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嗡嗡地飞进窗户,像一架失控的小直升机似的地在墨北眼角狠撞了一下,墨北蓦然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刚才居然盯着窗外在发呆,完全忘记了这里随时都有可能会有人来,甚至他都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呆怔了多久。
对时间感的缺失,这意味着他的神经已经紧绷得快要断裂了,这状态可不怎么好。
墨北一边提醒着自己,一边依旧站在窗前一动不动,温暖的空气里像是有强大的磁力留住了他,每根头发每个毛孔都舒服得轻轻呻吟,像被摸顺了毛的猫瘫在这阳光地儿里不愿动弹。
用镜片尖锐的边缘刺了手心一下,墨北终于从这种诡异的状态下脱离,向走廊深处走去。
“……那你说该怎么办?老头子一发力,我可顶不住啊,现在董垣急得都要跳楼了……”刘正扬的声音从一扇门里传出来,有些破音,让人可以想像得到他那张脸上惶恐不安的神色。
“教过你多少次了,遇到大事尤其要冷静,你总是不听我的。要是你在绑架墨北之前问过我的意见,至于闹成现在这样吗?你也不想想,他是你可以随心所欲摆弄的人吗?”罗驿的声音要低沉得多,几乎让人听不清。
“但是你一定有办法的……”刘正扬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带些讨好撒娇的意味:“哥,我错了,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你可不能不帮我呀。”没有等到罗驿的回答,刘正扬急了,“这次我要是完了,你也就完了,帮我就是帮你自己。”
罗驿笑了几声,不知是赞叹还是讥讽地说:“正扬啊,你有出息了。”
墨北没再听下去,伸手推开了门。
刘正扬一看到墨北,就下意识地抬起胳臂护住头脸,缩肩含胸地侧过身体,这种本能畏惧的姿势直到罗驿轻咳一声才解除。罗驿看起来十分淡定,甚至还对墨北笑了笑:“我估摸着你也快来了。坐。”
罗驿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墨北无动于衷,只是把一双墨色沉沉的眸子盯着刘正扬看。
刘正扬摸了摸脖子上厚厚缠绕着的纱布,感觉纱布下的伤口像是又被刀锋割开了几分似的疼,他哆嗦了一下。
罗驿拍拍刘正扬的肩膀:“你先出去吧。记着,没我的话,什么都不许做。”
刘正扬忙不迭地点头,落荒而逃。
罗驿拉开一把椅子请墨北坐,还很体贴地询问:“茶?咖啡?”
墨北刚要开口,不知怎么气息一窒,忍不住咳嗽起来。
“支气管炎又犯了?一会儿给你拿点药。来,先喝点水,温的。”罗驿倒了杯水递过来,语气温和自然,和往日并无分别。
墨北的慢性支气管炎是老毛病,当年被柴狗子绑架时落下的,这些年虽然一直有调养,但始终去不了根儿,肺气虚弱,一着凉或是太累就会犯病。家里人都清楚墨北有这个老毛病,不过,对外人虽然没有瞒着,但是也不会特意跟人提起,罗驿为何会知道——细思之下未免令人恐惧。
墨北笑了,这些年来他和夏多让人监视着罗驿,是不是罗驿也同样在让人监视着他们呢?如果真是这样,那监视罗驿的人看到的又有几分是真的?
罗驿闲闲地倚着办公桌站着,两手向后撑放在桌面上,显出手臂的线条结实有力——很少有人知道,罗驿虽然是个学者气息浓厚的人,但一直都有健身的习惯,甚至还跟着一位咏春拳大师学习过。前世墨北的反抗总是会被他轻而易举地镇压,现在如果再尝试的话,墨北心里依旧没多少把握。
似乎是被墨北的笑容感染了,罗驿嘴角微笑的弧度加大,“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着急,在牢房里多歇几天,等身体康复了再做这些不是更好吗?”
墨北喝了小半杯水,感觉喉咙舒服多了,“我年轻嘛。”年轻,所以气盛、心急,初生牛犊不怕虎。
“原本我以为你会留在餐厅,想办法控制住局势,然后再联合那些囚犯一起来找我算帐。”罗驿似乎有些好奇,“你怎么放弃了这些助力,一个人就过来了?”
“如果我没猜错,孟大庆是你的人吧?除他之外还有几个。有这些人在,我想要控制局势就很难。况且,那些人又蠢又胆小,即使笼络到身边来也就是个狐假虎威,根本派不上多大用场。我何必费那个力气呢?”墨北把水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沿着杯口轻轻拨弄。
罗驿瞥了他的手一眼,笑了:“这种催眠的小把戏就不要做了吧,你知道对我没用的。”
墨北也笑了笑,收回了手,“不试一下怎么能甘心。”抬头看看四周,像是开玩笑一样问道:“你这里应该不会有摄像头吧?”
“当然,我也是需要欲望的。”罗驿爽朗地一笑,“在牢房和餐厅的那些摄像头,是为了录下他们的即时反应当实验材料……好吧,我知道瞒不过你,有些录相在剪辑后会卖给那些癖好特殊的人欣赏,特别是今天这场暴乱,会引起很多人的兴趣。不过,你叫人把摄像头都给砸坏了,录相没到高朝就被掐断,这下子我可亏本了。”
“海外?”虽然是问句,墨北却说得很笃定。
罗驿点点头,“这些人虽然身份、来历各不相同,但这只是为了增加一点趣味性,多元化嘛。不过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如果他们消失,不会有多少人关注,更不会有人去花力气寻找。啧,如果让他们的熟人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一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人的性格会变得如此扭曲和暴力……”
“我对你如何扫干净尾巴没兴趣,对这些人的生死也不关心。”墨北冷淡地说,“我只在乎我自己。”
“我就知道是这样,墨北,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是同一类人。”
墨北面无表情地看着开心大笑的罗驿,这句话前世罗驿也对他说过,但墨北一直认为这就是放屁。
跟罗驿是同一类人?他嫌恶心。
罗驿看出来墨北的反感,反而笑得更开心了,“你还是太年轻,等你再成熟一些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对的。”
“就算如此,又怎样?”墨北反问。
罗驿向着墨北微微倾身,他和墨北一站一坐,原本还算松弛的距离感一下就因为这个动作而变得紧绷起来。
“在这些愚蠢、低能的生物中间,即使是我也难免会寂寞,若有个同类可以相伴,也是件幸事。”罗驿的声音低沉柔和,像一把细沙洒落在清泠水面上,充满诱惑,“尤其是如果这个同类尚不自知,那么,让他醒悟的过程也是非常有趣的。”
“你找错人了。”墨北说。
“是你被庸俗的爱欲束缚住了才能,你变得胆怯了,回避着真实的自己。我在帮你打破藩蓠,回归你的真心。”
墨北若有所思地笑了,“罗驿,我第一次发现你还有写童话的天份。”
罗驿直起身,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突然话题一转:“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在怕我,为什么?”
墨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青蛙第一次见到蛇也会害怕。”
罗驿步步紧逼:“怕到晕过去?”
“何止,怕到想下跪哀求你放我一马。”墨北似真似假地说,笑意未达眼底,无机质的眼神空洞得像陡然失去生命力一样,“你为什么就是不放过我呢?”
罗驿久久地凝视着墨北,二人之间的沉默像是变成了一个黑洞,连屋内的光线都被吸入其中,空气也变得凝滞沉重起来。
罗驿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气场,他可以表现得很亲和,没有丝毫攻击力,让人即使是和他初相识也能很快就卸下防备;可是当他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你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人产生深深的恐惧感。
尤其是对于墨北来说,这种影响比他想像得更深刻,尽管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和罗驿的对峙还是让他手脚冰凉、呼吸艰难。
这种时候,沉默是最好的应对,但是墨北却准备先开口——他快撑不住了,呼吸频率已乱,很快就会被罗驿看出他的怯懦,到时候罗驿只要翻掌一压,他就得成了五指山下的孙悟空,本事再大也翻不了身。
“现在外面是什么状况?”墨北提问。
罗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你觉得我会告诉你?”
“如果风平浪静,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你会说出来增加我的心理压力,不说那就是有些事已经让你头疼起来了。当然你也可能故弄玄虚,让我难以判断。不过,你我都清楚,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存在,从刘正扬在去机场的路上把我截下来那一刻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你的掌控了。就像做数独,只要其中一个格子里填错了数字并且无法纠正,后面那些格子,无论你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让它们正确起来。”
墨北换了个坐得更舒服的姿势,让自己看起来很放松,似乎胜券在握。
“让我推测一下,会给你造成压力的因素会有哪些。”虽然刚喝完水,可墨北还是觉得喉咙发干,同时心跳在加快,还好,手没有发抖。
罗驿也换了个姿势站着,很放松。
墨北忽然感到一种浓重的倦意袭来,他很累,累得连一个字都不想说了,而且他觉得自己说得越多就越是在按照罗驿划出来的路在走。
罗驿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墨北的发言,只见墨北眼睛看着一个地方就不动了,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这种时候还走神?罗驿有些好笑。
罗驿叫了几声墨北的名字,墨北才像是从睡梦里被唤醒一样,有些迟钝地把视线转移到罗驿身上,有些疑问似的“唔?”了一声。
一直以来,罗驿见到的墨北都是充满戒备的,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迷迷糊糊似乎全不设防的样子。一瞬间,罗驿觉得肾上腺素飙升,很想把眼前的人扼住脖子压在身下,任由纯动物本能来支配自己的行为。
可是,人和动物的区别不就在于能否控制住本能的冲动吗?罗驿不动声色地握了握拳头,用指甲掐着手心,让自己冷静下来,说话时连语调都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一瞬间,墨北脸上那种迷离的神色就消失了,他抬起眼皮看着罗驿,眼尾的弧度甚至透出一丝犀利的寒意。
“你打算利用走私船偷渡到国外吗?”
罗驿的脸色突然就变了,镜片后的眼睛竟透出一种野兽噬人般的疯狂,牢牢地盯着墨北。方才墨北半开玩笑地说过,他在罗驿面前的恐惧,就像青蛙被天敌之一的蛇给咬住了半个身体无法挣脱,只能清醒而又绝望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吞食进去。此时,罗驿就像是那条张开大嘴的蛇……
揣在口袋里的手紧紧握住碎镜片,鲜血很快就湿润了整只手掌,墨北觉得流出来的血好像是冷的。
第154章
咚的一声,墨北的头在车厢上撞了一下,他晕乎乎地睁开了眼睛,坐在左手边的罗驿给他揉揉被撞到的地方,语气亲昵地说:“怎么就困成这样?要不躺我腿上睡会儿?”
墨北麻木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这是辆经过改装的厢式货车,车厢里安装了两排舒适的坐椅,还有空余的地方垒放着十来只规格统一的黑色皮箱。
坐在墨北对面的是刘正扬,这位公子哥一副有个风吹草动就会随时跳车的样子。他左边的杜医生还是机器人似的,毫无生气;右边的戴夫头上透着血色的纱布倒是很鲜活,特别是那双充满恶意直勾勾盯着墨北的眼睛,真是生机勃勃!
墨北觉得自己刚才可能真的有一刹那是睡过去了,不,也可能是睡了更长时间,要不然他怎么一点都没有是如何到车上来的记忆呢?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过了几秒钟,也可能是一两分钟,从掌心传来的刺痛让他回过神来,伸出手看了看——之前被镜片刺破的手已经被纱布包裹好了。是谁包的呢?
哐当!
汽车不知道刮蹭到了什么东西,猛地颠簸了一下,几个人没防备,顿时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墨北的身体向前一栽歪,立刻被坐他右手边的人扶住了。
墨北转头看了看那人,慢慢吐出两个字:“谢谢。”
梁拂晓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点了点头,待墨北坐稳后就松开了手。
刘正扬直接跪在了墨北面前,膝盖磕得生疼,在戴夫的拉扯下才勉强爬起来,用拳头捶着车厢,扯着嗓子骂道:“大华你会不会开车?不会开我教你!”
罗驿冷冷地说:“正扬,安静。”
刘正扬拧着脖子不正视罗驿,使劲揉着膝盖,不忿地说:“都是这群废物坏的事儿,干啥啥不行。”
罗驿冷眼看着刘正扬,似乎一点也不想掩饰他的鄙夷。他抬手在车厢上有节奏地敲了几下,连接着驾驶室的一扇改装过的小门打开了,斌子弯腰钻进来。墨北一闪而过地看到驾驶室里除了开车的大华,好像还有一个人。
“怎么回事?”罗驿问。
“刚对面来了几辆车,后头一个轿子要超车,技术又不行,差点撞咱们车上,幸好大华是个好把式,不过路面上不知道哪个缺德鬼扔了块石头,正好碾上。”斌子也听到了刚才刘正扬的骂声,解释的时候就有意替大华说好话。
罗驿问:“大庆他们的车有没有事?”
斌子说:“车距拉得开,没事。”
罗驿对刘正扬说:“听到了?”
刘正扬不吭声。
斌子看了刘正扬一眼,眼神中透着不满。他和大华跟随刘正扬多年,早就习惯了这位公子哥的荒唐跋扈,但习惯不等于无怨无尤,要不是看在刘家的势力和给予的金钱上,他早就不想惯着刘正扬臭脾气了。
墨北语气悠然地说:“刘公子你最好还是道个歉吧。”
刘正扬的眼睛立刻瞪了过来:“什么!”
斌子也是一愣。
墨北说:“今时不同往日,你现在是在逃亡啊,不是他们仰仗你,而是你依靠他们。你还把他们当成自己养的狗,说打就打说骂就骂,万一激怒了他们,把你自个儿丢下,或者干脆把你做掉——反正都是逃亡,对他们可没多大影响,没准儿还更省事。”
刘正扬大怒:“放屁!老子养的狗还要反咬老子一口吗?老子有钱,出去了他们也得靠老子花钱养着!”他眼神不善地看向斌子,仿佛只要斌子敢说个不字,他就能扑上去咬人。
斌子嘴唇一抿,飞快地瞥了刘正扬一眼,转头对罗驿说:“教授,没事的话我回前面去了。”
罗驿点了点头,斌子钻回驾驶室去了。
刘正扬怔怔看着关上的小门,脸上的怒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泼洒在路面上的水彩被落雨冲刷掉,一点一点显露出下面难堪的本色。
车厢里一片安静。
墨北说:“我讲个故事吧……”
罗驿温柔地说:“不想让我把你的嘴堵起来,就安静一点儿。”
墨北眉头一挑,似笑非笑,“你怕?”
罗驿也笑,“怕啊,这当口我也不想多添麻烦,所以只要能省事,我也不会太客气。”
墨北闭上了嘴,该识相的时候他总是可以很乖。
罗驿的手机响了,他掏出个诺基亚放到耳边,但较为封闭的车厢里信号不好,只能去前面驾驶室里听电话。罗驿一走,墨北就抬眼看看对面的刘正扬,轻轻吹了声口哨。刘正扬眼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信号着实不好,汽车的发动机声又很吵,罗驿不得不堵着一只耳朵仔细听着电话那边董垣惊慌的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