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崔陵打量一番道,“我见过你,你是华山派的掌门。”
霍离左右拱手,向两边的人点头致意,“在下执掌华山多年,武功不敢夸大其词,论资排辈也不会妄自菲薄,今日难得大家棋逢对手,相聚于此,不妨听老夫多说几句。”
凌空在山崖间翱翔,发出威慑的叫声。
崔砚抬头看了看高处的凌空,嘴角略微扬起,它找到他了。
“这位玉面郎君想必就是身名显赫的崔二公子。”霍离问道。
崔砚笑而不语。
崔陵说道,“正是我们清河崔氏的二公子。”
青鸦性子急,囔囔道,“你都已经来迟,还要多说几句?”
“老朽最近喜得义子,此子聪明伶俐,在我登上玉皇顶前,特意嘱咐我给大家讲个故事——”
霍离话还没说完,马上有人跳出来咆哮道,“什么玩意!格老子地浪费时间!”
崔砚只一句,“请霍掌门说下去。”
“说来很简单,寥寥几语。很多年后,天地之间遭受灭顶之灾,人和动物几乎灭绝,有个有权有势的人建了一所大房子,可以保护剩下的人避过这场劫难,问题是,粮食有限,吃光就没有了,可是人越来越多,怎么办?”
崔陵言简意赅,“杀掉”
“是该杀,但是该怎么杀,随便什么人都杀,还是杀掉老弱病残,又或者杀掉那些不听话,只想抢夺粮食的人呢?”
听到此的田允书拇指抵着下巴,蹙眉道,“我懂了。”
盛临涯笑道,“我媳妇就是脑袋瓜子厉害。我们家只要你懂就好了,我负责乖乖听话。”
青鸦起了一后背鸡皮疙瘩,懒得回头给那对夫夫白眼,心系霍离的疑问,“怎么定义‘听话’?粮食是大家的,按需分配即可,轮不到谁来决定生死。”
霍离一脸“果不其然”的样子,“我那义子跟我说,一定会有人像青鸦少侠这样回答。试问众友,天地之大,土壤之广,有谁曾按需而活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崔砚出言截断,“后来,提供大房子给众人生活的那个主人家是不是心生一计,按强弱分派粮食,有功的人,有用的人,厉害的人,得到越多,越没用的人得到的越少。至于怎么判定一个人是强是弱,是有用还是无用,办法就是——”
人堆里已经有人反应过来,“坐山观虎斗!”
霍离略有惊讶,难道乔然也对崔砚说过这话?他马上又恢复原样,“原来崔二公子也认得我的义子。”
刚才霍离说认了义子,青鸦就猜到是乔然。此事多亏他深谋远虑,看来未雨绸缪终有好处。
“他身在何处。”崔砚虽然是提问,但是不容回绝的语气,令人不寒而栗。
霍离年纪大了,大风大浪见得多,十分淡定地回道,“他若想见你,自然会随我一起来。”
这时人群中已经炸了开来。
有人急吼吼,“我早就说过这全是阴谋!”
又有人出声,“江湖就是江湖,从一开始就不能和朝政牵扯关系。”
还有人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我们也不能让他们白白坐收渔翁之利。”
“说得对!”一个赤发黑肉的精壮男人舞着一对大铁锤跳了出来,“等老子先得武林盟主再得黄金千两以后,你们爱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
盛临涯搂着田允书往后闪,“又来个找死的,我们躲开些,免得被血溅了一身脏。”
“崔砚!江湖上传闻你才是圣无名的得意门生,我万万不信,你若有真材实货,五年之前怎么不敢亲自来泰山比武?五年之后你倒是来了,可你来了却张口就要取消武林大会,狂妄小儿,敢和爷爷来一回乎?”
铁锤越转越快,快得只见影子不见形状。
“放肆!”崔陵愤怒,“我看你是活腻了!”
“崔陵。”崔砚平静地拦下崔陵,“成全他未必不可。”
众人以为崔砚要拔剑,瞪大眼睛观察崔砚一举一动。崔砚两指一挑,地上的一根小树枝就如活了似的自动浮了起来。
那人大吼一声“休得狂妄!”,掩手肱锤便如雷霆滚去。
只听轰隆巨响,锤子坠地,砸出两个深坑,刚才还啊呀呀叫嚣的男人背面朝上倒在两个坑中间。
并没有血喷涌出来,连杀人都是干干净净。
众人有的惶恐有的惊讶有的上前探看有的连退几步。
“对方来势汹汹,仅以一根随便一折就能折断的树枝,就穿透了喉管。”身为一派掌门的霍离也被震撼到了,不过,他又说道,“崔二公子好武功,却未免不近人情,连一招都不愿和他过。”
崔砚依旧温温和和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杀过人,刚才只是幻觉。
崔陵说出的话如他给人的感觉是一样的,都如刀刃一般锋利,“我家公子就是太近人情,才让你们得寸进尺。”
崔陵杀气太重,青鸦出来圆场,“好话歹话都说尽,你们不就是要钱要名声吗?钱——”青鸦指着崔砚,“他多得是,就看你们听不听得懂话。名声嘛,还得靠你们自己争。谁的功夫高,自然谁的名气大,名气大了就再找名气更大的人挑战,长此以往,还怕无人认识?”
人们交头接耳,沸反盈天。
霍离说道,“少林一向与世无争,可他们的武学源远流长,依我看,我们各个门派从今以后,要避免无谓牺牲,专心修炼,光耀门庭。”
崔陵见时机成熟,他宣布道,“谁先下山,到了泰安朋来客栈,签字画押领取黄金白银,先到先得,每门派按人头计算,谎报者灭满门。从此以后,根据各大门派所在地,方圆百里靠山吃山,依水喝水,有田种田,自给自足。江湖事江湖了。朝廷不再拨款,也不再干涉。”
还有人不信,叫问道,“你们能代表朝廷吗?”
马上有人附和,“这是皇帝的意思还是你们崔氏的诡计?”
“莫不是骗我们吧!”
“谁知下山后是怎地景象?”
“他奶奶的,这五年岂不是白等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吵得崔砚刺耳烦心,他不瘟不火,一句“要不你们都死在这”就让众伙鸦雀无声。
然后又不断响起告辞之声,没多久,玉皇顶上人少了一大半。
剩下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的功夫虽然不是数一数二,却也有人能排进前十。
“你们几个,嫌命长?”青鸦挑眉,既不屑又觉得可惜。
一个花白胡子老头,焦黄的脸,深深陷下去的眼睛,一副马上就快病死的样子,却和气地说道,“既然来了,终究要比出个天下第一。”
他的和气在此时此刻是不合时宜的,崔陵已经嫌他碍事,“你是嵩山派的掌门黄敬庸?”
“还有后生记得我这个糟老头的名字,真是欣慰!”花白胡子老头说话之间已经跃了过来,原本挂在腰上的弧形剑已经反握在手里,弯月一般的弧背,不知割开过多少人的皮肤。
崔陵不躲不闪,手如鹰爪,待黄敬庸迫近眼前,避开剑刃抓住他的肩胛骨,崔陵整个人借力翻到黄敬庸的背后,崔陵翻腾,被扣住肩胛骨的黄敬庸跟着翻腾,一错身的功夫就被甩了出去,砸到后头的大榕树,掉了下来,又在地上滚了几圈,黄敬庸才在旁人搀扶下挣扎着爬了起来。
“好小子,刚才是我轻敌了。再来!”黄敬庸啐了一口血,眼睛好像更加深凹下去了。
“我跟你有什么好再来的?”崔陵冷笑,“你连崔氏的暗羽都打不过,还妄想跟谁比?”
黄敬庸后面又闪出一个青帕包头的中年人,狮鼻阔口,其貌不扬,他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哈哈哈!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我们也宝刀未老!”
雪亮的刀就插在他黑布腰带上,没有刀鞘,看来是随时准备杀人。
“我乃苗刀派苗尊龙!盛临涯,听说你是蜀中第一刀,有问过我意见没!看招!”
“一上来就看中上一届武林盟主,你够胆色。”青鸦朝盛临涯幸灾乐祸地看一眼,“去吧去吧,我替你看着你家小田。”
田允书还拉着盛临涯的手,“如此宵小不必放在眼里。”
盛临涯拍拍他的手背,“他们不是非要比出个天下第一嘛,我像是扫兴的人吗?放心,三招之内,我必回来。”
那边苗尊龙已经挥刀奔来,这边盛临涯还在若无其事地跟青鸦说,“替我照看。”
青鸦与田允书不约而同应道,“你放心。”
苗尊龙已到跟前,盛临涯并未拔刀,之前他说过,见过他刀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不过有些人,连见他刀的资格都没有。他出手极快,手指变换如玉雕般打在苗尊龙身上各大穴位,盛临涯面露微笑,但全是嘲弄之色,最后一个拱身,拳头击中苗尊龙腹侧的章门,那里,是死穴。
苗尊龙青筋凸起,眼珠子里凸了出来,手里的刀跌落地上,还翻了个面。
章门被击中,必然见阎王。
盛临涯踮脚往后身轻如燕,避开苗尊龙七窍喷血。
田允书倒出水壶里的水替盛临涯洗了洗手,盛临涯嬉笑着把手拱到他细皮嫩肉的脸上,“你闻闻,一点血气都没沾。”
青鸦受不了,环臂摸了摸自己胳膊,“盛临涯,你这五年只顾儿女情长去了吧,说好三招,我看你明明过了五招。”
盛临涯抱着田允书蹭手,“他们上来一趟泰山也不容易,我像是扫兴的人吗?”
惨叫连连,不止有黄敬庸的惨叫,还有原先陪他们留下的那几个人,惊恐万状,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崔陵抽出抓入黄敬庸干瘪的胸膛里的手,连带着一颗跳动的心脏,他扯断血管,举起那团血肉,“还有谁要来?”
本来霍离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见闻惨况,不忍直视,“自相残杀,到此为止。”他惇惇劝诲,说完掉头欲走。
“霍掌门留步。”
霍离头皮一麻,回过身来低眉问道,“崔二公子还有何事指教。”
“我知道他在哪。”崔砚长身而立在几具死尸之间,依然浑身散发着尊贵的气度,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次我放他走。”
霍离似懂非懂,支支吾吾。
“请下山吧。”
霍离告辞,离去匆匆。
崔砚抬手,凌空发出尖锐的长声鸣叫,冲进云层,往山下飞去。
“考虑好了没有?”崔陵居高临下,踩着黄敬庸身体,好玩似的又把捏爆了的心脏丢进他胸膛那个血窟窿,“你们几个是一起上,还是?”
突然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低沉着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看还是你们一起上的好。”
青鸦差点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去,这辈子他连崔砚都不怕,就怕这个刚相认的小师叔!
“前辈何许人也?”虽然已经失传的千里传音重出江湖,但崔砚波澜不惊,“有失远迎。”
青鸦脸色不佳,凑到崔砚耳边说,“陆燎。”
“既是他,有何惧?”
青鸦啊呀一声,又叹气道,“小师叔为人怪异,捉摸不定,武功又奇高。就算我们几个一起上,也不定赢得了他。”
“哦?”这下崔砚反而来了兴趣,“不妨一试。”
“试什么试呀,赶快跑吧!”青鸦眼前又浮现出那条叫作丰禾的虫子,一阵反胃。
陆燎说一不二,身未动,招先出。
崔砚他们不知陆燎身在何处,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他袭来的气流。
盛临涯推开田允书。
崔砚推开崔陵。
青鸦来不及逃,被崔砚按住肩膀,“你跟他过过招,他的武功是不是与师父不相上下。”
青鸦咂舌道,“今非昔比,只怕如今武学绝顶,他是第一人了。”
盛临涯已经被四处袭来的气流扰乱狼狈,外层的衣服已经被割出条条裂纹。
田允书在后方叫道,“临涯,刀背藏身。”
盛临涯终于使出了他的刀。
与众不同的一把刀。
七把十寸长小刀用黑铁梅花镖连接成一串刀链,可长攻可近防,坚不可摧又灵活似蛇。
崔砚也是第一次见识盛临涯的刀。
盛临涯分别抓住两端的刀柄,将刀链扯直,气流避开刀锋,往两边袭开。
风渐弱。
田允书身子一僵,后脖子被人掐住。
“我认得你,你叫什么。”
田允书一不挣扎二不叫唤,平静地说道,“你既认得我,怎么还问我名字。”
“田凤宁,田沉溪,哪个是你母亲。”
听到这两个女人的名字,田允书神情慌乱起来,“你怎么知道——”
“放开他!”
盛临涯截开末端的一把刀,飞出梅花镖。
梅花镖还没近到陆燎眼前,就半空掉了头往盛临涯处飞去。
他挥刀刺进梅花镖中间的圆孔,重新接好他的刀。
“这个男人,比你的武林盟主地位,孰高孰低?”
“当然是小田高。”
“比起你手中的刀呢?”
“世间万物不抵一个田允书。”
陆燎放开田允书。负手而立。他的眼睛黑白分明,黑的眼珠比天上的深夜地上的深渊还要黑,他的皮肤苍白如雪,却没有雪的水泽,他披散着头发,与他的皮肤又形成鲜明对比,黑的太黑,白的太白。
崔砚蹙眉不语,在他印象中,陆燎应该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像眼前这个看上去比杨景琉大不了几岁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青鸦彳亍地向陆燎靠近,“小师叔,你怎么又回来了。”
崔陵快步走到崔砚身边,“二公子,此人诡异,等下若打起来,务必让我与你并肩。”
“我打不赢他。”崔砚直言。
“什么?”崔陵不可置信地望着崔砚。
陆燎好像很有趣味地每个人眼前走一遍,盛临涯离他最近,陆燎玩味地看着他的刀,“蜀中第一刀,只能刀背藏身。”
田允书按住盛临涯,摇摇头。
陆燎跟鬼似的又掠到崔砚那,“你小子就是崔砚。”
陆燎冷哼一声,“看你那张脸就知道了。跟你爹年轻时候很像。你爹一直纠缠圣无名,虽然讨厌,但是个心中有义的人。至于你——”
陆燎侧目刮了青鸦的一眼,“你心里有什么,我没兴趣知道。”
青鸦很紧张,生怕崔砚和陆燎打起来,“小师叔你到底要干嘛?”
陆燎:“带你走。”
青鸦:“你怎么能反悔?!”
崔砚问,“青鸦为何要跟你走。”
陆燎不语,挑衅地看着崔砚。
突然之间天昏地暗,地表颤动,飞来一个黑影直插入地。
尘埃落定。
一把刀的模样显示出来。
那把刀很高,看得出来也十分沉重。
陆燎站在刀后,露出一半的身子一半的脸,他面无表情,眼神里只有阴沉,人如鬼刹。
“风流刀!”盛临涯认出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