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丽华认真地想了半天:“还真是想不出来。不过,我觉得非要写的话,她也不见得就比老舍写得差呀。”
墨向阳:“……不是说谁写得好,谁写得不好。作家的写作风格不同,有的作家擅长写历史题材的,有的作家擅长写农村题材的,还有的光是写诗歌不写小说,还有的光写散文。这个叫创作自由。”
孙丽华:“行了,不就是不让我管小北嘛。他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第三呢?”
墨向阳:“……第三,第三……”
孙丽华:“说啊。”
墨向阳:“第三——媳妇儿你得注意休息,这石膏才拆几天啊,别老低头看信,抬头抬头。”说着讨好地去给孙丽华揉肩膀,被孙丽华横了一眼。
在孙丽华的坚持下,庆祝墨北当“作家”的家宴还是举行了,并且还请了卫屿轩和夏丞玉来,夏多这个小尾巴当然也没落下。
大家的确都很吃惊,可也是真的为墨北而感到喜悦。夏丞玉表示,如果墨北还想翻译什么作品,她可以帮忙找资料。卫屿轩也说等墨北再出书,他可以帮着找些有名望的作家写序言推荐。
墨北很高兴,因为从这话可以知道,卫屿轩在杂志社做得不错,人脉有了扩展,而且也找到了自信。
孙丽华也很高兴,她放下成见请卫屿轩来吃饭为的不就是这个目的嘛。一切都是为了儿子的前途!
酒过三巡,孙丽华笑道:“我想让小北去学钢琴,夏老师,您认不认识教钢琴的老师啊?”
墨北惊讶:“妈,我没说要学钢琴。”
孙丽华说:“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夏老师?”
夏丞玉看看墨北,再看看孙丽华,笑道:“还真不认识,要不,我回去打听打听。”
孙丽华说:“好,好。”
夏丞玉温和地说:“不过小孩子学知识学技能,最关键的还是要他们自己有兴趣,不然坚持不下来的。”
孙丽华说:“我听说你家多多还会弹古琴?”
夏多一脸乖巧地说:“阿姨,我五岁就开始练琴了,可苦了,手指都被琴弦给划伤好多回。您看,都长茧子了。我外公可严厉了呢,让我每天练三个小时!阿姨您想啊,那时候我多小啊,一动不动地在琴边坐上三个小时都困难,还得弹琴!别的小朋友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只能在家练琴、背琴谱,还得背古文、诗词什么的,外公说这样才能培养出跟古琴心息相通的感觉。我是没觉得这有什么效果,就知道总挨揍了。真的,练琴太苦了!”
孙丽华说:“多多真厉害。小北,你得好好向小哥哥学习,知不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夏多怔了怔,他是想表示练琴太辛苦,让孙丽华心软,好放弃让墨北学钢琴的念头,可没想到起了反作用。
墨北垂着眼帘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墨向阳简直不敢去看儿子的脸色了,打岔说:“以后再说这个吧,真要让小北学钢琴的话,不还得买琴让他练嘛。钢琴那么贵,现在咱家也买不起。”
孙丽华说:“也是啊,钢琴是挺贵的。不过,为了孩子嘛。”
墨北盯着自己的碗,低声说:“妈,我不想学钢琴,也没时间学。”
孙丽华不满地说:“鲁迅都说了,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就有了。什么没时间,都是借口。”
谁都看出来墨北满心不情愿,可孙丽华作为一个母亲,有权利选择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卫屿轩、夏丞玉到底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孙家的人又太习惯于在孙丽华的强势面前退让。
龚小柏给孙丽萍使了个眼色,孙丽萍会意,给墨北挟菜,“小北,吃啊。大姐,我看你就别非逼着小北学这个学那个了,小北才几岁啊。我听姐夫说你前两天还给小北找了个教书法的老师?你也不怕把孩子给累坏了。”
孙丽华不以为然:“把时间安排好,那能有多累。他又不去学校,时间多的是。”
墨北耐着性子说:“可是我写东西要花很多时间思考,再学钢琴的话,我就没时间写作了。”
孙丽华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看大家,似乎是想向众人求证。“这脑子里想事儿,跟手上做事儿,没冲突吧?”
孙五岳噗哧一声笑了:“你以为小北是郭靖啊,还能两手左右互搏,同时干两件事?”
夏多大声说:“我写八百字的作文都要想好长时间呢,小北写那么多字的小说,肯定要花更长的时间啦。”
夏丞玉也说:“写作是很需要专注力的,学钢琴也需要专注力,不全神贯注地投入,就不会有效果。墨北妈妈,这点你真的要好好考虑,孩子能在一方面做到优秀就不错了,不一定非得让孩子发展成全才。况且童年的时光这么宝贵,不能让孩子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变成了个小老头儿呀。”
孙丽华安静了一会儿,笑了笑:“唉,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听你们的。来,夏老师,我敬你一杯。”
墨北黑沉沉的眼睛盯着碰撞的酒杯,丝毫都没有感觉到轻松。
第32章:争吵
电视机打开着,声音却被拧得很小,以免影响到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墨洁。墨向阳扔垃圾回来,见孙丽华正低着头熨衣服,忙说:“我来吧。”从那次车祸之后,他就格外注意保护妻子的颈椎。
孙丽华对他笑了笑,说:“没几件衣服。”
墨向阳半哄半抢地把熨斗拿过来,说:“我来我来。”
孙丽华让开位置,坐到沙发上去,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突然说:“向阳,你说那个夏老师,是不是……嗯?”
墨向阳莫名其妙:“什么?”
孙丽华说:“你听她话里话外那个意思,特别不希望我叫小北学钢琴学书法,照她的话,最好就是什么都别让小北学。哎,你说她是不是担心小北学了别的,就没时间上她那儿学英语了,她就少了份收入啊?”
墨向阳说:“不能吧。”
孙丽华说:“其实我看小北现在的水平,真就不用再跟她学了。咱小北都能自己翻译书了,夏老师可都没翻译过呢。”
墨向阳笑着说:“人家翻没翻译过,又没跟咱们说,你哪儿知道。”
孙丽华说:“没说就是没有。真的,等学完这个月,就别让小北去了。省份学费还能学点儿别的呢。”
墨向阳犹豫地看看她:“这不好吧?”
孙丽华说:“学生都有毕业的那天,说到哪儿咱都有理。咱又没欠她学费,年啊节的还送礼。”
墨向阳说:“等我问问小北再说。”
孙丽华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说:“现在买架钢琴得多少钱?”
墨向阳说:“一般的也得好几千块吧,再好的上万。”
孙丽华说:“用小北的稿费也够了。也不用买太好的,等学成了再换也行,客厅放得下。让小洁也跟着学学,女孩子得有点艺术细胞。”
墨向阳叹气:“不是说好了不学钢琴了吗?”
孙丽华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你们都那么说了,我还能怎么说,跟你们吵一架吗?学学又没坏处,家里又不是真买不起钢琴。”
墨向阳问:“那你到底是想让儿子当作家,还是想让他当钢琴家?”
孙丽华说:“我又不是非得逼着他成个什么什么家,不就是希望他多学点儿,多掌握一门手艺,对他将来找工作也有好处吗?哎墨向阳,我说你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你反对什么。”
见孙丽华提高了嗓门,墨向阳忙说:“心平气和,媳妇儿,咱心平气和地说,别激动。”孙丽华只好白了他一眼,闭上嘴。墨向阳笑笑,说:“小北的未来,我当然也操心,可那是十几二十年后的事,现在操心多了有用吗?……哦,有用有用,你别急。我是说小北现在已经很优秀了,你想想,谁家孩子能像咱儿子似的,这么小就出书了。”
孙丽华得意:“那当然。”
墨向阳说:“小北出书之前,咱俩不谁也没教过他,没逼着他学这学那,那是让他凭着兴趣来吗?这顺其自然……”
没等他说完,孙丽华急着抢话:“我就是后悔以前没好好教他,不教他都能出书,要是教了,他得厉害成啥样?”
墨向阳张口结舌。
孙丽华兴致勃勃地说:“王大夫的小姨子不是在文化宫教声乐么,明天我去问问他,他小姨子肯定认识教钢琴的老师。”
墨向阳看着妻子半天没说话,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让他觉得呼吸不畅。为什么反反复复说了这么多次,却都说不通呢?是自己没有表述清楚?怎么她就是不明白,小北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对别的孩子适用的教育方法在小北这里会引起反弹?
跟她沟通,就像是对着一面墙壁喊话,哪怕你喊到声嘶力竭,墙壁都不会回应——一面墙,它永远成不了山谷。
孙丽华发现丈夫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她扭头看了一眼,吃惊地看到一张混合了愤怒、困惑与绝望的脸。“向、向阳?你怎么了?”
墨向阳深吸了口气,冷冰冰地说:“这事听我的,小北不学钢琴。”
孙丽华愣住了,她不明白丈夫怎么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坚持,更不明白丈夫显而易见的怒气是从何而来。
她先是觉得惊慌,随后感到委屈,紧接着怒火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急促地喘息着,拼命克制着自己,她对自己说:别发火。别发火。孩子们还没睡,他们会听到的。别发火。别……
她听到自己尖利得有些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调都在颤抖,这已经说不清是因为生气还是因为伤心了,一连串的质问脱口而出:“墨向阳你什么意思!儿子是你一个人的?我不是他亲妈?我能害他吗?多长时间了,我就想问问你,孩子的成绩你不管,他做什么你不管,他不上学你也不管,那不是个小猫小狗,你给口吃的就行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他得、他得上学,交朋友,他将来得在这个社会上活下去,不能跟别人不一样啊!现在你惯着他,将来他长大了,到社会上去谁会惯着他?到时候他吃了亏怎么办?他小孩子想不了这么远,我们当父母的得替他想啊。哪个孩子没点小脾气,可也得分个是非好歹吧,你不约束他,小脾气就一直改不了,以后是要碰壁的!”
熨斗下的衣服散发出焦味儿,墨向阳气恼地把熨斗放在架子上,将烫焦了的衣服往地上一扔,怒气冲冲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都冷静冷静再说吧。”
他大步走到门口,穿上棉鞋,棉袄往身上一披,连扣子都没系就走了出去。
墨北贴着卧室的门坐在地上,地面很凉。刚刚父母的交谈他听得清清楚楚,随着嘭的一声关门的声响,墨北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姐姐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接着是墨洁迟疑胆怯的声音:“妈……你哭了?”
孙丽华带着鼻音呵斥她:“没你的事儿,写作业去。”
墨洁仓惶的脚步声退回卧室,啪嗒一下关上了门。
这一晚,墨向阳回来得很晚,孙丽华一直坐在客厅里看着无声的电视等着他。等墨向阳回来后,两个人都已疲倦得没有争吵的力气,沉默地洗漱一下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发现墨北没有出来吃早饭,墨洁去叫他,这才发现墨北在地上坐了一夜,发烧烧得人都有点糊涂了。
“小孩子的死,有种别样的美。”
墨北在稿纸的第一行空两格,写下这样一句话。
迟疑了一会儿,他在第二行接着写道:“这种美可以绘成静物画,可以谱成月光曲,让人立刻就能陶醉在美的线条里,静静体会着难以言喻的忧思。”
“咳咳……”那一晚的高烧给墨北留下了个后遗症,肺气变弱了,很容易犯咳嗽。不过也因为他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让父母的争端戛然而止——第一要事当然是让孩子养病,什么教育计划都得靠边站了。
而墨北这场病,好了又犯、犯了又好,断断续续地竟然持续了将近两个月。这期间孙丽华也试图让他去学些她想让他学的东西,墨北表现得很顺从,可是坚持不了两天,没好利索的病就再发作。最后孙丽华也无奈了,赌气撒手不管了。
那晚的争吵是夫妻俩结婚多年来第一次吵架,这就像是一首歌中间唱跑了调,之后再唱回原来的曲调也还是不完美了。孙丽华和墨向阳冷战了一段时间,后来墨向阳先服了软,虽然在某些观点上无法调和,但这又不是闹阶级矛盾,终究是要床头打架床尾和,安安稳稳地把日子过下去。
病好后,墨北告诉孙丽华,他决定回学校上学,不过他准备直接跳级参加小升初的考试。为了潜心备考,他住到了市里的姥姥家,这样方便他向夏老师求教,就算夏老师工作忙,那也还有已经上初中的夏多可以帮忙。
孙丽华觉得儿子变懂事了,她很欣慰,自然是支持墨北的决定。而墨向阳却觉得很诧异,当初强烈要求不上学的是墨北,现在做好计划准备上学的也是墨北,这孩子是搞什么鬼?
可是当墨向阳追问的时候,墨北只是反问他:“这样不好么?我妈挺高兴的,也不用再为这事儿跟你闹别扭了。”
墨向阳沉默半晌才说:“只要你觉得好就行,儿子,生活是你自己的,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都不可能代替你去生活。”
姥姥很欢喜外孙长住自己家,每天变着花样给墨北做好吃的。因为墨北随意说了句想吃豆腐脑,每天清晨姥姥都特意走上二十多分钟的路买回一大缸子来,放在灶台上温着,什么时候墨北睡醒了起来什么时候再吃。
为了方便墨北读书写作,姥姥外屋那个大客厅里放了新书桌——这是孙五岳特意找木材加工厂的朋友给打的,上了两层清漆,保留了原木色和纹理。原本放在客厅的电视也被搬进了卧室,餐桌则被搬进了孙五岳那屋,天冷的时候在那吃饭,天气热了就在院子里吃。
虽然客厅跟书房还有很大的差距,但姥姥的心意还是让墨北很感动。
离开家庭,离开……母亲,不让自己成为父母争执的导火索,这让他感觉轻松很多。
第33章
喝了两口水,墨北继续写他的新作。
这篇推理小说的开端是一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和一般的凶杀现场不同,从孩子的尸体到周围的环境都安祥得让人难以相信此处有死神降临。本该欣欣向荣的生命被收割,本该恐怖阴暗的场景却带着诗意的美感,这种反差令人惊奇,更令人对凶手的变态心理感到惊骇。
而故事的终结却是一个母亲的死亡,在一个阴暗肮脏的厨房里,没洗的碗筷堆积在水盆中,剩菜上聚满了苍蝇,这些饕餮嗜脓的生物同样聚集在那个只穿着一件旧得发黄的白睡裙的女人身上——她把自己悬吊在了挂腊肉的铁钩上。
始于脆弱的孩童,终结于苍白的成人;始于春芽之静美,终于枯草之衰败;始于纯真,终于谎言。
写下最后一个句号,墨北扭头看了看窗外,孙五岳养了一对鸽子,鸽笼就在他屋檐下面,咕咕咕地叫个不停,也不见他放它们飞一飞。墨北怀疑小舅是想把鸽子养肥了吃肉。
“喵——”小花猫已经长大成了俊秀的少年猫,它在墨北的小腿上蹭了一会儿,跳到他腿上,再跳到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