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一道闪电划过,借着瞬间的亮光,沈洛看见方梦璃眼中的希冀是那么绚烂明媚。他低下头,亲了亲她冰凉的额头,然后把她带进屋子里。
胡杨路的平房没有排水系统,不能洗淋浴,所以沈洛只能接盆热水,蹲在地上给她清洗脚上的伤口。
之前冻僵了不觉得疼,可是浸了热水,脚上的伤口疼得受不了,方梦璃忍不住发出呻吟声。沈洛心疼地用手握住她小巧的脚掌,仰起脸来看她。
她看到沈洛脸上的伤,忽然觉得很幸福,她的痛,他的痛,似乎连在一起,就像两个人共同经历着生命,她不再怕疼,安静地看着沈洛帮她上药、包扎,然后换上沈洁没带走的一身干衣服。
她问他沈洁怎么不在家,他说前几天来了几个人,先是打了他,后来又到正在装修的酒吧里,把东西都砸了,他怕沈洁在家里不安全,就拜托陈辰把她带走一段时间。方梦璃觉得很抱歉,连打几个喷嚏,沈洛把她抱到床上,给她掖好被子,自己隔着被子紧紧搂着她。
26.斗角 下
第二天一早,方梦璃醒来的时候,沈洛已经做好饭菜。吃过早饭,沈洛叫方梦璃自己在家里等一下,他出去给她买双鞋子。
她一个人留在他的房子里,不论院子中还是简陋的客厅中,所有物品摆放得相当整齐,陈旧的家具上一尘不染。她轻轻推开他卧室的房门,走进去细细审视,除了书架、桌子和床,房间里没有别的东西。哲学相关的书、法律相关的书、心理学相关的书、经济学相关的书还有医学相关的书,好多好多书。方梦璃记得很早之前,沈洛告诉过她,自己有过很长一段空闲时间,每天除了少量工作之外,只能看书。现在方梦璃知道,那段空闲时间就是在牢里的五年,这些书,应该就是那段时间的成果。
她随手拿起桌上那本《病理学》,很深奥的英文原版图书,书已经很旧,每一页上都有沈洛工整端正的笔迹。以前从没注意呢,原来他的字也写得这样好。书的尾页夹着一张泛黄的《中央医科大学硕士入学体检表》,时间是2000年。方梦璃好奇地仔细看每一项,比如身高182公分,比如O型血,裸眼视力正常,身体健康无疾病史,只在最后一项附加信息中填了对坚果类过敏原起反应。得到好多有用信息,这些之前她都没有留意到。整理好这本书,再看书架最上端摆放的照片,大多是沈洛和妹妹的合影,只有一张例外,是一个中年男子拉着沈洛的手,抱着襁褓中的沈洁,那男人长得和沈洛很像,应该是他父亲。
没多久沈洛就回来了,他给她穿上鞋,果然合脚,不过她脚很痛,还不方便走路。
因为从早上开始咳嗽,虽然只是37.5度的低烧,但沈洛不放心,非要带她去诊所打吊瓶。他背着她从家里出来,还没走到胡杨路路口,就接到姜洋的电话。
沈洛听了几句之后,把手机递给背上的方梦璃。
“梦璃,今早小睦程因为吃了榛仁巧克力,突发过敏性休克,正在医院抢救,程芷溪说那是你给他买的,方伯伯非常生气,又找不到你,所以给我打了电话。你快到医院去一趟。”姜洋着急地对方梦璃说。
“弟弟?他现在怎样?”
“因为送去的及时,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听起来方伯伯似乎不太好……”姜洋犹豫道。
“好,我马上过去。”
方梦璃放下电话,无奈地告诉沈洛她必须立刻到东宁一院去,沈洛开车中途停在诊所给她买了感冒药,看着她服下,这才送她到医院去。
当她赶到医院时,小睦程已经在输液,方云山和程芷溪等在走廊里听医生说情况很稳定,这才放心。
脚上的伤还是很痛,方梦璃小心地走到父亲身后,问他弟弟的情况。
“啪!”
程芷溪没等方云山说话,深恶痛疾地抽了她一巴掌。
她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耳朵一直嗡嗡的响,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能看见眼前程芷溪一边大哭一边咬牙切齿地指着自己,然后不知道在对方云山嚷些什么,后来就被周阿姨拉走了。
过了好一会,耳朵中的嗡鸣声才消失。方云山一动不动地立在身前,眼神中除了责备,没有丝毫的怜惜。方梦璃的心好冷好冷,她为了父亲的身体着想所以不能告诉他这位后妈的不耻行为,又要在父亲面前被她如此冤枉,可气的是蒙在鼓里的父亲竟然也视自己为敌对。
“你难道不知道睦程对榛仁过敏吗?”方云山怒道。
“我知道。”
“知道为什么还……”
“我买的巧克力中没有榛仁。”方梦璃冷静地陈述。
“没有?没有他会过敏吗?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幼儿园的老师发现的及时,可能,可能……”方云山伤心地说不下去。
“所以您觉得是我害死了哥哥,又来害死弟弟吗?”方梦璃面无表情。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
“我原本就是这个样子,只不过您从没关心过而已。”
“好!你说我不关心?你昨晚跑到哪去了?去找那小子了?一个女孩子大半夜跳窗子去找男人,我这二十年是怎么教育你的!你的教养、理智,全都没有了是不是?”方云山大声地咆哮道。
“如果需要禁锢自己的心才能维持教养和理智,那么我宁愿不要。”方梦璃越是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越是激怒了父亲。
“你现在就去找那个叫沈洛的人吧,不要再回家来!别以为铖发没了你不行,我方云山没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女儿!”方云山说完就背过身去,再也不看她一眼。
方梦璃麻木地站在那,似乎眼前父亲冰冷的背影还有程芷溪因得意而越发轻狂的嘴脸全都不在她的世界中,她像置身事外的路人一样,轻蔑地瞧着发生的一切,然后,就可以感觉不到悲伤,也感觉不到心痛。
她转身走向来时的方向,走廊转角处遇到一个小护士,那小护士看到方梦璃后问她是不是方睦程的家属,她稍稍犹豫后点头说是,小护士给她一张卡片,叫她半小时后去二层化验室取化验单。
方梦璃盲目地点点头,拿着小卡片,却不知道父亲会不会已经再不希望自己接近弟弟半步。
“不好意思,请您等一下!”方梦璃突然叫住护士。
“什么事您说。”忙碌的小护士驻足道。
“请问,这里的‘O’是指血型吗?”方梦璃指着卡片上弟弟名字下方的手填式标注问道。
“是,病人是O型血。”小护士解释说。
“哦,谢谢……”
方梦璃看那位护士很快远去的身影,走廊中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她后背重重靠向墙壁,地心引力似乎突然之间增大几倍,身子沉的很,慢慢就沿着墙壁滑向地面。
她搂住蜷曲的双腿,心里冷得像是已经结了冰,只消轻轻一动,整个人都会碎掉。
父亲的血型是AB型。她很确定。
可是弟弟明明很像记忆中的哥哥呀,鼻子和嘴巴都很像,越是长大越是像。
怎么会这样?
程芷溪她怎么敢?
爸爸又该怎么办?
也许是医院搞错了,对,也许是医院搞错了。
方梦璃重新站起来,颤颤巍巍像是羸弱的老人般,慢慢向电梯挪去,她要去二层化验室,一定要得到一个不一样的答案。
27.就这样别离 上
那天方梦璃从医院出来时,沈洛还在耐心的等她。
连着几天大雨过后,东宁市的天空特别清澈,碧蓝色的背景下,一丝云朵都没有。
方梦璃提不起力气,倚在沈洛怀里说:“我累了,可不可以带我走?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沈洛把她抱上车,带她回到胡杨路78号,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很远。
那天她从正午到黄昏,就只是坐在院子中看着不远处那栋别墅,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亦或是什么都没有想。
他知道,她的父亲说没有她这个女儿,这话一定叫她非常伤心。
他觉得自己也许应该做些什么,做些事情来阻止程芷溪继续伤害她。毕竟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理所应当要弥补。
就这样,几天后沈洛终于约到了程芷溪。
地点选在Crazy酒吧,是程芷溪的意思。
沈洛看着面前不可一世的妖娆美妇,忽然笑了,他说:“现在的我,无法理解自己当年怎么会爱上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子。”
程芷溪说:“现在来说当年,你不觉得讽刺么?”
“你的世界,早就已经晨昏颠倒,黑白不分了。我曾经以为是岁月改变了你,现在我才知道,你从来不曾改变,是我从没了解过你。”
“谁不都是像这样长大的呢?”
“离开方云山,离开那个世界,我带你走。”
“呵呵,凭什么?”
“凭当年那次事故,凭我知道你跟柳胜源的关系。”
“七年前的事故早就是死无对证,况且人是你杀的,就算董事长知道了,又能把我怎么样?毕竟我还是他儿子的母亲。”
“你就不怕方云山知道你和柳胜源的关系吗?”
“我猜你根本没有证据,如果有,为什么不交给方梦璃?还是,你根本就是爱上那丫头了,怕这一切的真相,终究会伤害到她?”
“我只希望你将属于她的东西还给她。”
“还给她?凭什么!凭什么她生来就拥有一切?凭什么我就该活得像只蚂蚁?我偏不信命!我是凭自己的本事拿到我想要的一切!”
“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将我们的过去,还有你与柳胜源的现在,告诉给方梦璃了。毕竟,与失去一切相比,离开我,对她更好。”
“沈洛,你就这样爱那个丫头吗?”
“嗯。”
“你可以带她走,离开东宁,到别处去。即使你现在对她说出一切,董事长也不再信任她了。你根本改变不了什么。而且,如果方梦璃知道当初害死她哥哥的人就是你,又会怎么样呢?”
“你说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吗?那天晚上,惠新街路口,那辆被撞翻的车里,死掉的就是她哥哥方慕铖。”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的外套,因为我穿了你的外套,所以被赶到的警察盘问。当时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我就把思路理顺了,在警察局调出当年交通部上交的监控录像,录像带里横穿马路的人,不是你吗?”
“那又怎样?”
“我只是想告诉你,方梦璃她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你也不是。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让你们痛不欲生,所以,千万不要随便威胁我!”
“监控录像上,应该有时间吧?”
“什么?”
“七年前的事故,的确算是死无对证,不过经你提醒,我刚好想起来一样。”
“你说什么?”
“横穿马路的监控录像,上面既然有时间,那刚好可以证明我在死者身亡时不在犯罪现场。这样追究起来,看来你只能被我拖进去了。”
“你!你说什么?”
“我会告诉方梦璃这一切的真相,然后,等着她将你从方家轰出来!”
“你敢!你不怕方云山知道害死他儿子的罪魁祸首就是你……”
“我不怕!程芷溪,咱们两个是一样的,一样属于不应该被原谅的存在,你就等着和我一起,去死吧!”
沈洛没再理会惊惧不已的程芷溪,他只想尽快回到家,尽快回到她的身边,如果老天眷顾,他还可以有几天的时间陪伴她,守护她。
可是上苍总是这么小气,沈洛许下的愿望,从未实现过。
车子刚刚进入上平区,沈洛就接到姜洋的电话,约他见面。
他不得不调转方向,回到尚阳门附近的咖啡厅。
“沈洛,我已经知道你和程芷溪的关系。”姜洋开门见山。
“哦。”沈洛平静道。
“不难猜测,你接近梦璃的真实意图。”
“是吗?”
“为了报复变心的爱人吗?”
“呵呵。”
“还是为了帮助过去的爱人报复梦璃?”
“随你怎么想。”
“程芷溪和柳胜源擅自挪用公款的事已经败露,稍后就会处理。至于你,如果还有一丝一毫的良知,就离开梦璃吧,不要把她的人生毁掉。”
“为什么,你不亲自告诉她?”
“我不想看她伤心。”
“呵呵,是呀,只有我才配做这种让人伤心的事情呢。”
方梦璃在沈洛家躺了几天,还是不想动,程芷溪的行为让她恶心,方云山的态度让她心冷,方睦程的存在是个错误。她好想狠狠心逃离这一切,可亲情的束缚又难以挣脱,所以只能等,等待姜洋查清挪用公款的事情。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父亲看清楚程芷溪的真面目,她就会和沈洛一起逃走。
就算全世界都背弃她,她还有沈洛。
好在她有沈洛。
方梦璃这样想着。
7月16日,东宁市天空低沉,阴雨绵绵。
她看得出沈洛自从昨天外出回来之后,神情一直怪怪的,不过他不想说,她也不问。
她一直觉得两个人之间有某种默契,就像沈洛从来不问她因为什么事情伤心,却又好像什么都能猜到,并且愿意一直陪着她。她也想有这种能力,能够看穿沈洛的心,看到他心中的彷徨和担忧。
出门前沈洛换了身黑色衣服,她说不用这样刻意,全在心意,况且又不是去墓地,只是去惠新街上走一走。
尚阳门到惠新街路口只有两公里远,车停在Crazy酒吧的停车场,沈洛撑伞,方梦璃挽着他的胳膊,两人漫步在雨中,听雨滴拍打伞面的声音,像是为无法重逢的人们演奏的离别乐章。
又是7月16日,又是大雨滂沱的日子,又是惠新街街口。
两人并立在雨中,看着伞边滑落的雨幕,方梦璃不自觉向沈洛靠了靠。
路上车不多,但是天阴雨大,可视状况极不佳,每辆车都是笛声轰鸣地开过,沈洛站在外侧,裤子被呼啸而过的汽车溅满雨水,斜对面,就是景逸酒店,现在两人所站的位置,正是沈洛当年下出租车的位置。
方梦璃用手指着前方,对沈洛说:“你看,当时我们的车就停在那儿,这边的卡车突然转向过去……”
沈洛看着她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给他描述当时的情况,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何措辞,如何表述,才能让她不那么难过呢?
如果真相注定会伤害一个人,谁还会在乎伤害是轻或重?
“我来过这里。”沈洛如实说。
“哦。”方梦璃还沉浸在失去哥哥的痛苦记忆中。
“对面,景逸酒店,302房。”沈洛说。
“哦?你在那里做什么?”方梦璃逐渐提起好奇心。
“杀人。”
“你的,那位女朋友,是个怎样的人?你可以为了她,去杀人。”方梦璃问。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比我看得更清楚一些。”沈洛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意思?”
“我为了她背负杀人罪名的那位,名叫,程芷溪。”沈洛不去看她,只是隔着雨幕望向街对面。
“你在开玩笑吗?我家的那位,程芷溪?”方梦璃没法相信,她觉得这个笑话很冷。
“你以为我在火车上为什么会拼命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因为我看到自己变心的爱人忽然成了别人的母亲,所以才救你,我只是想让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