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对比赵志父那种心怀晋国的社稷之臣,智瑶自认为的对晋国国君“礼数周到”等等,还是差得远了,不过智瑶自己当然不这么认为,智瑶会从心里面觉得:我对你这个国君已近够不错了,你个国君现在弱势成这样我还尊你为主,我在外面为晋国血战沙场,你没什么狗屁用也就罢了,还来给我扯后腿!?
本性原本就不厚道的智瑶气又不暴怒的道理,而更火上浇油的是,满肚子抑郁就着田赵氏的事情和赵无恤发脾气,赵无恤却淡淡的道:“我弟已为田氏内主,各为其主而已。”
智瑶更怒了,分不清是对这件事情本身发怒,还是对赵无恤脸上那淡淡的毫无波澜的神情,智瑶起身,上前两步,一把扯过赵无恤的衣领,死死盯着眼前人,只见眼前人仍是那副波澜不惊的神情,智瑶心中宛若油煎,更多了几分不知名的苍凉之感。
不知道该如何抒发这种怒气,这种苍凉,这种难言的抑郁痛苦,一向霸道惯了的智瑶选择了他最习惯的方式,手上用劲儿便把赵无恤往自己的方向扯,意图……
似是察觉了智瑶的意图,赵无恤开始拼命挣扎,可是智瑶的身形本就比赵无恤高大强壮,赵无恤被智瑶拖着向大帐中后面的寝榻走去,心中愤怒难以言喻,赵无恤挣扎之中向腰间宝剑摸去,拔尖出鞘。
一抹血色飞溅,智瑶满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入胸数寸的短剑,不由自主的放了手。
赵无恤眼中有仿佛火灾燃烧,灼的眼眸亮得吓人,握着手中短剑,死死盯着智瑶,一字一句的道:“执政,我是赵氏家主!我是赵氏家主!”
此时因为国内传来的情报十分要紧,智瑶只留了赵无恤一人商量,护卫随从都在大帐百步以外,帐中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赵无恤那咬牙切齿的话不断回响,声声入耳。
智瑶有些失神,缓缓放开双手,赵无恤也趁势退后了几步,低头看着胸口的伤口,不深,只是伤及皮肉,但给智瑶的打击却似无比沉重。
赵无恤退后几步,拉开与智瑶的距离,稍微平复了下激烈的喘息,恢复了一贯淡然的神色,低头行礼道:“无恤对执政失礼冒犯,请执政以军法处置。”
智瑶看着赵无恤又恢复了淡然木讷的神色,礼数恭谨的请自己治罪,顿时心中只余满腹苍凉,就这么看着赵无恤,一言不发。
赵无恤不敢抬头,也不愿抬头,其实他的心中亦远不如此时表面神色那样淡然,害怕再在这帐中呆下去,自己会失控,会……会心软,赵无恤道:“执政不罚,无恤告辞了。”
不等智瑶准讯,赵无恤便转身退出大帐,撩开大帐的门帘时,赵无恤顿了下足,道:“执政,我们……我们该与齐国议和了,这场仗耗时太过,现在国内又生异动,我们打不下去了。”
智瑶没有回话。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齐晋鏖战一载,未分胜负,齐国方经历北地败战,两面受敌,乃遣使与晋求和,晋国久攻齐国不下,国中多纷扰,亦有意止战,乃与齐议和退兵,。”
晋国出公十七年,流亡在外的中行氏、范氏上表将自己在晋国国内的封地献给国君,出公受表,但此时在前线匆忙与齐国达成罢兵和议的晋国四卿,匆匆率军回国,智瑶直接将那份中行氏与范氏献上的封邑地图给撕了,更有甚者,智瑶打出“扫除范氏、中行氏余党”的旗号,联合赵氏、韩氏、魏氏三家向原中行氏、范氏的封地进军,一年后,晋国四卿瓜分了这些本应该是交还给晋国国君出公的土地。
眼见到手的土地都还没捂热呢,虽然就是真的到手了,也可能只是名义上如此,封邑的邑宰官吏根本轮不到晋国国君去插手任命,但智瑶这公开的近乎羞辱性的做法,还是让晋出公愤怒了,或者说恐惧了。
赵志父去后,出公继位,对于智瑶他已经隐忍十几年了,可眼见的,四卿越发壮大,甚至连表面上的礼数表面上的尊重都不稀罕给了,出公觉得在这么隐忍下去,晋国真的就要完了,真的就要被这几个世卿大族瓜分了。
是以就在智、韩、赵、魏瓜分封邑不久,晋出公通报齐、鲁、秦、宋等等当时所有的诸侯国,宣布四卿为叛逆,以霸主之名号召诸侯挟住晋君剿叛逆。
这种公然撕破脸的行为,让四卿也慌了,虽然晋国国君已经是傀儡样的人物多年了,但是毕竟晋国此时名义上还是一个统一的国家,也还是名义上的霸主,也还是在名义上扛着那副“尊王攘夷”的大旗,这会儿的中原地区,诸侯国还是蛮多的,所谓的“国际声誉”还是要顾忌的。
于是消耗了一年多时间去侵吞中行氏、范氏封地的四卿,急忙调转军队去攻打晋国国都,干起了一件晋国公卿常干的也是春秋事情的许多权臣常干的一件事——篡逆弑君。
调集军队濒临国都之下,等待着其他几卿前来汇合时,赵无恤看着这座雄伟的城池,百年霸主,晋国的国都绝对不比齐国临淄或者天下任何一个国家逊色,百余年间,这座城池里发生了无数家族覆灭的公卿惨烈内斗,也有无数国君在这座城池里被臣子所灭,而今日,是他赵无恤带领赵氏私兵,要来弑君了。
赵无恤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略带讥讽的微笑,哈,后世会如何记载他赵无恤呢?兴赵的有为家主还是乱臣贼子?
远远见到有车架过来,车驾上插的旗子却是韩氏家主的主将旗,赵无恤上前两步,见到从车上跳下来的韩虎,有些疑问道:“韩伯呢?”
赵无恤口里称呼的韩伯就是韩虎的父亲韩不信,因为韩赵交好,赵无恤的称呼就会有几分称呼亲近长辈的叫法,而韩虎一听赵无恤问他的父亲,立时便流下泪来,道:“父亲闭门绝食了。”
赵无恤一愣,道:“韩伯他……他为什么?”
韩虎流着眼泪道:“父亲,父亲说他是晋臣,让他最后尽一个晋国臣子的本分,让我放手去做韩氏的家主。”
赵无恤听到这话,有些伤感,良久才叹了口气道:“韩伯何必。”
韩虎擦了擦眼泪,道:“父亲不许我耽搁,让我率军日夜兼程赶来与你汇合。”
赵无恤听到此话,又先到一年多前,在与齐国交战时,魏侈的死讯传来,遗命竟是不许魏驹奔丧,要他以国事为先,然后不自禁的,赵无恤转头看向北方,他父亲的陵墓所在,自然,那么远,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只是赵无恤不自觉的回想起父亲去世时对阳虎的那番话。
赵无恤记得阳虎建议父亲杀了智瑶,因为其人谲而不正,而父亲不允,因为那都晋国社稷不利,回想当时情形,赵无恤不自禁的喃喃自语道:“父亲你错了。”
父亲你错了,当你离开了,当韩伯离开了,当魏侈也离开了,当你们这些最后一批晋臣离开了,留下的,我们这些在家族与邦国利益冲突时,一定选择固守家族里的后辈时,晋国已经完了,不论你杀不杀智瑶。
此时的赵无恤还不知道的是,随着赵志父这一辈最后的晋国臣子离去,晋国最后被瓜分灭国,而随着他与智瑶智瑶这一辈最后的春秋贵族离世,春秋完了,战国开启,而在那个尚未开启的战国时代,因为一分为三而后劲不足的韩赵魏,相继被灭。
百年霸主的骄傲,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
《史记·晋世家》:
“出公十七年,知伯与赵、韩、魏共分范、中行地以为邑。出公怒,告齐、鲁,欲以伐四卿。四卿恐,遂反攻出公,出公奔齐。”。
晋国四卿齐齐集结军队攻打晋国国君,此时的晋国国君只是一个名衣上的傀儡,之所以说是名义上的傀儡是因为在晋国,国君直属领地已经少得可怜了,早就被晋国公卿敲诈干净,就是还剩下的那点领地,很多时候也只是名义上的,很多官吏也是公卿推荐任命的,换句话说,即使是名义上的那点小的可怜的封地,也是国君根本调动处置不了的。
这种情况下,国君能够调动的军队的数量,也自然是少得可怜,别说和晋国四卿相比,就是和单独一卿的实力相比都差得远了,自然的,这场四卿联合进攻国君的战役,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打赢了,晋国出公败逃出奔齐国。
就在晋国出公仓皇出奔齐国的路上,在一处山谷处,本来埋伏在那里冒充盗贼的豫让,已经等候多时,就等出公从此入齐的必经之路而过,然后史书上就会出现这样一出记载——“盗杀晋出公”。
然而这样的史书记载没有出现,因为埋伏良久的豫让突然听得背后有声,带领一种刺客反身之时,却见一帮装备精良的人众突然出现,将他们包围起来。
一番激战,眼见对方调动有度,令行禁止,整齐划一,豫让马上判断出对面这群身份不明的武士是军士,而且是训练有素的军士,非一般盗贼或者大家门客之辈。
对面的人数占优,且装备训练都在己方之上,再斗下去,也是必败,而且自己手下这些人多半也会折在这里,又转头看了看那处山谷,早有探子来报,晋国国君马上就要从这里出奔经过了,挣扎良久,豫让最后还是下令撤退。
几乎在豫让撤退后不过半个时辰,晋国国君带领车队仓皇经过此处山谷,眼见马蹄声大作,晋君脸色惨淡,与智瑶相处也是十几年了,晋君自问还是对此人有些了解的,所以他对自己能否安然逃到齐国是有怀疑的,眼见此时此处谷底显然是有伏兵,晋君自然是以为这些伏兵是智瑶派来伏杀自己的。
晋君长叹一声,他并不畏死,若是当真畏惧死亡,也就不会宣布四卿为叛逆,并且意图联合诸侯教贼了,隐忍下去,还是有条命可活的,只是若是再这么隐忍,晋国数百年的邦国社稷,可能就此要断送在他手中了。
不愿隐忍,现在要交代了性命,晋国的国祚还是要完,晋君心中痛不可当。
然而出乎晋君预料,那领头奔袭而来的一队人马竟不少来杀他的,奔到近前,那领头的竟然下马跪拜,道:“外臣吴豹,奉命我国君君命,请宗室长者晋伯入燕国以教我姬姓后辈,服人乃拜。”
晋君长大的嘴合不拢,他自然知道现在在位的燕国国君姬姓服人,可是他派人来请自己入燕国,这是怎么回事?
第209章
在晋国四卿调转矛头对准国内,忙着瓜分中行氏、范氏残余的封地,并且驱逐国君时,燕国在什么?
燕国正在忙着攻打中山国。
服人领军对着中山国一整猛打,逼得中山国国君向西北迁移,燕国再次拓展十余座城池,打通了与晋国沟通的边境。
在服人对着中山国猛打的时候,夏瑜在易水两岸主持新建燕下都的事宜,同时负责运送粮草支援服人作战,分派官吏接收中山国国土,并且屯兵易水南岸,防备齐军再次北上进攻。
服人与夏瑜,一个负责进攻,一个负责防守,合作无间,十余年的累积,十余年的生聚教训,燕国储备了大量的人才,整理出了一套足够应付眼下状况的制度系统,使得燕国虽然短时间内大幅扩张,却没有丝毫敌人能够钻营的破绽缝隙。
晋君被吴豹一路引领进入燕国境内,看着这一年前还处于战乱的燕国旧地与中山国境内,不过短短一年,竟是十分安定,百姓都已经恢复耕作,安居乐业,田中有过燕国国府工农学宫的学生指导老农种植新作物,使用新农具,蓄样牲畜,处处一派生机盎然,看得晋君很是惊讶,而惊讶过后就是畏惧——这样的燕国,还是一个安心偏处北地孤寒的小国吗?
晋君进入燕国旧地不久,早就有人通知了回燕国国府,服人早已回来与夏瑜汇合,依照礼节在边境处率领仪仗恭候晋国国君。
晋君远远见到全套的大仪仗,以及负责看护祭祀道路的驿舍司,在路旁迎候引导,晋君很是讶异,此时他被自己的臣子赶出自己的国家,黄黄如丧家之犬,可是燕国竟然用恭候霸主的大礼来迎接自己,如何能不让晋君惊异?
远远见到身着代表国君身份的大礼服恭候自己的人,晋君依照礼节往返施礼还礼,然后道:“凿何德何能,得燕君如此大礼。”晋君名为凿,此时他没有自称寡人,而是称自己的名,是一种自谦的表现,也是因为此时被赶出晋国的身份尴尬的缘故。
服人很是恭敬的道:“于姬姓,公为伯,礼当为敬。”
所谓伯,是宗室长者的意思,在这个年代,伯与霸同音,于姬姓为伯,就是霸主的意思,此时听到燕君称他为伯,晋君心中酸涩,长叹一声,道:“失国罪人,岂配称伯。”
服人依旧礼数周到,很是谦卑,道:“国有叛逆,逐君篡逆,我燕国亦是姬姓,岂能不尊礼仪而去屈附叛逆之意,当尊君以伯。”
在来燕国的路上,晋君就已经知道智瑶已经在晋国国内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了个公子骄,立为国君,所以若是严格来说,此时只怕他姬凿已经不能称之为晋国国君了,但是此时燕君服人却说“我燕国亦是姬姓,岂能不尊礼仪而去屈附叛逆之意,当尊君以伯”,却是表明燕国不承认智瑶新立的那位晋君的意思。
这让姬凿一个激灵,眨了眨眼,一时间竟是有几分顾不上礼仪,想要直接开口问燕君服人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的冲动。
见到晋君脸上有焦急的神色,服人倒是很稳得住,道:“来日所计,乃长远之事,此时但请君伯入城飨宴。”
姬凿也知道此时郊野相迎不是详谈事情的地方,即使燕君当真有意帮助自己,也是在要在宴会或者其后才能细谈,所以即使心中焦急在意,姬凿也维持了礼仪,回礼之后,与燕君相携入城。
晋国与齐国议和罢兵,田舒领军回了临淄,大军出征良久,与晋国鏖战良久,兵疲将怠,齐军不得不进行了一段为期不短的休整,而在这休整期间,田襄也好田舒也好,也没有半分放松,几乎是时时刻刻紧绷着精神紧盯着晋国与燕国的动作。
眼见晋国国中内乱,四卿先是争先恐后的瓜分中行氏与范氏的领地,其后又驱逐国君,田赵氏的谋划不但奏效了,还是大大超出意料的奏效了,田襄欣慰非常。
再然后,晋国传来的消息差点让田襄高兴的同时又有几分疑惑不解,这……智瑶和赵无恤不是才和解没多久,攻齐时还再次混编军队吗?怎么这又闹起来了?
田赵氏在晋国的心腹和齐国在晋国的探子同时传回来消息——智瑶公然在筵席上用酒杯中的酒当面泼在赵无恤的脸上,赵氏家臣群情激愤,认为智瑶辱赵氏太过,都要找智瑶拼命,被赵无恤拦了下来。
接到这个探报时,田襄正在和田舒围着地图研究北地防务,读完这份探报,田襄满是诧异的和田舒道:“智瑶这是昏头了吗?还是废立国君,专晋之权后,太过得意,所以忘形了?”
田舒也微微皱眉,道:“智瑶这个人,是有几分张狂的,只是自从继任晋国执政之后,倒是一直尽职尽责,眼下……不过无所谓,无论什么原因,智瑶和赵无恤两人闹不痛快,晋国内乱的久一点总是好的,不然我齐国又要面临双线作战了。”
燕国,蓟都,国俌正室殿中,夏瑜以手支额,半睡半醒,手里握着的一卷奏章就快握不住,掉到地上了。
迈步进来的服人看到这一幕,悄然放轻了脚步,走进夏瑜身侧,身后将夏瑜手里的奏章握住,想要从夏瑜手里轻轻抽出来。
许是被服人的这点动作吵醒了,夏瑜睁开朦胧睡眼,看到服人在身旁,揉了揉眼睛,道:“君上什么时候进来的?”
服人道:“吵醒你了?我刚从军营回来。”
看到服人身上的衣服都有湿意,有听到殿外有隐约的雷鸣声,视野内半透明的系统界面上,不断冒出来的警告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