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装可怜以博取同情什么的,对艾提安来说也算是熟到不能再熟的手段了。只是他一心想摆脱过去,所以下意识地将学校的环境和以往在佛格身边的日子彻底切割了开,却忽略了在这个形同上层社会缩影的洛瑞安邦立大学里,他曾经再擅长不过的斗争手段……同样有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所以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艾提安的心情复杂到几乎难以形容。
他明明那么痛恨着过去的一切,痛恨着那些肮脏的手段、和故作迷恋地迎合取悦佛格的自己;但来到洛瑞安后所经历的许多事,却一再让他体认到那些他不想触及的过往,给他带来的不光是如同置身地狱的煎熬,还有某些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的「资本」和「能力」。
情感上,他并不想让属于「菲尼克斯」的一切有展现在「艾提安.苏萨」身上的机会;但理智上,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没有逾越底线,任何能帮助他达到目标的手段都是可取的。
他的底线,是他的尊严、是「艾提安.苏萨」得之不易的独立和自由;他的目标,是「艾提安.苏萨」能够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活在这片大陆上。
这两者看起来似乎有点矛盾;但对于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艾提安心底却从没有过一丝迷惘。
所以尽管无法完全摆脱「过去」的事实让他有些郁闷,但为了日后平静安稳的学校生活着想,褐发少年还是暗暗下定决心,要努力在那位学院主席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到了。」
但还没等他想好待会该如何措辞、如何呈现,一旁宿友提醒的嗓音,却已先一步响了起来……本来还以为两人的目的地是学院办公室的艾提安有些讶异地抬起了头;而随之入眼的建筑物,却让他那双微微上挑的褐色凤眸一瞬间瞪成了圆圆的杏眼:
「这里……不是隔壁的一号楼吗?」
「嗯。学院主席还是学生,当然也住在艾梅兰了。」
「但这么晚了……来宿舍打扰合适吗?」
「放心吧,这个时段还不算晚,而且你的情况比较急,负责处理也是主席的责任之一。」
「……嗯。」
看阿德里安说得这样肯定,艾提安心底虽然还有一点疑虑,却还是尽责地扮演起了——当然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被欺凌却仍不甘屈服的重伤患,适度地在那张染血的艳丽面庞上露出了一个强忍痛楚却仍故作无事的表情,让宿友搀扶着走到一号楼前按响了一号楼的门铃;心底,却已快速回顾起了关于「学院主席」的认识和情报。
——在洛瑞安邦立大学,「学院主席」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举足轻重的存在。
学院主席相当于每个学院的学生代表,是校方与各院学生之间沟通的桥梁,也是不同学院之间彼此合作协商的纽带。按照校规,学院主席三年一任,每人得连任一次;可自荐或推派,通过校方的资格审查后始可成为候选人,再由各院投票决出最终的人选。
由于学院主席有维护学院秩序的责任,和小范围执行校规的权力,可以说是一个培养势力、累积政治资本的好机会,所以每到学生主席选举的时候,竞争风气最盛的魔武学院往往可以看到不少合纵连横、抹黑陷害、弃此保彼的「好戏」;农商、艺术、炼金等学院即使没那么「精彩」,一些宣传比较还是少不了的……但人文学院却不同。
在以人少、怪胎多闻名的人文学院,「学院主席」这个职称象征的不是地位或权力,而是责任、义务和数不清的麻烦。所以每当主席选举的时候,人文学院往往都找不出一个自荐的候选人,所以院方最后干脆省过了自荐推荐的步骤,直接在选举日进行不记名投票,让得票数最多的人强迫中奖。
而人文学院的现任学院主席,就是这么个被强迫中奖——而且还是两届——的「可怜人」。
因为开学前的精力大多花在选课上、开学后又忙着修练和躲麻烦,艾提安对这个「可怜人」没什么太大的印象,连名字一时都有些想不起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位主席既然能被强迫中奖两届,人望方面自然不用说,处理事情的手段想必也是受到人文学院学生认可的;再加上对宿友判断的信任,让褐发少年心底多少添了一些底气,脸上的表情也因而更让人动容了几分。
8、School days 4
——也在这个时候,一号楼原先紧闭的大门由内而启;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也随之映入了艾提安眼底。
「老师……?」
尽管因为背对着室内透出来的光线,让来人的面庞笼罩在了一层阴影当中,但屋外晶石路灯的柔和光线,却已足够让褐发少年由记忆中分辨出对方的身分。
亚麻色的半长发、在阴影下更接近于墨蓝色的深邃眼瞳,以及那张五官比白晶石雕像更为深刻俐落、不论线条或比例都完全符合法兰对于「美男子」评断标准的脸孔……这个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也足够让人留下鲜明印象的人,赫然就是艾提安来到洛瑞安那天负责人文学院报到事宜的那位「老师」。
但还没等他平复心底的诧异进一步分析对方出现在学生宿舍的理由,就看到男人眉头微皱、眼瞳一缩,也不在意艾提安身上的血污,伸手一揽就将褐发少年有些脱力的伤躯从阿德里安的小身板上接了过来。
男人的动作看似突然,力道却相当温柔;但陡然被比自己高壮的男性扶抱住,不论是肢体贴合处传来的温暖、还是窜入鼻间的雄性气息——虽然并不强烈——都让艾提安整个人下意识地竖起了寒毛、连身体都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察觉到他的异样,男人微微顿了下,却不仅没有松开手,反而还「变本加厉」地直接将褐发少年打横抱起,只给门口有些傻眼的阿德里安留了句「进来说」后就转过了身,接着几个大步快速穿过玄关回到了起居室里,俐落但不失小心地将怀中少年僵硬的身躯放到了柔软的单人沙发上。
而后者连刻意作态都不需要,因失血而苍白的美丽面庞上就已染上了一抹薄红。
不是因为害羞或心动,而是因为恼怒——对刚才的公主抱、也对根本来不及反应的自己。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师长刚才突如其来的动作其实是出于体贴,因为察觉到他的抗拒,所以才用这种方式加快速度,从而减少彼此肢体接触的时间。只是理解归理解,不论是对一心一意想要摆脱过去阴影的艾提安来说、还是对一个努力向上的少年人来说,被用这种方式抱起来都是相当让人羞窘的事。所以他连掩饰也不曾,就顺从着内心的情绪波动将那份薄恼表现了出来。
他只是本能地计算着做出最适合当下情况的反应,心底其实并没有责怪对方的意思;但当他稍稍放松了身体小心翼翼地调整着坐姿以免弄脏沙发时,身前却已再次响起了男人低沉华丽但声调平板的嗓音:
「抱歉,刚才没有事先询问……方便让我看看你的伤口吗?」
「……好。」
因为从进门到现在的经历而对这位「老师」的身分有了几分猜测,艾提安眨了眨眼,却终究没有主动出口询问确认,只是微微垂下眼帘,边点头同意了对方的要求、边等待刚关上大门迟了一步来到起居室的宿友帮他肯定自己的推测。
不得不说,艾提安和阿德里安虽然才认识一个多月,两个人的默契却还是相当不错的。后者在门口时就因为宿友的那声「老师」而意识到了某些误会——或者说认知上的差距——的存在,所以来到起居室后直接就用一声招呼解除了宿友的疑问。
「主席,这么晚来打扰真的很抱歉……但这件事光靠我们自己已经无法应付了,希望学院方面能够代为协商处理一下。」
说着,他也没等正专注检视着褐发少年伤情的男人回应,就接着又替宿友介绍道:
「艾提安,这位是我们人文学院的学院主席伊恩.兰尼斯特学长,报到那天你应该已经见过了。主席虽然还维持着学生的身分,但已经有在炼金和魔武学院担任讲师了,说是我们人文学院的荣耀都不为过。」
阿德里安的这番介绍看起来像是恭维,实际上却是在说明伊恩.兰尼斯特既是学生又是老师的双重身分——他虽然不晓得宿友报到当天发生了什么,但艾提安的那声「老师」就足够让他猜到一些了——藉此化解双方可能存在的误会。
这位学院主席的行事作风虽然和「圆滑」两个字完全构不上边,但脑袋的敏锐程度显然也是无庸置疑的。因为阿德里安的说明而意识到可能的误会后,兰尼斯特的动作微微顿了一下,抿了抿唇后还是抛出了一句解释:
「就是这样。」
听起来有些没头没尾的话语,但艾提安却知道对方是在解释当初听他喊「老师」却没有否认的理由……他本来也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表面上点点头表示了解,心绪却已因为入耳的姓氏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相较于努泰尔大陆两大人类强权——梵顿帝国和塞姆尔帝国——的偏于中央集权的政治体系,艾提安的故乡法兰联合王国属于松散的封建庄园体系,贵族对自己的领地掌握了包含军事、税收、行政等大部分的权力,王权相对削弱,但因为某些历史因素,在王国境内仍然拥有相当超然的地位。
而法兰王室的姓氏,就是「兰尼斯特」。
艾提安的生母也是一位「兰尼斯特」。虽然是继承顺位在至少五十之后的旁系,但也是切切实实流着王室血脉的……身为独子的艾提安当然也不例外。
也就是说,他和这位让人印象深刻的主席阁下,是有着那么点亲戚关系的。
他虽然早在当年那件事后就已断绝亲缘、不再对所谓的「家人」有着任何期待或依恋,但突然看到一位称得上亲戚——而且还是母亲那边的——的人,要说完全不介意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尤其不论是报到当天的短暂接触,还是今天意料外的再次见面,这位兰尼斯特给他的印象都相当不错,自然让艾提安的心情越发复杂。
不过他控制情绪的能力毕竟是在生死之间磨练出来的,虽然被这位学院主席的姓氏勾起了许多或者美好或者伤痛的回忆,脸上却依旧维持着刚才那种残留着一丝薄恼的隐忍表情,在兰尼斯特眉头越皱越深的同时有些迟疑地开了口:
「主席,请问这样的伤势……会影响到我接下来的课程吗?」
「……我会处理好,你放心。」
男人的声调依旧平板;但先前小心翼翼地翻开少年破损的衣物检视对方伤口的掌,却已在这短短的一句之间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
而因故对这种光芒十分熟悉的艾提安不需要说明,也看得出兰尼斯特正在用治愈术替他治疗伤口。
探询的目光因而对向了之前让他带伤来讨公道的宿友;阿德里安先是递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接着便主动说明起了两人登门的理由:
「艾提安的生活作息很固定,我们两个又一直有着一起做饭吃晚餐的习惯,所以发现晚餐时间快到了、他却迟迟还没回到宿舍后,我有些不安地沿着他平常回宿舍的路线往魔武学院一路找过去,结果就看见了他被六个魔武学院高年级生堵在了半路。」
「半路……?」
兰尼斯特施放的治愈术光芒恒定而和缓,询问的嗓音却已因为金发新生的描述而染上了几丝冷意:
「他不是在竞技场受的伤?」
「就我看到的部份,他身上的伤至少有一半是那几名『学长』的手笔。他们的实力都在五级以上,如果不是我用一些手段及时阻止、逼退了他们,艾提安可能……」
阿德里安和艾提安虽然对各自怀有秘密的事彼此心照不宣,但面对学院主席,出口的话便不免有所保留和隐瞒了。
只是他虽然对自己救了宿友的过程有些含糊其辞,但身为学院主席的兰尼斯特相当清楚阿德里安的出身背景,对他的话自然没有太多的怀疑。所以他只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直到确认艾提安身上的外伤都已经处理好了,才直起上身坐到了另一侧的沙发上,直接询问起了事件的当事人:
「苏萨,你身上的伤,是在回宿舍的路上被魔武学院的高年级生围堵攻击造成的吗?」
「是的……全部都是。」
褐发少年抿了抿唇,用一种压抑中潜藏着不甘的口吻给予了肯定的回答。
「虽然一直都知道魔武学院有一部份人似乎……对我有些歧见,但上了五次竞技场后,那些人针对我的小动作就少了许多,我也一直以为事情这样就算解决了,却没想到今天会……」
「今天围堵你的人,有你认识的吗?」
「没有……都是第一次见。」
连见都没见过,结怨什么的就更不可能了——至少绝对不是他起头招惹的。
听出了他简短回答底下的潜台词和委屈,兰尼斯特沉默了下,本想抬手拍拍少年仍旧故作坚强地直直挺着的背脊加以安慰,却又在想起对方对肢体接触的排斥后放弃了原先的打算,只是用那平板却让人莫名安心的语调做出了承诺。
「我会要求魔武学院方面彻查惩处、并让那些高年级生当面向你道歉。」
顿了顿,「你有想要什么补偿吗?我会尽可能帮你争取。」
「……我只想要一个平平静静、不受干扰的学校生活。」
其实并不算过分的要求,但艾提安叙述的口吻,却因为开学一个多月以来的种种风波而带上了几分苦涩和自嘲。
一旁听着的阿德里安眸光因而闪了一闪;兰尼斯特则是露出了一个像是感同身受又像是怜悯的复杂表情,最后叹息着微微点头:
「好。」
异常简短的回应,语气也不特别激昂,但从他口里说出来,却显得尤为坚定而有说服力。
艾提安以往的经历让他对「求助」这种事很难谈得上有什么信心,这次会来找学院主席出面协调,也是不愿辜负宿友的好意。只是从进到一号楼的门到现在,所听、所看、所感受到的一切,却让他的抗拒与质疑逐渐弱化,甚至不由自主地……萌生了想要相信兰尼斯特的念头。
——相信兰尼斯特的承诺、相信对方给予他庇护的决心。
艾提安不确定这种信任的萌生有多少是来自于「兰尼斯特」这个姓氏的影响,但迎着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他却终究还是放弃了探究,顺从着心底逐丝漫开的暖意朝对方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9、Trust issue 1
艾提安很清楚,即使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公理、存在着正义,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想要寻求公理、伸张正义,都不过是空谈而已。
所以打从最开始,对于那些来自魔武学院的纠缠和骚扰,他就没有去向院方投诉、或是向老师求助的打算。
倚靠外力,就等于将主控权交到了对方的手中。问题是,只要是人,就有各自的立场、各自的考量;当彼此的利害关系并不一致甚至可能产生冲突,他又如何能相信对方会愿意为了虚无飘渺的「公理正义」、在可能损及自身利益的情况下为他出头?
会愿意去找学院主席,也只是碍于当时的情况和阿德里安的情面,姑且去反应一下而已。
也因为抱持着这种深根蒂固的想法,即使他那天几乎要被兰尼斯特令人信服的目光和语气坚定的承诺感动了,但回到二号楼后,他却还是边煮晚餐边习惯性地分析起了当前的形势,接着思索起了合适的应对方案。
——他所寻求的,无非是清静安稳、不受干扰的学生生活。之前在竞技场上表现出那种不惜两败俱伤的狠劲,不仅是他内心确实存在着这种觉悟,也是想藉此吓阻一些人、让对方知道他不是好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