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有脑袋的人,都不会去做付出和风险明显远大于预期报酬的买卖。所以他成功用这种方式逼退了那些理智的追求者,却忽略了即使在洛瑞安邦立大学这种菁英群及的地方,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权衡、都知道计算的。
当然,他作为「报酬」的价值多寡、其实是相当主观的事。就算他已经尽力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不要命的刺头,也不排除有人反倒因此更受吸引、在心底提高了他的「价值」。但不论当天在半路上堵他的高年级生究竟是某些人一时情绪冲动下的产物、还是更深一层的计算筹谋下的结果,既然最简单、直接、粗暴的方式无法阻止对方,在不逾越自身底线的情况下,艾提安也不介意用上更进一步的手段。
魔武学院派系林立,各方势力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但越是这样的环境,反而越有让艾提安使力的地方——只要稍稍挑动某些势力之间紧绷的关系,让那些人腾不出手来刁难他,眼前的麻烦自然能够迎刃而解。
而他需要做的,只是听……和看,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获取那些足够成为他手中武器的蛛丝马迹,然后一点一点布下陷阱,将那些人一步步拖向深渊、再也惊不起半点波澜。
艾提安能在背后一手策画了「网」的覆灭,靠的当然不只是令佛格为之深陷的美色。
「网」在法兰的地下世界存在多年,一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势力,更在佛格掌权后将其他地下组织打压得抬不起头。即使是后来取而代之的「断刃」,当年也完全没想过己方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
毕竟,又有谁会想到当时正如日中天的「网」,会那么快就赢来盛极而衰的一日?
加快了这个进程的,是艾提安。
那个时候,有着一头艳丽红发的少年天天在佛格身边看着、听着,旁人对他的态度或者鄙夷、或者觊觎,却很少人真正将他当成一回事,更何况是提防或掩饰?而他就靠着捕捉、判断那些人最细微、本能的情绪,在脑海里织就出了一幅鲜明入微的利益关系网。然后,靠着对旁人心理的掌握,靠着小小的言语技巧和似是而非的误会加深了原有的矛盾,最终迫使佛格手下的大将们分崩离析彼此敌对,在内外交困下生生拖垮了原本大有可为的「网」。
断刃针对凤凰庄园的那场袭击,不过是彻底扼断这个「帝国」咽喉的最后一击罢了。
在洛瑞安邦立大学,那些眼高于顶的贵族对一个出身平民、连斗气都是入学后才开始接触的新生,防备的心理只会比当初佛格的手下对他这个「娈宠」的警戒来得更低。
事实上,他甚至不需要特意打探,就已经从某些人的表情中判断出了隐身在那些高年级生背后的「主使」,和挑动对方前来找他麻烦的阴谋者。
合适的切入点与具体的行动计划很快就在脑海中勾勒而出。但就在他怀抱着有些复杂的情绪想要将计划付诸实行的那一天,才刚下课,就被人请——真正意义上的「请」——到了魔武学院学生会办公室。
而在那里等着他的,是脸色冷沉、却一看到他就将他引到身旁表明立场的伊恩.兰尼斯特,微带恼怒却并非针对他的魔武学院学院主席阿隆.沃尔顿……以及那个因为争风吃醋而雇用几名高年级生在回家的路上堵他的魔武学院新生。
艾提安得到了他本不预期能获得的道歉。
除了口头上的致歉,魔武学院方面也给了他一些实物上的赔偿,包含一些修练用的魔晶石、几件款式大方的外出服,和一个治愈术的卷轴。份量不轻不重又相当有实用性,对被要求道歉赔偿的那位主使者来说算不上太大的负担,接收的艾提安自然也省去了不少顾忌。
虽然没有实际询问确认,但褐发少年却有种感觉:魔武学院方面会用这种方式做赔偿,应该是出自于兰尼斯特的提议。
无论如何,主使者道了歉,在背后扇风点火的家伙也因为阿隆.沃尔顿的几句话成了主使者的新箭靶,让这场牵扯到两个学院的小小风波就此告了个段落。
但作为这件事的受害者和最终得益者,艾提安固然多少松了口气,但心底更为鲜明的情绪,却是复杂。
对于事件出乎自己意料的落幕方式,也对于那个……真的实践了自己的承诺、替他讨回了公道的人。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对方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自身的名誉、不过是因为身为人文学院的学院主席,才会在己方占理的情况下为了学院而出头。能够得到这样的结果,仅仅代表着在这件事上他们双方的利益暂时是一致;但若因此将对方当成可以信赖、倚靠的对象,结果只会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与背弃而已。
——就像他曾经历过的那些。
回想起记忆中那双「温柔」的眉眼、和潜藏在深处的估量与算计,即便一切早已过去,少年深棕色的眸间却仍悄然浮现了一丝冷色……与自嘲。
直到一道已然熟悉不少的华丽嗓音,蓦然将他由记忆中拉扯了出——
「抱歉,苏萨。」
「嗯?」
意识到是一旁的兰尼斯特在跟他说话——从魔武学院学生会办公室出来后,因为两人都要回艾梅兰、彼此又是邻居,所以当兰尼斯特用比起疑问句更像是陈述句的平板语气说出「一起走」时,才刚刚得到对方帮助的艾提安当然不好拒绝——猛然回神的褐发少年先是发出了一阵短暂的疑问声,然后才在理解到对方刚才说了些什么后,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
「抱歉?主席为什么——」
「请喊我『兰尼斯特』就好。」
简短一句纠正了他的称呼,男人灰蓝色的眼眸笔直对向他的;尽管那张俊美面庞之上的神情冷凝沉肃依旧,艾提安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在对方深邃的眸底看到了一丝……呼应着先前话语的歉然,以及些许的局促。
而这样的情绪很好地取悦了原本因为脑海中浮现的过往而有些郁郁的少年。
「好吧,兰尼斯特。」
他从善如流地改变了自己的称呼,「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和我说抱歉?」
「是为了赔偿的事……我没有征询你的意见就和对方商定了具体的细节,是我自作主张了,当然于情于理都该说声抱歉。」
而对方给予的回答,既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
在他意料之中的,是所谓「赔偿」的细节确实出自于对方的手笔;意料之外的,却是兰尼斯特为此跟他道歉的举动。
对于根本不抱持期待的事,艾提安的心一向很宽,当然不会在意对方替他商定了赔偿细节这种小事……毕竟,如果不是兰尼斯特替他争取了,他连口头道歉都不见得能够得到,更何况是具体的实物赔偿?不论兰尼斯特是真心想帮助他还是只是出于利益一致才为他出头,都无法改变他得到了对方帮助的事实。
所以他一边惊异于对方那与外表不大符合的耿直,一边摇了摇头:
「当初我只说想要一个平平静静、不受干扰的学校生活。这些赔偿都是额外的,如果不是你替我争取,我连一个铜币都拿不到,又怎么会因为这样而心生埋怨?」
「你能够接受就好。」
确定他并不只是客套、而是真的这么认为,兰尼斯特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不知何时稍稍促起的双眉也随之舒展了开:
「我已经跟沃尔顿谈过了。一些风言风语虽然很难避免,但像这次在半路上被人围堵的恶性事件,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竞技场的部分牵扯到校规,可能多少还是会有人上门挑衅;但你有权力拒绝,或者接受它、将这当成对自己的一种磨练……无论如何,我们人文学院虽然人少,但也没有任人欺负的道理。如果真的还有学不会教训的人找上门,随时来跟我反应,好吗?」
「嗯。」
不论心底实际上是怎么想的,对于这样的问题,艾提安当然不可能给予否定的答案……只是想着谈话差不多也该告个段落的他应了一声后正想移开视线,身旁却已再一次响起了人文学院学院主席悦耳但缺乏声调起伏的嗓音:
「在二号楼住得习惯吗?你和法瑞恩似乎相处得不错。」
10、Trust issue 2
「在二号楼住得习惯吗?你和法瑞恩似乎相处得不错。」
即使是那样平板的语气,也掩盖不了对方言词间所流露出来的关心。只是听到兰尼斯特提起二号楼和他的宿友,艾提安却仍不可免地回想起了报到当天这位学院主席临时给他换房间的举动。
虽然他当初并没对此事表达异议,事后也自己找到了还算合理的解释,但既然对方提起了,始终没能完全释怀的褐发少年也没有继续将疑惑憋在心底的打算——他承认他是被兰尼斯特看似严肃的外表下隐藏的柔软与纵容影响了——没有回答而是直接丢了一句反问: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报到那天,你为什么会突然帮我换了一间宿舍?」
「这么安排比较适合。」
学院主席的回答依旧简短。但短暂的停顿后,察觉了少年目光中带着的疑惑,他还是接续着做出了进一步的说明。
「接下来的话或许会让你感觉有些冒犯,先在这里说句抱歉。」
顿了顿,「我想你对自己外表的……影响力,应该多少有一些自觉。」
知道对方是用委婉的方式陈述他那张脸容易招惹祸患的本质,艾提安微微抿唇点了点头:
「……光是这一次,印象就足够深刻了。」
「人文学院的新生一向不多,所以只要有空,入学相关的事宜我都会亲自处理——当时,考虑到你的背景和对宿舍类型的选择,我本来是打算将你安排在七号楼,然后让法瑞恩一个人住的;但实际见到你本人后,我觉得将你和一群容易被某些……冲动控制脑袋的人放在一起不太合适,所以临时改变主意,让你住到二号楼和法瑞恩当宿友了。」
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自己的措辞不太妥当,他又解释道:
「我不是说七号楼那些人真的会做出什么。但不论是单纯针对你的外表打趣、或是真的有其他的想法,对你或对宿舍管理方面都不是好事。再加上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并不是那种愤世嫉俗、因为不满于自己的出身所以仇视权贵阶层的类型,和法瑞恩应该还能处得来,才做了那样的安排——你和法瑞恩相处了一个多月,应该也看得出他并不是像外表看来那么样脆弱的人。以他的背景,如果你能和他打好关系,遇到麻烦时也能多一份帮助。」
简而言之:当初兰尼斯特之所以将艾提安安排到二号楼,不是为了让他看顾病弱的阿德里安,而是为了让「法瑞恩公爵家的少爷」照顾毫无背景、却有着一张惹祸容貌的平民少年。
艾提安因为这个答案沉默了下。
他不是不晓得阿德里安超乎年龄的成熟和强韧,也不是不曾意识到宿友在许多层面给予他的帮助,但真相与自身猜测完全相反的事实,却仍然让褐发少年心里感到一阵复杂。
在此之前,他一直是怀抱着「被安排来照顾阿德里安的」这种想法,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宿舍更换所带来的「好处」、而不去怀疑「那位老师」的动机。
但现在,另一个当事人——兰尼斯特却告诉他这样的安排一开始就是为了照顾他、让他得以免去不必要的骚扰与注目。
不光是这次的事而已……早从一开始、早从他成为人文学院的一员之后,兰尼斯特就已将他放在了自身保护的羽翼之下。
「这样说听起来大概很虚伪……对离家来到洛瑞安求学的学生来说,宿舍就像是一个暂时的家;而家,就应该是一个能够让人自在放松的地方。人文学院之外的事我管不了;但至少,不论课堂上、同学间发生了什么,人文学院的学生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后,都还能在艾梅兰获得短暂的安歇和喘息。」
学院主席低沉的嗓音仍在继续;即便出口的言词近乎煽情,他的口吻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铺直叙,朴实而欠缺感染力,但却让听着的艾提安几乎要为此心醉。早已刻入骨髓成为本能的防备让他最终别开了头颅,藉由错开的视线掩饰眸底几乎无法隐藏的波动。但对方的话语在心底留下的痕迹,却已经是他无法忽视或逃避的事实。
艾提安想,他知道兰尼斯特为什么能够连续强迫中奖两届、被人文学院的学生选为学院主席了。
这种为人和处事方式,就算只是面具,也足够让人萌生强烈的好感了。更何况说出自己的理念和想法时,即使自认敏锐如他,也看不出半点做戏的痕迹?
兰尼斯特俊美的外表让人很难在第一时间将他和「诚恳」、「实在」之类的词汇连结起来;言谈举止上也很难直接感受到他体贴入微的考量和用心。就算只是出于作为学院主席的责任感,这种无条件的关心和帮助,都很难让人不动容。
至少,艾提安无法不对他产生好感、无法不萌生想要信任对方的念头。
但他最终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
「下次学院主席选举,我会投你的,兰尼斯特。」
「这个玩笑不太好笑。」
听他这么说,兰尼斯特皱了皱眉,神情间带上了一丝困扰:「我已经连任过一次、而且到时候早就毕业了。」
「那真可惜……我有些期待看到那样的场面呢!唱票的时候清一色都是『兰尼斯特』之类的……」
一想到这或许就是前两次学院主席选举时发生的情况,艾提安脸上的笑意几乎从唇角蔓延到了眼底,却又在瞥见身旁男人看似严肃、实际上却更近于局促的神色后,将这难得的活泼神态转为了更为和缓而感性的表情。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对今天的事,也对你在安排宿舍时的用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
「但不是每个『应该』这么做的人都能做到这个地步——除了认识阿德里安之外,能够得到主席的照顾,是第二件让我庆幸自己选择了人文学院的事。」
艾提安知道自己这么说也有点煽情,但他还是决定诚实地表现出这一刻心底所受到的震动、和随之萌生的感激。
——然后,在听着的人纠结出合适的应对语句前,先一步开口道别、不让这已经超乎他预期的谈话有继续发展下去的机会:
「啊、二号楼已经到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晚安,兰尼斯特。」
「……晚安。」
而兰尼斯特能够回应的,也就是这样简短的一句问候而已。
以这句等同别语的问候为分界,原先并肩行走的两道身影就这么往不同方向错了开,直到两人各自进了一、二号楼的大门;而屋外的晶石路灯下、也再见不到半点人影……
* * *
在那之后,一如他所期盼地,艾提安迎来了一段称得上平静安稳的学校生活。
魔武学院方面的闲言碎语虽然不可能说没有就没有,但相比于最开始的闹腾,现在的情况无疑已改善了许多。他不必再担心会有人在课间上门放话挑衅,也不必再烦恼课堂上那些干扰他学习的小动作、以及应接不暇的竞技场邀战。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就像他所期待的那般。
所以少去不必要的干扰后,艾提安在专注课业、实力突飞猛进之余,也开始有了多余的心力去留意那些让他在意的事。
例如那位学院主席的身分背景。
他相信兰尼斯特确实是真心想要帮助他的——至少目前为止还是——却不认为单凭这样的善意,就能够说动魔武学院方面低头。在这个以实力为尊的努泰尔大陆,不论有理与否,话语权永远是与实力挂勾的。如果兰尼斯特没有足以拿捏住对方的筹码,又怎么可能让魔武学院学院主席出面介入、不仅让主使者正式跟他道了歉,还提供了具体的实物赔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