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桥被夏瑜调去照看公子谦,眼见这一大早晨的便出宫去了,寺人桥年纪大了,不便跟随,忙着指挥寺人给公子谦收拾,及至恭送夏瑜带着公子谦离宫,看着远去的马车才微微皱了眉,暗道:国俌到底有什么事情非要这么大早的出宫去,还要带上孩子。
不过虽然心中疑问,但寺人桥却也不敢多问,这几年间夏瑜总揽国政,去弊兴利,强国富民,种种作为,在朝在野,声望极高,加之国君宠敬,国俌殿中事,但有所请,无有不从,使得夏瑜的权势日盛,朝堂上下无人敢搓其锋。
即使如寺人桥这等从小服侍服人长大的寺人,在夏瑜初初入燕时还敢有几分不给眼色,现在却也是毕恭毕敬,不敢稍有违逆了。
公子谦在马车上问夏瑜道:“阿父,我们去哪儿啊?”
马车颠簸,夏瑜怕公子谦坐不稳当跌跤,搂着公子谦的肩膀,道:“去你公伯曾祖府上。”
公子谦一听,立时拍手道:“太好了,我很想公伯曾祖。”
狄氏去前,曾经有托公伯厚照顾公子谦,迁国之初,夏瑜忙于国事,没去注意公子谦的事情,也就有得孙由将公子谦接到了公伯厚府上,一住就是四载,公子谦自然对公伯厚府上众人都相处出了感情,对那位很是慈爱的公伯曾祖,也是十分亲近,入宫一段时间,跟随在夏瑜身侧,虽然也习惯了,但对很是疼爱自己的公伯曾祖,怎能不想念。
夏瑜见公子谦那兴高采烈的样子,心中微微叹息。
带着公子谦到了公伯厚的宗政府,此时公伯厚居住的府邸十分狭小,门庭也颇为寒酸,但就是如此,也比无终城内绝大多数公卿朝臣的府邸宽敞气派多了,说是仅次于皇宫也不为过,要知道迁国以后,燕国贵族在在都节衣缩食,比之以往富贵景象,那都是“贫寒”了不少。
那守门的小家老见到远远的一驾四驾马车驶来,在仔细看马车的纹饰,知道是夏瑜的车驾,便急急遣了下仆进去通禀,自己则是一边恭敬上前行礼一边吩咐下人摆了下马凳。
夏瑜引了公子谦下了马车,公子谦见了那恭迎的小家老,开心的道:“阿莒,今天你值守啊。”
那被称作阿莒的小家老见了公子谦,满是讶异,但还没等他回答公子谦的话,府中便有人急急而出,却原来是公伯厚的长子孙由的父亲,对夏瑜行礼,道:“国俌,老父年事已高,行动不便,不能亲迎国俌,着区区前来恭迎国俌入内,老父已经在静室等候。”
夏瑜点头回礼道:“有劳下大夫了。”
孙由的父亲没什么实职,有个虚爵同下大夫,所以夏瑜这么称呼。
就着孙由父亲的引领,夏瑜进了公伯厚的府邸,及至到了静室,眼见公伯厚怀里抱着个拐杖,正在案几旁坐了,身侧的下仆正在给他热酒,公伯厚似乎也很有兴致,一边饮酒一边静静观赏庭中景色,眼见夏瑜来了也不起身不行礼,直直把孙由的父亲急的够呛,正待代老父向夏瑜道歉,却见夏瑜摆了摆手,道:“下大夫暂且退下吧,我有话和公伯祖说。”
孙由的父亲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夏瑜,心中一百个不放心,但既然夏瑜开口了,也只能无奈道了声:“诺”,便退下了。
孙由的父亲退下后,公伯厚也没甚反应,继续在那里饮酒,间或还拍着大腿起歌唱《诗》,而夏瑜也不做声,这么听着。
公子谦年纪还小,不解此时情景,看看夏瑜又看看公伯厚,不明白为什么阿父和公伯曾祖为什么都这么干站着。
就在此时,夏瑜轻轻推了一下公子谦的后辈,道:“还不去和公伯曾祖打招呼。”
公子谦得到准许,点点头,扑到公伯厚怀里道:“曾祖,我好想你。”
人的年纪越是大,就越是喜欢小孩子,许是好孩子身上的勃勃生机能够驱散几分属于老者的沧桑暮气,公子谦在府里住了四年多,公伯厚对其喜爱非常,现在眼见公子谦扑倒自己怀里,长叹一声,抱住这个自幼失去内父的孩子,半是宠溺半是训斥的道:“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礼仪规矩都学去什地方了!?”
公子谦也知道公伯厚宠爱自己,训斥也不当一会事,只是直直的想公伯厚怀里钻,小闹道:“曾祖,曾祖,阿谦好想你。”
笑闹了一会儿,公伯厚看着还站在廊下的夏瑜,拍了拍公子谦的背,道:“你的寸兄都很想你,去找他们玩吧,我有事情和你阿父说。”
公子谦看看公伯厚又看看夏瑜,见夏瑜也道:“去玩吧,走时我叫你。”
公子谦自幼便没了内父,本就比一般孩子多几分敏感,虽然年幼,也是会看人眼色的,见阿父与公伯曾祖同时开口,便很是乖巧的点了点头,道:“诺。”
眼见下人引了公子谦出去找公伯厚的孙子们玩耍去了,公伯厚的神色也冷淡起来,道:“国俌好手段,只怕这无终城上下,有人家里夫夫内室里的耳语都逃不过国俌的耳目,我昨日不过在府中有了几分牢骚,今日国俌便亲自上门了,老夫何德何能,让国俌这样卑躬屈膝,一国内主,竟在廊下效下臣静立待礼。”
夏瑜此时自顾自得走上堂中,坐在了公伯厚的对面,也没为公伯厚这冷嘲热讽的言语而生气,很是平淡的道:“论公,我为国俌,乃是主上,但论私,我是服人内室,是您的后生晚辈,还要教您一声公伯祖呢,晚辈恭敬长辈,廊下待礼,不丢人。”
公伯厚冷哼一声,“当”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放下,道:“老夫可当不起这一声公伯祖,国俌也休要来这等恭维,你带了谦来,无非就是想要软化老夫,让老夫过几日朝会上不要反对你新颁布的两条法令。”
夏瑜微微叹了口气,道:“方才公伯祖您说府中偶有耳语,我便要亲自上门来,这话确实错了,若公伯祖您只是府中耳语,我又何必亲自上门。”
公伯厚怒目圆睁,道:“夏瑜,你不用如此作态,我告诉你,三日后小朝会上,那两条法令老夫我是反对到底啦!”
夏瑜看着公伯厚,目中神色复杂,对于这位老者,他其实心里一直都是尊敬的,因为无论如何,这位老者总是秉持着一颗为国之心,为人也忠厚仁德,若非必要,他是在是不想和这位可敬的老者起冲突。
叹了口气,夏瑜道:“公伯祖,改制军服和常备新军,都是于燕国有利的。”
公伯厚目中满是怒气,握起怀里抱着的拐杖,用劲的敲着地面,将铺地的隔板敲的当当响,道:“改制军服?你好意思出口,你那是改制军服吗?你那是改华夏衣冠为胡服!我燕国乃是周公之后,姬姓血脉,今日要毁华夏衣冠,披发左衽,效蛮夷之态,还假什么改制军服之名,这等背祖之事,老夫绝不能答应!”
公伯厚这厢对夏瑜发怒,那两个在侧热酒的下人吓得瑟瑟发抖,要知道公伯厚现在可是对着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俌发怒啊,公伯厚德高望重是不怕的,可是这旁观的奴仆,却是都有几分害怕遭了池鱼之殃。
面对公伯厚带着怒气的质问,夏瑜倒是很平静,道:“公伯祖,我燕国现在处境,您不是不知,我们北面是东胡北狄,西边是赤狄还有,西南边是中山国,正南边隔着燕山是夺我燕国大半国土的齐国,我燕国四面环敌,我们必须强军,才能在此危急之地立身保国。君上几次领兵征战的战况您也看见了,我燕国骑兵威力您也应该从战报上知晓了,如今的战场上,战车机动性不足,远不如骑兵轻快,进退迅速,君上曾与我商议,要进一步扩大骑兵的建制……”
还没等夏瑜说完,公伯厚已经打断道:“推广骑兵我不反对,但我反对着胡服!”
夏瑜对于被打断说话也没生气,而是端起案几上的酒尊,饮了口酒,道:“灭屠何时,还有今春打东胡时,战报中我已经详细整理了着羊绒军服的部属的军卒损失和着常服
的军卒的人员损失,足足相差三倍!公伯祖,我燕国自迁国之后,人口本就大为减少,现今又年年有战,我们没有那么多青壮可以去送死!能少死人才是最重要的!”
公伯厚被夏瑜反驳的一时语塞,却是更加生气了,道:“中原有华服之美为之华,中原有礼仪之大谓之夏,若是只为了烧死几个人就挥舞华夏衣冠,那我们燕人还与蛮夷有何异?你们这般胡闹,不仅要改制衣冠,还要给蛮夷爵位,你们任用那什么肴骨,就不怕其后反噬?你们这般行径,你们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夏瑜此时也微微有了几分怒气,说实话,似乎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人敢这么像训孙子式的训斥他了,强自压抑,勉强维持平静,夏瑜道:“肴骨是个小人,可是这次征伐东胡,他出的主意很管用,改制军服,不仅是适应骑兵战法,减少伤亡,更是使得我燕国能够兵不血刃而收服周边蛮夷。这次君上能够大破东胡,除了一开始战场上的一连串胜仗外,肴骨提出让全军改制军服,从着装上改制,让包括东胡在内的蛮夷觉得我们不是外人,这次很多东胡部族见我燕国军士着装与他们相类,便不愿与我们这个比他们强大太多倍的敌人再打下去,主动归顺臣服,肴骨立此大功,不能封爵,岂非赏罚不公?”
公伯厚一把掀了案几,指着夏瑜大骂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燕国庙堂满是蛮夷猪狗之辈,这还是姬姓的燕国吗?这还是我华夏的燕国吗?夏瑜,你这是在侮辱祖宗!”
夏瑜此时面寒若铁,一言不发的看着公伯厚,静室内的氛围仿佛结冰,那两个温酒的下仆已经都匍匐跪拜在地,瑟瑟发抖。
夏瑜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公伯厚,缓缓的道:“公伯祖,我一直很敬重您,但是不论我多敬重您,在这里我也要告诉您,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燕国复兴,没有任何人可以拦在燕国走向强大的路上,我要燕国强大,我要燕国复兴,我要燕国比迁国之前还要强大还要富强,我要还给服人一个强大百倍千倍的燕国,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包括您在内。”
静静的向公伯厚施了一个礼,缓缓起身,然后夏瑜就这么看着公伯厚,淡淡的吩咐那温酒的下人,道:“去叫谦,我们该走了。”
那温酒下人瑟瑟发抖,看了看公伯厚,又看了看夏瑜,最后还是受不住室内这吓人的气氛,借口遵从夏瑜的吩咐,道了声:“诺”,便退了出去。
此时公伯厚脸色铁青的看着夏瑜,夏瑜面无表情,一对眸子如古井不波,幽寒不见底,少顷,公子谦被下人领过来,夏瑜领着公子谦甩袖而去。
夏瑜方才离去,孙由的父亲,公伯厚的长子,急急奔进来,道:“父亲,我观国俌面色不善,您老人家说什么了!?惹得国俌如此不快!”
公伯厚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道:“我骂他了!怎么啦!”
公伯厚的长子一听这话就急了,道:“父亲,国俌殿下此时在我燕国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君上爱之重之,从君上还是太子时算起,两人成亲都七八年了,到现在君上别说侧室,连给内从内侍都没有,这几年来,国俌但有所请,君上无所不从,您这会儿竟然喝骂国俌,这……”
公伯厚用拐杖指着自己的长子,道:“我就是骂他了怎么了?昔日我连姬范都能骂,我还骂不得一个内室了?”
公伯厚的长子听得此话,连连跺脚,道:“我的老父亲啊,您骂先君可以,甚至您骂君上都行,您乃宗室长者宗正,公族大夫,论理您管教先君都不算违礼,先君去后,君上继位,君上的性子,向来都是宽仁厚重,敬老尊贤,不太把得罪他自己的人当一会事儿,况且父亲也也算是看着君上长大的,情分在这里,但是君上归君上,国俌归国俌啊!国俌这个人,厉害啊!你看看他这几年主政,杀伐决断,可曾皱过半分眉头!那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角色!和您又没什么情分,您要是真把他得罪尽了……”
公伯厚厉声道:“他能怎样!?他还敢杀了我吗!?老夫一把年纪了,怕他吗!?”
公伯厚的长子,此时一脸苦色,道:“老父亲啊,您也好,阿由也好,这到底为什么啊?都和国俌犯冲。以前阿由何国俌不睦,您还劝来着,说什么君是君臣是臣,夏瑜一天是国俌就一天是主,为人臣者不可逆主,怎么这会儿您把您自己的话都给忘到脑后了?是,您是不怕,夏瑜也不敢真的拿您怎样,可是您儿子我没那份脸面啊!夏瑜他动不了您老人家,回头来找我麻烦,我哪里受得住!”
公伯厚一听这话,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气得双手直打哆嗦,指着自己的长子,道:“你……你……你是燕国宗室,是国府朝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不思报国,不思祖宗社稷,就像你自己的那点算计,你……”
公伯厚本来要用手里的拐杖去打自己的儿子,但是方才与夏瑜争论已经动气,此时听到长子一番话,气上加气,加之年纪已长,这几年尤其是燕国迁国前后,又劳苦耗心非常,身体便不是十分好,此时方要站起,却觉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公伯厚长子本来只是唠叨几句,一见自己老夫气晕过去,吓傻了,急急扑过去,叫道:“父亲!父亲!”叫了几声叫不醒,便急急向下人怒吼,道,“叫医匠来!快!”
因为大败东胡,又兼有许多东湖部族来降,这军中的士卒一下子变得混杂,所以自从回军无终城厚,服人几乎日日泡在军中整改训练军队,意图用最快的时间将吞掉的东湖人消化掉。
这日服人巡营过后,回宫歇息,跟随服人一起巡营的孙由自然也是回宗政府,但是还未进门就发现府中下人来回乱窜,一个一个神色慌张非常,孙由皱眉,一把抓住守门的小家老,道:“阿莒,出什么事情了?”
小家老阿莒道:“主……主,晕过去了,巫医说,恐怕不好。”
孙由半响才反应过来小家老的意思,一反应过来小家老说的是爷爷公伯厚病倒了,并且眼见不好,孙由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瞬时就懵了,然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立时软倒,若非小家老阿莒反应的快,一把搀住孙由,孙由就要摔倒在地了。
及至被小家老搀扶住,孙由全身都发抖,半响,一把推开小家老的搀扶,快步奔进室公伯厚平时居住的正屋中,一见到倒在床上人事不知脸色蜡黄的公伯厚,孙由差点又扑倒在地。
勉强站定后,孙由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巫医给公伯厚诊治,此时孙由的父亲却是很是焦急的来回踱步,与孙由硬冷如铁相比,真真的团团乱转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及至巫医诊断完毕,转头来看着孙由与其父,纷纷摇头,道:“我等无能,救不了老宗正。”
这话一出,孙由的父亲都快奔溃了,差点瘫倒在地,却是孙由此时硬冷的像把刀子,一把抓住自己父亲的衣襟,道:“我早晨出府时祖父还好好的,怎么这一天的功夫会病的这么重!?”
孙由的父亲此时看着自己的儿子,颤颤巍巍,没有半点为长为父的威严,颤抖着道:“今天……今天……国俌来过,与父亲有……有些争执……”
一听到这话,孙由握着腰间宝剑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一瞬间眼中迸发的杀意看得他父亲胆寒心颤,孙由的眼神充血,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夏瑜!”
字字凝血,满含欲狂的杀意。
第195章
服人巡营回宫时,很是疲惫,便没直接去夏瑜的正室,而是在国君的燕寝稍微梳洗了下,正泡在浴桶中闭目养神,享受一下这难得的放松时候,一边又忍不住思索:这次大败东胡,俘虏的不算,这么多的投降部落要如何处置,依夏瑜的意思是不能入军职的,服人也思量,肴骨在军中任职并且得爵已经很是惹人非议,这些投降的东湖部族人数太多,若是当真补入军中,实在让人太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