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了,反正他早就习惯让自己去习惯。轻轻的扯动单边嘴角,抬起头,他只问一句,「你要喝水吗?」
倏然地,于敬倒抽一口气。
那抹空洞的笑容什么也没有,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男人却在瞬间感觉到一股沉重的情绪堵塞左心房。
以为是病毒让自己变得多愁善感,或者根本是感冒引起的胸闷,让男人逃避的藉口要多少就有多少,但正因为是于敬这样思绪清明的人,即使顶着三十九度高烧的脑袋,他也清楚的明白那一涌而上的酸楚缘由何来。
喉结滚动,咽下口水,于敬的“不好意思”、“Sorry”说过不下百次,和“喜欢”一样廉价,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他却从没有诚心诚意的道过一声歉。
路语单方面的恶行与他无关,大可轻松的推托为自己解套。
可是就因为明白房善元受到的伤害没有人会为他平反,而当事人也对这样的安排毫无怨言,于敬才无法在这个节骨眼和他一样一笑置之。
「你……咳……咳咳!」冷空气灌进呼吸道,都没来得及把话说清楚。
在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中,夹杂短促的铃声。
房善元转头向着声音来源处,又回头看一眼于敬,他站起身,从风衣的口袋中取出手机。
「要帮你看吗?」
没等对方的允许,他迳自念起讯息内容,因为已经瞧见开头的几个字,房善元自己也想知道内容,「你养的狗咬伤人,我们在医院,阿智的头皮缝了几针……」
他突然稍作停顿,似乎已经先读完接下来的字句,这才抬起眼眸对着于敬说:「是叫警察抓他,还是把他交出来给我们处置,你决定。」
平躺床面的于敬看着他,忽然想起几周以前,当自己决定将这个人交还给贺雷的那天,房善元也是这样面无表情的接受一切。
开了开口,又觉得喉咙不太舒服,「Fuc……咳,咳……」
于敬也是咳得烦了,连眉头都难得的皱在一块,清清嗓子稍作休息后才开口说:「Fuck,这样回他。」
听得再清楚房善元都没有照做,只是替对方更换额头上的冰袋,他不想因为男人的反覆无常在事后又被狠甩一巴掌。
但是即使感受微乎其微,他还是有那么一些释然,起码发高烧的于敬替他说话了。
倘若明早做出不一样的决定,前者他想如果下跪请求可以换来回心转意,那他一点都不值钱的膝盖愿意跪上一整天;后者若是能够拜托于敬让那票人别在醒目的位置留下痕迹,那么被贺雷糟蹋好多日子的身体其实没那么经不起伤害。
替终于睡着的男人擦拭额角的汗水,盯着那张漂亮的脸孔,忽然想起好多年前他曾经连夜坐车赶回宿舍,为了照顾重病的室友。
真的是太久以前的过去,他都忘了,那时候的他,纯真而且幸福;而他们,是同学室友,也是朋友。
037
碰——!!!
巨大的声响从门口传来,房门被使劲的摔在墙壁上,正在偷闲午睡的少年从睡梦中惊醒。
素白的制服衬衫满布脏污,他收紧十指,在自己掌心留下疼痛的伤痕,两只胳膊不住的颤抖,好像正忍受着极大的愤怒。
「呼……呼……」因为压抑情绪而引起呼吸急促,他猛地死咬牙关,两排牙齿咯咯的响。
「……小元?」少年爬下床,试探性的朝对方伸出手。
「你为什么……要这样?」颤抖的声音从漆黑的愤怒底端发出。
在空中僵住的手一时停顿,又向前移动,修长的五指轻轻触摸他的脸颊。
他深吸一口气,释放力气的怒吼:「——不要碰我!!!」
狠狠的挥开对方的关心,甚至听见“啪”一声手击掌的声响。
「……恶心。」他抬起头,比对方高出一颗头的身高让他俯视着那人,他的双眼朦胧,嘴角有血,手脚到处是擦伤,最痛的却是触不到的心。
就这么别开头,房善元跨出门外,拉开两人的距离。
耳朵听见说话声,浓浓的倦意让他眯着眼还在半梦半醒间。
「咳咳……我只是小感冒。」
「知道——知道了。」男人的口气不太耐烦,歪头耸肩夹着电话,一边在咖啡杯中注入热水。
「那我把电话号码给你了,记得今天要帮我处理好。」
「名字?我不知道他们的全名,用电话就查得到了吧。」
视线慢慢恢复清明,照顾男人一整夜直至天明,他随意的睡在床铺旁,房善元缓慢的起身,发现身上多了一条保暖的被子。
还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记得那天和高年级起冲突的原因,是偶然听见那票人对室友的侮蔑,句句不堪入耳的谈论让他一时火气上冲,做出不符合他资优身份的叛逆行为。
那是他们正式的决裂。现在想来真是幼稚的可笑,错就错在当年太青涩,怪只能怪自己太鲁莽。
明明有更好的方式,他却选择最粗鲁最伤人的言语。
也就那么一次,他从于敬眼中看见名为“悲伤”的情绪。
「不要吃太刺激的食物,你感冒还没好。」
听见他的奉劝,手中那杯热咖啡就僵在半空中,于敬回过头。
「……嗯,知道了,我过几天会回去。」男人看着他,挂上电话后才拼命的咳嗽,将方才刻意压抑的不适一口气咳了出来。
是怕电话另一头的人会担心,还是单纯不想再听唠叨,只有本人才知道了。
走到男人身旁,撇一眼留在桌面的三合一包装袋,于敬泡的咖啡是连磨豆都亲自动手,专业的咖啡机和各种手冲式的工具都是男人的坚持。
现在竟然喝起即冲即泡的三合一咖啡,可见这个人的健康状态还没有恢复从前。
「昨晚唐唐帮你请来的医生替你打了一针,但是你今天还是要去诊所拿药。」
房善元倒了一杯温水,替换放在桌缘的热咖啡。
于敬一直盯着他看,他想是在看脸上那一道刺青,房善元什么也没问,就像他不会想主动询问关于打伤人的后续处置。
「你今天有事吗?」
「我下午有班。」他转过身,关上浴室的门。
男人在门外丢下一句话,「那就请假吧。」
半个钟头后,跑车的钥匙交到他手中,于敬看上去整个人无精打采,在副驾驶座时不时咳嗽,病恹恹的靠着窗。
从对方手中接过一串地址,他表面沉默,事实上内心隐隐感到不安,他自我安慰的认为于敬应该不至于这么狠心,要推人入火坑还让他充当司机。
靠着依稀的印象一路驾驶,越接近目的地才渐渐回想起当地的街景,若没有意外,那附近应该有一间私立医院。
「车子停到地下停车场。」
男人面对着窗外发号司令,他瞥对方一眼,将跑车开进医院。
于敬靠着挂号柜台和年轻的服务小姐说了几句话,他在后方不远处发呆,突然男人叫了他的名字。
「你有带健保卡吧?」
他愣了几秒,摇摇头,钱包放在家中,两手空空。
得到答案,于敬又转身背对他,也不晓得在说什么,连柜台小姐都可以被逗得笑靥如花。
最后男人什么也没拿,连个病历表都没有,他深深怀疑这人究竟是来医院把妹还是看病。
搭乘电梯前往三楼,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大碍的于敬,一找到机会就靠着墙壁,站不直的模样其实正透露出身体的不适。
电梯门打开,男人打直双腿,突然身子一偏,房善元眼明手快的抓住于敬的上臂,就怕他摔倒了。
038
刹那间两人定格,面面相觑的顿时沉默,眼看门又要关上,他单手撑住电梯门,不自然的开口道:「要出去吗?」
「啊……」于敬应了一声,房善元才松手。
走出电梯,他注意到儿童室里完善的游乐器材,连等候看诊的座位都配置柔软的沙发椅。
拥有洁净舒适的环境以及高端的设备,再加上特别高薪挖角的医疗团队,在专业上可说是如虎添翼。
不仅是有钱人的选择,民众的预约早排到一个月以后,候诊区的人潮从早到晚都一样可观。
「才想说你难得来找我,原来是要插队啊!」身穿白大挂的医者从走廊另一头悠哉的散步过来,笔挺的衬衫和西装裤,脚下却踩了一双室内拖。
「咳咳……」于敬还没开口说上一句话就先咳个两声。
「喂……孩子啊,我是专攻医美的,你没有找错人吧?」
于敬对着那人微笑,却在他背后推了一把,「把他脸上的刺青弄干净。」
听到这句话的当下,房善元完全傻住了,连自己张着嘴都毫无自觉。
看上去约莫四五十岁的男人似乎也有些意外,盯着他的脸一会儿,是看他的人也是观察脸上的红痕,「新刺的?多久了?」
他开了开口,「昨天晚上弄的……」
「那不行啊。」医者对经过的护士下达指示:「你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擦肩而过的几秒钟,房善元看清楚别在白大挂上头的识别证,“于嘉海”三个字和主任的头衔上下并排。
让护士在前头领路,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瞟一眼,他很难相信那个人抱病出门,竟然是专程来处理他的事情。
「他是谁?」当事人刚走远,于嘉海眯着笑眼,兴趣浓厚的问。
「你是问他的名字?」
「跟我打太极啊?」男人双手插口袋,笑得有些女干诈,「跟你妈说,她会很开心,不懂事的小鱼也有关心的对象啦。」
「呵……咳……咳……你想太多了。」
「你啊,到二楼去挂内科,我等下打电话给他们的主任,你就搭手扶梯下去看一下,很快。」
于敬显然对自己的病情不太关心,直接无视对方的好意,又问起房善元的伤口,「你刚刚说什么不行?」
男人搔着后脑勺,懒洋洋的说:「要等刺青的伤口好了才可以打雷射,两个礼拜后再让他过来。」
「那要做几次?」
「五到十次吧,要看他雷射后的状况。」
「十次!?」他一拔高音量,喉咙就开始发痒,「咳……咳咳!」
医者又补充解释:「一般来说要做到十五次,而且通常还是会留下疤痕,但是他的颜色上得很浅,范围也不大,业馀的下笔会比专业的好除一些。」
挑起单眉,于嘉海露出怪笑,「干吗?心疼你的钱?」
他浅浅的微笑,从容的反问:「你觉得呢?是要花几百万?还是几千万?」
「啧啧……」男人摇摇头,感叹的说:「大哥跟大嫂真的是宠坏你了。」
「叔叔……」他刻意强调那两个字,放慢说话的速度,「不管要花多少钱,用最好的仪器,不要留下一点痕迹。」
从小丰衣足食的于敬很少对长辈提出要求,大概也是从来不需要开口就能拥有一切,于嘉海偏着头看向这样的侄子,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他到底是你的谁?」
这个问题若是前一天的他,势必会干脆的丢出“什么也不是”这般伤人的回覆,但今天的于敬却望向房门半掩的诊疗室,意味深长的说出连他自己都倍感意外的答案。
「……我也不晓得。」
扬扬唇角,男人轻拍他的肩,「等一下他没事了,我叫他去大厅等你,你先下去二楼看诊吧。」
「顾好你自己,别让你妈担心。」于嘉海又恢复两手插口袋的姿势,踩着室内拖鞋悠悠哉哉的晃进诊疗室。
039
脸上覆盖方型纱布,他根本没想过这么一点小伤需要大费周章的处理,昨晚接踵而来的状况让房善元几乎都忘记这回事,如今静下心来最先想到的是该如何对房晴恬解释。
为了让生病的妹妹专心疗养,从他的嘴已经吐出太多谎言。
在一楼大厅稍作休息,等待的时间他放空心思望着求诊的病患,渐渐发现人群的视线集中至某一处。
那些人不约而同,却也不着痕迹的快速活动眼球,甚至假装不经意的转头。
顺着手扶梯而下的男人脸色很差,惨白的面容搭上一件湛蓝的双排扣风衣,随兴立起的衣领遮挡三分之一的脸蛋,像吸血鬼似的别有冷艳的美。
于敬不笑的时候,整个人看上去有魄力的多。
也许太习惯人们的注目礼,男人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他就和其他坐在等候席偷瞄的患者没有不同。
所以他离开座位,主动走向对方。
于敬一个转身,正好与他碰头,「哇!也太夸张了吧。」指着他脸上的包扎,那抹天真的笑在他心中泛起轻浅的涟漪。
别开脸,就当一切都是错觉,房善元表现出的反应总是如此淡漠,「走吧。」他催促一声,偶尔会对周围的视线感到厌烦,那一定也只是他太敏感。
后来,房善元等了三天,等到于敬好像完全忘记那回事,每天悠哉的在酒吧对客人调情,他才终于耐不住性子。
「你怎么回覆他们?」趁着休息的空档,在厨房门口他拦下于敬。
「谁?」
「你那群朋友,粉红色头发的那个女人。」
「啊——」于敬盯着天花板的蜘蛛网,突然没头没脑的问:「我说,你是M吗?」
房善元冷冷地瞟来一眼,他连一点反应都懒的表示。
「不然没事就好了,你还记着做什么?」
男人依然仰着头关心墙角的灰尘,不太在乎的说:「反正都处理好了,就这样。」
「处理?」眉心拧起一道皱纹,房善元不是很明白,「他们是你朋友吧,不需要我出面吗?」
「你?你能做什么?」于敬终于将目光移到他身上,挂着一如往常的笑容,说的话却异常残酷,「朋友啊……如果我不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对他们而言就只是漂亮的充气娃娃吧。」
他一阵错愕,看着男人拉长手臂,并贴着耳做伸展运动,于敬的口吻就像在讨论晚餐菜单一派轻松,「不对喔,是性技高超的充气娃娃。」
男人偏过头来嘴角微微上扬,房善元睁着一对惊讶的眼,这明明就不是该笑的时候。
「你啊,是不是常常对人卑躬屈膝?」下一秒于敬突然收敛笑容,不露声色的表情读不出喜怒哀乐,「不要这样,会变成习惯的。」
「墙壁的蜘蛛网,记得清干净啊。」总是如此跳跃,话题被于敬擅自结束,望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好半晌的愕然。
回到吧台前方,那个男人是优雅的贵族,在他的城堡里有多少人向往得到青睐。
明明是这般富裕的人,却好像什么也没有。
其实于敬所言不无道理,但身为当事人却将话讲得那么白,不只是笑看浮生,连对自己的事情都无关紧要的态度让房善元有些恐惧。
对于敬而言,世上真的存在“必要”的事物吗?
040
吧台前一对情侣肩挨着肩并排坐,他握着他放在桌面的手,不时的肢体接触看来相当甜蜜,和在游乐园随时放闪的男女没有两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他们同样身为男人的事实。
「店长,你别对友锡乱放电好吗?」
吧台内的男人打趣的回一句,「这么宝贝,怎么不把他锁在箱子里?」
「我也想啊。」相较之下穿着较为正式的西装男子右手绕到恋人耳后,挑逗的轻轻爱抚,「你不要去打工,让我养你好不好?」
「恶,店长我有点反胃,可以休息吗?」乐展艺作势要呕吐,完全不给人面子。
依偎在男友身旁,乖巧得体的王友锡一听,瞬间变身呛辣的野猫,「靠!去找你的女人谈恋爱啦!」
「嘘!讲那么大声是要害死谁!?」乐展艺做出禁声的手势,慌忙的四处张望。
「啧!就知道骗同志的钱。」
看恋人一脸忿忿然的模样,俞永诚安抚着道:「算啦——都这么熟了,干嘛真的发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