉寂中,时钟走出的声音混着窗外的残雨声,滴滴答答此起彼伏,衬着屋内两人时轻时重的呼吸声,竟让人陡升出一丝窒息却暧昧的感觉来。
于是徐新觉得更危险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正确的。因为就在他即将开口打破沉默时,宿舍的门被人砰地锤响了,丁华惊惶嘶哑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哥!出事了!小陈被人捅了!!
徐新刷的从床上跳下来,披了件外套拉开门:怎么回事?
林安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坐起来穿上鞋拉开灯。骤亮的灯光里丁华满头冷汗,平日里粗豪的嗓门如今却抖得不成样子,“不、不知道。是在巷子口找到的他。”
说话间徐新已套好衣裤鞋袜走到了门外,他往小丁屋里看了一眼,“现在人在哪里?”
“人民医院……”
“医院?”
“是,半路碰到了钱主任,他说人他送过去,让我来叫你。”
徐新眼神逐渐变得沉冷,少顿过后,一转头对丁华说道:“这事先别声张,走,去医院。”
丁华点头。徐新带着人朝前走了两步,突然脚步一停,回头对愣愣站在门边的林安说道:“我回来之前,你都呆在屋里不要动。”
之后犹豫了下,神色复杂地又补了句:“你问的那件事……等我回来再说。”
赶往医院的路上,丁华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其实前因后果他也摸不着头脑,只说快八点的时候他替徐新去买药,之后便一个人回了宿舍,在屋里坐了大概半个小时,后来实在熬不住闷得慌,就兜了烟想上老巷那块溜一圈,谁知道刚转到巷口,就看见陈家楼正半死不活地躺在水塘子里,大半个身子都匿在垃圾车后面,只剩个脑袋和一条手臂露在外边,地上则是血水交融,和着车里的馊臭味,熏得人几欲作呕。丁华吓得够呛,赶紧把人翻过来,却发现那厮肚子上竟插着把刀。
这下事情大了,丁华立马急了,嘴里直骂娘。这鬼天气附近别说车了,他妈的连个人影都没有,整条巷子也是漆黑一片。丁华没办法,只能先把陈家楼往厂房附近带,想着好歹能叫几个帮手,先把人弄进最近的医院再说,幸好,没走几步就碰上了刚从那头出来的钱主任。
钱进康一看情势也没多问,当机立断,送医院的事他负责,让丁华赶紧去找徐新。丁华不敢耽误,想也没想转身就往舍区跑了。
徐新听完,沉着脸没说话。
丁华心里更没底了,忍了又忍憋不住问:“哥,你说小陈不会就这么……”
徐新冷冷看他一眼,丁华讪讪住口,转头却恶狠狠骂道:妈的,肯定是红梅场黄狗那帮兔崽子!早知道上次就该废了他!
徐新心里一动,脑中突然闪过林安那张苍白异常的脸,以及梦中那声惨烈的呼叫。
丁华的咒骂声还在耳边持续不断地响着,徐新定了定神,不自觉地捏了把手中空了的烟盒。
两人不久后在医院见到了钱进康,钱主任见两人俱是行色匆匆神态紧张,忙一摆手道:“没事,没伤到心肺,人在半路上就醒了。”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徐新一眼,“一会儿等里面处理好了,你们进去看看。”
徐新点头。钱进康叹了口气,道:“行,那这就交给你们了,我先回去。”说着拍了拍徐新的背道:“回头再说。”
丁华顿时松了口气,愁眉苦脸立马换了个喜上眉梢,徐新却没那么轻松,脸上虽然没什么表现,心里的那块石头反而压的更紧实了。他总觉得钱进康意有所指话里有话,但碍着过道上人来人往所以不便多问。果然,钱主任往前走了一段后,突然又停住转身叫道:“徐新!”
徐新朝前跟了一步。
钱进康摆手示意他不用走动,随意问道:“小林最近还行吧?”
徐新稍愣,“怎么了?”
钱进康呵呵笑了笑,“没事,突然想起来随便问问。那孩子挺不容易的,你平时多照顾着点。”
徐新眉头皱了皱,“恩,我知道。”
钱进康满意地点点头,又是一摆手,紧接着转身走了。
丁华在旁一脸莫名,凑近徐新好奇道:哎哥,那林安跟主任家到底什么关系,主任咋这么关照?
徐新没答话,不知道为什么,钱进康刚刚那番问话在他听来处处透着股怪异,但究竟哪里怪,却也说不上来。
丁华碰了个软钉子,只得悻悻收口,一扭头却发现他们等的那扇门开了,里面正走出个白褂医生,于是连忙一扯徐新胳膊,“哥,好像完事了。”
徐新收回神,答应了声后撑开墙,准备跟丁华一道往旁侧的病房里去,谁料刚转过身,背后便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三儿?”
第十三章
徐新回头,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满脸惊喜讶异地看着自己,话音甫落手已经搭了上来,“你怎么会在这?”顿了顿,神色突然一变,“难道是伯父有恙……”
徐新一见对方那标志性的双挑眉和习惯性的套近乎,脑中猛地灵光一闪,模糊的记忆逐渐具象化起来,“文伟?”
被叫做文伟的男人面露喜色,朝身后跟着的人一挑眉道:“我就说他能记得,怎么样?徐老家老三。”语毕又掉过头来,笑眯眯向徐新道:“这马书记家的儿子,马溢浮,你应该还不认识。哎,说起这个,上个月徐老伯跟马老家吃饭你怎么没来?你俩哥哥可都全到了啊。”说着状似亲昵地捶了徐新一记,“你小子,架子够大的啊。”
徐新微不可察地躲了躲,这才注意到他后面还跟着个人,外表斯斯文文,戴着副眼镜,嘴角含笑,目光温和,身上带着股文气,乍一瞧倒和林安颇有些相像,仔细看却又完全不同。
马溢浮对上徐新探究的目光,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徐新挪开视线,点了下头算是应付了过去。
文伟左右一打量,发觉气氛似乎有些不对,赶紧堆笑打起了圆场,“啊对了三儿,徐伯在几号病房?我跟你看看他去。”
徐新懒得再说,拍了拍一边等得不耐的丁华回绝道:“不用,只是我一个朋友。”说着对文伟一点头道:“我们先进去了,回见。”文伟满腔热情冷不丁挨了一桶凉水,脸上尴尬立现,却也不好再贴上去。
徐新转身几步拉开房门,带着丁华走了进去。
门在身后关上的刹那,一声嗤笑顺着门缝溜了进来,徐新稍一侧脸,恰巧瞥见那双藏在镜片后愈显温和的眼睛。
门一关牢,丁华就甩了外套小声问道:“哥,刚那谁啊?怎么以前没见过?”
徐新扫了眼外侧的两张病床,没看见陈家楼,便又朝里走了两步,从头到尾都没吭声。
丁华心中怪郁闷,这几天他问什么老大都不回,自个跟在后面吃了一肚子的软钉。好在此刻他更关心陈家楼的情况,所以也没多想就过了。
事实上不是徐新不回答,而是这个叫文伟的在他看来实在不值一提,没什么好说的。此人是徐家一房远亲,打小便尽得其父真传,一身溜须拍马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且一向只认姓不认人,只要你跟徐字沾点边儿,哪怕是堆屎尿便粪,他也能给你说成是香的。
徐新跟他并不熟,除了小时候时常玩在一处外,年长后见过的次数统共也就五次不到。更别提一年多前他离家之后了。
要不是这次偶然碰上,他压根都不会想起自己生活中曾经有过这么号人。
而陈家楼果然如钱进康所说并无大碍,刀子扎的不深且没触及内脏,外加发现及时,所以仅是简单清理消毒再缝合包扎了下。只是当时好几个人一拥而上,陈家楼又全无防备,被揍得有点难看,身上大小伤口遍布,幸亏他经验老道,双手难敌四脚的情况下防护到位,倒也没怎么伤到筋骨,挨到最后会有人拔刀出来双方都挺惊讶,因为打斗过程中陈家楼一直感觉这帮人下手虽狠,却从头到尾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一样,明明十分力道到他身上却硬生生地削去了两分。
捅他的那小子估计也是打红眼了,刀刚出去就有人喊了句:操!谁让你动刀的!还要钱不要!
陈家楼闪的及时,刀尖刚劈进肉里那小子就弃刀跑路了,其他人见状便也草草收手跟着纷纷散逃。
临跑远前,侧趴在地的陈家楼听人遥遥骂了句:狗日的,就这么个怂货也要上这么多兄弟!真他娘亏了!姓徐的就这点能耐?!
徐新眯了下眼,“冲我来的?”
陈家楼嘴角疼得直抽,“可最近也没结什么仇啊。”说完想起什么般一愣,迟疑道:“难道是黄狗他们?也不该啊,年底干过一场后那事不就算结了,再说要报仇这隔得也太久了点。”
丁华不以为然,“你跟他们讲道理?还不如直接放屁!”
徐新沉默片刻,摇头道:“应该不是他。”
丁华一拍床柱子,跳起来骂道:“操,那还能有谁!上次伤我们一兄弟还没找他算账,今天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徐新闻言抬头警告地看他一眼,接着转头对陈家楼使了个眼色,“这事你们先别掺和,好好养伤。”说着眼中冷意稍褪,“这一次就算哥欠你的。”
说话间,时间不觉又过了一轮,陈家楼坚持要出院,被徐新按下了,陈家楼拗不过,只得老老实实在医院呆上一晚,为防意外,丁华留下来照看他。
徐新独自一人下了楼,快到医院门口时却往旁里的停车棚一绕,随意找了个花坛靠坐下去了。
雨已经彻底停了,湿冷的空气中隐有桂香浮动,徐新深吸一口气,胸口顿感一阵冰凉,等再吐出来时,嘴里才总算透出丝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