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并不是极其教条的家庭,当程曦得知女儿有了要好的异性朋友之后,并没有严加阻拦,相反还教授她一些相处的方式方法,唯一一条就是千万不要和自己一样,要自尊自爱。
那个被银白色覆盖的春节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的假期,有难忘的欢愉,也有想要极力遮掩却无法抹去的痕迹。
开学那天程曦再次送她到学校,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程芷溪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有些事,她实在难以开口,那份愧疚,那份自责,对自己,对云松,对母亲。
这段时光的结局像是按了快进键,一切都发声的很突然,所以就算程芷溪想方设法的去慢放,然后仔细观察细节,也做不到,因为根本就没有细节可言。
三月的阳春还没有来得及融掉所有的积雪,程芷溪每天算着自己的经期,过了半个月的时候,她还存着侥幸的心理觉得是正常的推迟,可是迟了一个月后,她终于死心了,裹着厚厚的围巾偷偷跑去安阳县城边缘的诊所检查之后,她只能回家找程曦拿钱。
可是在这方面精明得很的程曦怎么会没有发现女儿的异样,终于在那天晚上从她上衣口袋里翻出了检查结果。
她从没见过程曦哭得那样撕心裂肺,之前每次被男人甩掉也都没有哭得这样难过,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次性全部从她生命中消失了一般。程曦一边哭一边给自己喝了一整瓶的白酒,后来醉倒在床边,程芷溪能听到她嘴里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真是造孽!”
那天醉酒之后,程曦像是想清楚了,她对于这件的处理,显得非常理智,首先她到学校以阑尾炎为由给女儿请了两周假,然后带着她到安阳县医院做流产,病历表上赫然添的是程曦的名字。
接下来几天,程芷溪就躺在家里休息,窗子很小,阴霾的天气昏弱的光线,照到房间中也是冷冷的,根本无法抵挡早春的湿冷。
那几天程曦每天都会问她究竟有没有告诉云松这件事,为什么对方完全不管他,这样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当初是怎么瞎了眼睛看上的。
程芷溪只能躺在床上装睡,因为她没法对母亲开口解释在那个醉酒的午后,喧闹的歌厅,逼仄的洗手间,那个被云松称为朋友的男人……
在床上躺了近十天,身体一点一点恢复,可以做家务,也可以做饭,程芷溪不再只是躺着,她起床,偶尔出门走走。那段时间程曦每天陪着她,几乎没有彻夜不归的情况,直到她看女儿的身体恢复的差不多,已经可以自己做饭熬粥,这才在一个周六的晚上出去“约会”。
那天晚上,程芷溪躺在自己的床上一直睡不安稳,没办法半夜去母亲的房间睡,折腾到凌晨,才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清晨,没想到看看钟已经下午,她赶忙起来要去洗漱,肚子也饿得不行,身体里所有的热量和力气都被湿冷的空气抽干净,心跳得异常烦乱,打开门巴望着弄堂口,依旧没有程曦的影子。
她没有做饭,也没有洗漱,只是颓废地重新钻进被子里,毕竟房间里就只有刚刚盖过的被子上还残存着一丝暖气。有一觉没一觉的睡着,脑袋里昏昏沉沉一直不清楚。
半夜的时候程曦才回家。
程芷溪记得当时她的脸上都是结了痂的伤口,密密麻麻,像是被别人用带倒刺的工具打了嘴巴一样,程芷溪吓坏了,想要拉她去医院,可是她说什么也不去,甚至也不找药水擦一擦,程芷溪很害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着她盲目地把家里能带走的东西通通打包,说要带她离开安阳,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后来程曦被她问急了,一个巴掌甩在她脸上,冷冰冰地对她抛下一句:“我做了这么多年女支女都没同时睡过两个男人,因为我还有自知之明,你有了男朋友还和旁人鬼混,这么不知羞耻的丫头到底是不是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养大的,还害得老娘和你一起丢脸。”
程芷溪搞不清楚母亲是怎么知道她怀的孩子不是云松的,她只记得那是程曦第一次打她,也就是从那次开始,程曦再不会在发脾气的时候骂别人,只会骂她、打她。
程芷溪被迫去学校收拾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在学校里看见好多女同学对她指指点点,也听见了别人说的话,比如,“以前说什么你不信吧,看她就和她妈一个样,都是女支女……”、“她打了孩子还敢来学校?”
如此之类的恶言恶语,就像当年她第一次听懂弄堂里的阿姨们骂程曦的话是什么意思时候一样,只不过这次不是骂别人,而是骂自己。她麻木地越过一个又一个阻挡她前行的人,不小心撞到了也是自己不小心,忙着说道歉。
后来从学校里出来的时候,她在大门口的香樟树林中看见了云松,他还是那样的干净利落,只是眼神中再没有了往日的温柔,那冰凉的目光中,是什么呢?程芷溪分辨不出,她走出学校大门时缓缓回过头,想再看一眼云松,以作为告别,可是当她转过身时,云松早已经走远了,剩下的,只有香樟树干枯的树干和魔鬼一般张牙舞爪的枝丫。
程芷溪抱着书继续前行,眼泪不知何时开始肆无忌惮地窜出。
30.程芷溪的留白 2
两个月后,程曦带着她搬到了东宁市上平区胡杨路73号。
新的高中,新的同学,还有新的程芷溪。
她努力地对所有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其实最不容易伪装的是悲伤,而最容易的就是假装开心,因为微笑有时候并不需要填充多少感情,可哭泣却是一件亟需感情的事。
程曦的状态很不好,时常带男人回家,也没有了从前面对别人指责时那份从容和淡定,会在别人说三道四的时候用恶劣的话语回击,对她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不过这一切,程芷溪都已经不在乎。就像每个人降生的时候,上帝都分派了定量的感情给大家,如果对某一件事付出了特别多的感情,那么手中剩下的就会很少,再到遇上别的事情,即使你用尽全力,也挤不出更多的感情来消磨。
然后,她遇到了那个叫做沈洛的男孩,各方面都像是云松的缩小版呢,只不过他的家庭状况比自己还不如而已。
她很清楚,自从第一次见面,沈洛就对自己有好感,她也很需要这样一个人,从他的身上可以看见光亮,看见希望,甚至看见未来。她知道他喜欢看自己笑,所以当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放肆的笑,这笑容于她自己来说,其实没有意义,因为大多数时候都不是发自肺腑的,可是对沈洛来说,却很受用。
也许曾经有过那么一个瞬间,程芷溪也将沈洛当成了自己的“家”,可那个瞬间实在太短,短到她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结束。
一年之后的那个闷热的夏天,她第一次主动改变了自己的人生。那天程曦带回来的男人竟然想对她不轨,她知道,这几年程曦年纪稍大,到家里的男人条件越来越差,她知道程曦已经睡着,于是拿起桌上的一个海碗朝那男人打去。
当那个枯槁的小老头捂着脸从家里跑出去时,程曦彻底被激怒了,她对着程芷溪大打出手,不顾左邻右舍都能听到,她撕心裂肺地叫骂,内容令人作呕,倒也是事实,程芷溪记得她骂自己“一个贱货装什么烈女”这话没错,只不过被沈洛听去后就觉得只是程曦发疯说的疯话而已。
你看,人总是喜欢听自己想听的,不想听的,都会被当做假话、疯话。
程芷溪那天晚上是在沈洛家住的,和他妹妹一起。她记得那天沈洛很温柔地给她处理了身上的伤口,还告诉她说,高考的时候他会报考医科大学,因为做医生是他的梦想。
那时,她想,也许就这样活下去,也不错。
半个月后,她在确认程曦带了嫖客回家的那个晚上,给公安局打电话以匿名人的身份进行举报。
程曦果然被带走了,一走就要三年。
她记得程曦临上车前看自己的眼神,好像很陌生。
过了半年,她才第一次去看守所看程曦。
短短半年时间,玻璃那侧的程曦像是老了十岁,两鬓都是斑白的碎发,眼神也再没了以前的伶俐劲儿,都是痛苦和沧桑。程曦第一句就问她为什么要举报自己。程芷溪一愣,然后淡淡答道,因为没有你的日子,我会过得更好。程曦笑了笑,没说什么,然后第一次主动地提起那年的事情,虽然她不知道程芷溪已经对那件事不感兴趣了。
那年程曦出去和交往半年的男人约会,一个精彩的晚上过后,迎来的是对方妻儿的捉女干。程曦说她记得那个徐娘半老的女人在酒店房间里对着自己又喊又叫却始终没有动手打人,那个男人既不劝也不阻止,她也想等对方骂够了就灰溜溜的离开算了,可那女人拉过儿子让他看他爸爸做的好事。程曦就是这个时候知道找上门的女人的儿子叫做“云松”,她忍不住冲过去打了云松两个巴掌,然后问他为什么让自己的女儿在家为了他受那份儿打胎的罪,而他却置之不理、不闻不问,她这一番话把云松他妈吓坏了,一时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不吭声也不敢问她儿子。就这样僵持了一会,云松像是忽然缓过神来,然后一把搂住摇摇欲坠的母亲说他根本没和程芷溪上床,所以不可能有孩子,就算程芷溪有了也一定不是他的。程曦觉得他肯定是说谎,气急之下狠狠推了他一把,没想到那么大个子的男孩子一下子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他爸爸冲过来看他儿子活活被她打晕,气红了眼,抡起胳膊就抽了她两个嘴巴,然后打电话叫来车就带他儿子去了医院,程曦于心有愧也跟着到了医院,结果大夫说是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这才晕过去的。这下那男人不由分说在医院的走廊里又抽了她两个嘴巴。这下云松他妈算是出了气,指着程曦的鼻子骂“女支女”、“女支女养的还是女支女”等等难听的话。程曦回过味来,这才知道可能是自己的女儿错了,但是对与错又有什么关系呢,孩子已经打掉究竟谁是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呢?
讲完这段故事,程曦一脸平静地问她,孩子究竟是不是云松的。程芷溪想了想,说道,当年在安阳医院打胎的人叫程曦,和自己没有关系的。
程曦看着自己养大的女儿,露出一丝苦笑,然后不等她说话,就自动跟着监狱的警卫出去了。
就这样,直到程曦在监狱中被新进来的一个女囚犯打死,程芷溪再没来看过她。
有时候,灰姑娘也不一定就单纯善良没有心机,只不过男人先入为主的观念总是将身世可怜的女子想得太过纯美。
打工、上课、接受好心人的捐助,这是程芷溪接下来几年的生存方式。
顺利升入大学后,寒暑假她大多会在外面端盘子或是摆地摊卖些小玩意儿,沈洛因为脑子好,所以更多的时候会去做家教,做家教赚的也会相对多一些,不过他妹妹的住院费总是需要更多的钱。不过夏末的炎日,沈洛总是做帮她到市中心或是游乐场等地摆地摊。
她还记得大一那年暑假,沈洛陪她在东宁游乐场最大型的那个摩天轮下边摆地摊卖小饰品,午饭的时间沈洛跑去很远的地方给她买了最爱喝的糯米粥和灌汤包,然后两个人就坐在小摊旁边的草丛里吃。她记得很清楚旁边有一对男女,应该是兄妹的关系,那女孩初中生的年纪,那男孩和沈洛差不多大,女孩抱着画板给哥哥画像,到中午的时候,那男孩就近在一个哈根达斯餐车上给她买了好大一桶冰淇淋,可那女孩儿画得很认真,完全没有时间吃。
程芷溪记得她看着那桶原本五颜六色形状也很好看的冰淇淋一会儿就化成了棕色的雪水,她嘴里的糯米粥像是固化成了刀子一般,一寸寸割着她的舌头和食道,眼泪大颗大颗地滴下来。
这可急坏了沈洛,他一边为她拭去泪水一边问她怎么了,她只能摇摇头说没事,眼睛里进了沙子呗。
她当然不能对沈洛说自己从没吃过哈根达斯冰淇淋,每天摆地摊赚的钱还不够一颗球的价钱,她每天每天都在心里发誓第二天赚的钱一定要给自己买一颗尝尝,可自己这么遥远的奢望,对于那个小女孩来说根本就是像蚂蚁一样的卑微。
从那天开始,程芷溪每天每天问自己,为什么别人可以活得高尚,而自己,永远要像条可怜的虫子一样苟延残喘,她不想再这样下去,她要像那个女孩一样,得到想要的一切,站在高处,享受别人仰视中的艳羡。
每个人的一生中总是会有无数个契机,这些契机可以造就人生的转折。
总会有人说“当初如果没……,就会……”,其实省略的部分才是重点,前面的部分是懊悔,后面的部分是奢望。
就像程芷溪现在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进铖发实习,那么自己的人生可能会不一样。
24岁的大四应届毕业生程芷溪因为工作表现出众,实习不久后很快就被确定为铖发的正式员工人选,在市场部的工作如鱼得水,更是得到技术部主管柳胜源的器重,把她从市场部直接调到自己麾下任秘书一职。
程芷溪知道,这个一丝不苟的男人对自己除了欣赏,还有一部分私心,那就是喜欢。
一个男人,对一个漂亮又能干的女人,最本能的感情。
当时她已经是沈洛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可是铖发集团的同事却鲜少有人知道,如果不是那个晚上柳胜源送她回胡杨路时被沈洛撞见,可能柳胜源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在另一个生活圈子中,还有另一位男朋友。
那天之后的一小段时间程芷溪工作总是魂不守舍,她很怕自己的结局会是因为欺骗领导感情而被好不容易进入的大公司开除。
可是柳胜源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样对她好,带她吃遍东宁市里各种好吃的饭馆。
程芷溪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的爱已经抽离了他用来抵抗失去自己的恐惧所需要的勇气。
那种领导与秘书的难以言喻的暧昧就这么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柳胜源失魂落魄的来找她告诉她自己私自接收供应商贿赂的事情可能要败露了,那位刚刚回国的董事长独子方慕铖,新任的总经理,刚一接手公司就对公司的业务顺利上手,并且迅速找到了线索。程芷溪问了是谁在调查他,然后胸有成竹地告诉他说只要证据还没有上交到总经理手中,她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他拿回来。
这就是发生在七年前7月16日的那个晚上的故事,302房间里死去的男人,就是方慕铖派去调查柳胜源私自接收贿赂案的孙助理。
而沈洛,甘愿为了程芷溪成为替罪羔羊。
柳胜源,因为忌惮程芷溪手中的罪证,所以无奈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想办法送到了老板身边。
这就是程芷溪所知道的故事的全部,也许还不完整,毕竟整个故事不是她一个人的故事,她能看到的,也就是发生在她身边的那些碎屑而已。
31.柳胜源的爬墙虎
芷溪:
请允许我再次用这样亲切的称呼叫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也许已经不能再留在你身边帮助你了。
希望我昨晚的行为能够对你和小睦程今后的人生有所帮助,毕竟这是我亏欠你们的。
只要小睦程不出事,相信方总顾念旧情不会为难你。
算起来,你我相识已经整整九个年头。
这些年来,你于我来说,更像是一条美丽的爬墙虎,色彩斑斓,曾经给我三十余年单调灰白的人生增添过许许多多难以言喻的珍贵经历。
可是我知道,你不属于我,甚至,你不属于任何人。
这么多年,我试图了解你,可是终于没有办到。
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再相见时,你、我又会是在怎样的境遇中经历怎样的人生。
至于董事长这个人,他可能对很多事情都了解的很透彻,只是旁观至今而已。
所以,我不在之后,请千万小心行事。
本来以为会有千言万语,可看来真的已经再没有别的事情要叮嘱。
只有一件,那个令我抱憾终身的决定,当你请我帮你站到高处时,如果我也以再洒脱一点,放你走,随便你是否会拿着罪证揭发我,而不是忍着无止尽的心酸将你送到董事长身边,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很多人的命运因为我当初自私的决定而改变。现在,我已经亲手更正了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