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肉掌上一道伤痕裂开,“嗤”“嗤”喷出两道血剑。一者落地成霜,一者所触落叶皆为飞灰。
“看来只有等了……”
聂飞雪苦笑连连,琴姬扶着他靠坐在另一株冰树前,取出手帕没好气地按在聂飞雪受伤的掌心,后者不禁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逞能……”
这一等,就是一天一夜。
聂飞雪他的伤来自于自己的剑意,梳理起来要轻松不少。这段时间他已将伤势稳定下来。琴姬却在一旁护法之余时时出神,或蹙眉,或踱步,不时拿起清霜斜刺两下……聂飞雪半眯起眼眸,不由欣慰一笑。
叶知秋无疑是实力强大的剑客,至少聂飞雪从未见过如此快的剑。
快,又无声无息。
那样牵动天地杀机的一剑,只要挨下来,便能有不少受益。
一剑论生死,剑客的生命本就如水一样平淡,只等着出剑的那一刻,绽放出如烟花一般灿烂的光华。
或许他将来也会死在某个剑客手中。
然朝闻道,夕死可矣。为了那样美丽灿烂的光华,如何能悔?为何要悔?
琴姬是女子,一路行来也终于开始找到属于自己的剑了罢……她向往自由的天地,黯然于出身,不屑为自己取名。这些聂飞雪十分明白,这样清傲的女子,绝不该是被自己所束缚的。
不禁又想起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少女,她在美好的芳龄死在自己的怀里。
只为情爱一事便葬送了生命,也不知她悔也不悔。
相思入骨,化作深深的伤痛遗留在心底。这些东西本是他永远不愿想起,细雨润物亦无声,有什么是比那样刻骨的伤痛更绵密无形的呢?
只不过这样的剑,先伤己,再伤人。
指尖摩挲着冰凉温润的碧玉笛,雪白的笛子身上缠绕着宛如琼枝的翠绿,这能迸发出如是清冽剑气的古剑,于笛身上只镌刻了一个篆字——
伤。
鲜红的冰丝笛穗,它原本是那个女子亲手所做,如今也如她的面容一般已被岁月洗得褪色。新挂的红穗子更加鲜红,但是它终究也会像旁边那个,渐渐褪色。
胸中剑意随着情绪翻滚起来,喉头一甜,暗红的鲜血便吐了出来。身体却忽然舒畅不少。
用那手帕掩住那滩血迹,手缩进袖子里,静静看着女子手中的剑渐渐迸发出璀璨的蓝白光辉,空气如同将冻未冻的冰块,时显时隐。始终不得要领。
太阳再次升起。
伤口中迸射出一道极为肃杀的剑气,落在身后的冰树上。后者仿佛化在天边射落的霞光下,消失不见。楚离松开眉心,疲惫地睁开眼眸
纵然衣衫染血,神色憔悴,聂飞雪依然看出他身上的剑意比之先前纯净了很多。
那双和那剑意一样纯粹的目中,聂飞雪同样看出了去意,
楚离看着他,微微点头。
离别很是平静,楚离只是遗憾并未与聂飞雪真正战一场。告别二人,他便独自用轻功飞驰一月,才踏上了漠北的土地。
正值日出。
红彤彤的天空下苍凉的石子铺满了浅滩,原野空旷无垠,大大小小的水洼如同散落在上面的珍珠。远远可见其间有几座荒废的简陋木屋。
或许几十年前这里还有人迹,今时今日却只剩下这些房子。
天地自旷远,这朝阳、水泊还有戈壁,不知在这里存在多少年,沉淀着让人心悸的荒凉与苍莽。
独身行于无人旷野,仅凭想象便觉无边孤寂袭来。楚离却走了三日。走走停停。
自从领略了叶知秋那几乎超越极限的快剑,楚离心中总有些什么,蠢蠢欲动,隐隐欲出。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他五岁那年剑气生发,之前便是如此。于是,他便放缓了行程,专注于天地间的一草一木,甚至路边一块普通至极的石头,也可驻足良久。
更为通透的心境中,这些东西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美感。
便是这苍莽无际的荒原,那古老的气息,有什么会比它更为孤寂呢?
天地如牢笼,剑道无止境。唯有这一模一样的孤寂,非人所能想象。天地存在了多久,楚离不知,仅这沧海桑田中的一幕,足矣。
荒原多风,呼呼吹拂过身边,却丝毫没有掀起衣袂。反而因那一身剑气扬起一些霜晶越飞越远。
仿佛这道白色的身影独立于这天地之外。
这一片天地没有什么不同,又似乎与以往都不同,时如逝水,永不回头,这是不是比独自一人行于荒野更为窒息?
就像是打碎了一个薄薄的屏障。
月白的广袖忽而随风扬起,冰寒无比的剑气仿佛与天地抗衡,每一道迅疾的剑光刺入,风便惶然而退,直到那横亘天地的琉璃世界再次清晰浮现在眼前,楚离心静如水,身影仿佛流星向着天地尽头而去。
琉璃世界也如琉璃一般,被重楼霜降那攀升至顶的剑意一分为二。
仿佛亘古最苍凉的无声咆哮从那剑痕中爆发出来,一道霜白的幕布从天而降,整个戈壁肉眼可见地弥漫了寒极的冰层,随着剑势这一股洪流盘旋着,咆哮着……剑尖一抖,那绝大的冰寒之力便射入荒原上最大一方水泊。
“轰隆隆!”
这几乎看不到边际的水泊宛若受到惊吓,水面惊涛骇浪般壁立而起,高数百丈,尚在半空便见霜白可见地蔓延,“喀喀”地迅速冻结成冰。
整个水泊竟被这股冰寒洪流凝固成一片冰坨……
太阳终于完全升起。整个荒原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座巨大的冰川树立在天地之间,宛如奇景。
手中长剑已碎,却凝在冰中。
楚离的目中有着奇异的光彩,朝穷沧海尽,夕入昆仑颠,至此,他也终于知道古剑传人何至沦为传说。
天地之间有无穷力,人引之,可撼山动地。凡俗蒙昧,达此境者寥寥。而古剑就像是上古遗留下的一把钥匙,能帮助剑主窥得那一丝契机,古剑传人武功深不可测,也有这一层原因。
他一路行来,也算高歌猛进。
这琉璃世界出现得蹊跷,十六岁那年误打误撞,楚离猜测是因为白露曾经认主,他勉强算在传人之内。
时隔两年,琉璃世界的真相,他也算解开一点。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一剑出,万里冰封寂寥,天地静默无声。楚离更隐隐觉得传说中的剑仙真的存在,或许古剑就是他们所留。
第四十五章: 梦魇
又行了五日,浓烈的血腥之气随着烈风扑面而来。
十里外,一队百多人的大商队抱成一团,货车皆摆在外面。大量的狼群前仆后继,已咬去了不少人。拖入狼群便分食而尽。看得搏斗的汉子们也胆寒的很。
“好畜生,去死罢!”
刘生一刀将扑来的狼身劈成两半,滚热的鲜血内脏泼洒一身,他狰狞地看着红了眼睛的狼群,实际真气已快要撑不住了。
作为护卫队的头领,如果他倒了……刘生沉着地看了一眼周围奋战的兄弟,咬牙坚持着。
车圈之内,一个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青年人冷静地让仆从将报酬提高到了十倍,安家费亦然。本已摇摇欲坠的防御圈又稳固下来。这些人看家护院也不过为了糊口,这些狼群可不会因为他们是护卫就放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退到圈里的伤者拿起弓箭逐一射杀,一时僵持。
“听说这两年草原上气候恶劣,冬天特别冷。”商队的主人,那个被吓着的青年语声担忧,他目视着高坡上比寻常狼群大一圈的头狼,心底掠过一丝不详。
果不其然。
“呜……”
没多久头狼仰天长嚎……凄厉的狼吼回荡在戈壁上。青年却浑身打了个冷战。
仿佛红了眼睛,数十只狼一拥而上,缠住侍卫的瞬间,几只健瘦的竟从缝隙钻进了车队,内里顿时一阵骚乱。
几支箭矢射杀了漏网之鱼。青年心中却一沉。这狼群太聪明了。
果然,一见方法奏效,更多的狼钻进车圈。
惨叫声、惊叫声、骨裂声、求救声……商队完全大乱,“完了!”青年惨笑地看着这一幕,白净的面庞上有着恐惧、不甘和坚定。
“死也不能让这畜生果腹,”
他从腰间抽出一直以来用作装饰的宝剑,忽然身后风声乍响,他下意识转身一刺!
“嗷呜——!”
偷袭的狼惨呼一声倒在脚下,锋利的爪子挠破了身上华贵的蜀锦。
青年喘着粗气,拔出剑来。
“不行了少爷,弟兄们挡不住了!”刘生的大吼从前面传来,青年一个踉跄,咬牙道,“死也要拉个垫背的畜生!”
举目四顾,狼群足足数倍于商队。
绝望从青年心底升起,会死吗?会就这样死在这里吗?直到这一刻,青年有些后悔,为了这些身外之物多年奔波,有多久没回家看过母亲了?总想着攒些钱,脱离家族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他这庶子反正也是不受重视的。
这一趟本是他最后一趟买卖,没想到会在这里丢了命去。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
烈日正当空,戈壁升腾起模糊的热气。大汗淋漓的护卫队已伤痕累累,刘生喘着粗气,汗流进了眼中,模糊的视线中仿佛出现了一抹白影。就在这时,便被一头狼抓住机会扑咬过来,被那犬齿死死扣住手臂,刘生大吼一声挥刀便将这畜生一刀两断,血腥气更浓。
“咦?!那是!”
“是人吗?好快的速度!”
“会不会是高手?!”
“呸,刘老大还是高手呢,往哪儿看呢!”一名年纪大的护卫一把推开身旁因为看呆了而愣住的少年,却被一头狼趁机咬断了喉咙……
……
白影停留在一处高坡上,仿佛本来就在那里。他目视着这血流成河的一幕,漠然蹙眉。
恰巧的是,他所停留的正是狼群头狼所在的地方,距狼群一射之地。头狼吓了一跳,目中顿时露出凶光,呲牙欲扑。
它本是族群中最为出色的狼王,这样的反应过于本能,本能到它甚至没有机会打量来人。
以后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月白广袖静静垂落,手中有剑,上覆有寒冰,“找死。”语声极为平静,他甚至没有扬一扬衣袖,也没有挥出一剑。
它离得太近了,近到浑身上下轻易被剑势所笼罩。
那头狼王便僵住了身体,慢慢地在这烈阳下冻成一坨冰雕。
戈壁的气温忽然降了下来,楚离继续前行,有红了眼的狼扑上来便随手一剑,往往白电一闪,冰寒剑气便绞碎内脏让其无声死去。
他没有改变方向,也不需要改变。
鲜血被冻住,一路上堆积无数同伴尸身,狼群没有头狼指挥,竟也胆怯起来。
它们忽然停下攻击,谨慎地盯着白衣人。他前进一步,狼群便向两侧让开,竟缓缓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刘生惊呆了。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个高手。
同样意识到的还有商队的主人。青年仿佛看到了希望,长揖到地,朗声道,“在下是玉京商行的管事柴跖,请这位朋友救我等一命,柴某定当厚谢!”
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
西川洛家在西域的招牌便是玉京商行,在中原各地都有分部。
这时似是发现了狼王已死。狼群呜呜低鸣,几头健壮的巨狼凶悍地看了一眼说话的柴跖,领着狼群潮水一般退走了。甚至有序地叼走了同伴的尸体。
百多人的商队,只剩下一半人。
青年松了口气,抬头时已再没见到那个白衣身影,不由遗憾:“他走了?”
“他走了。”
刘生走过来,脸上全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是夜,戈壁浅滩的夜晚是冰冷的。
呜呜的冷风仿佛寒冬降临,楚离停下脚步。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瓷瓶,往一处水源探入灌满。
楚离自从心境提升,便不再需要刻意辟谷,每日的蜂蜜换做清水便是。
真气灼热地在经脉流淌,抬眸四顾见没有生火所用的木料,便广袖一挥席地而坐。以他的功力本也不需生火。
寒冰封住的碎剑在星光下闪动着寒光。
楚离的精神一阵恍惚,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意识蓦地远了。
绿柳如荫,些许越过栏杆垂入湖面,荡起些许涟漪。一方古亭悬于湖中,雕栏玉砌。
前次被拽入另一方天地,是在十七年前,犹记得那时自己还是现代时的音容。楚离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白皙如玉,却有着薄薄的茧子。
身上月白色广袖束腰长衫,绣了水色云纹,便是头发也被一枚白玉扣束起。
腰间有剑,心境已无波。已经过了十七年啊……久到他几乎记不起自己曾经现代的样子。
抬手拨开杨柳,楚离冷漠地目向湖中古亭。那里,一道隐约的身影背对着他,似在欣赏湖中美莲。
身形一动,便如白电窜起,脚尖点在水面,那涟漪还未散开,人已落到了亭轩之前。
风在动,水在动,只有人不动。
亭中人没想到在这思感世界中竟还有别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楚离熟悉之极的面容。比起前次青衫淡雅,楚少商这次却穿着墨蓝的牛仔裤,白色的衬衣挽起袖子,下摆掖在裤腰里,长及腰际的青丝也被修剪为清爽的短发,随风漫过耳边。
唯一不变的,是那淡漠的眼眸。
此刻却染了些许惊讶。
“楚离?你竟到得此处……”
漆黑的眼瞳里掠过一丝似笑非笑,楚少商斜倚在亭柱上,抱着双臂,“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他怎会不知那淡漠平静的目光锥视过来,仿佛被天地间无数把剑指着,锐寒至极的感觉是来自眼前人的剑意。
“你很有武学天赋。”楚少商又道。
“看来你适应的很好。”楚离看着挑起眉来的少年,淡淡地说。
还记得上次来,少年一身青衫,宛如青松,与如今自然大大不同。
楚少商眯起凤目,蓦觉有些玩味。如果不是自己施术建立联系,便是对方的武功已经突破了那个境界。
心念一转,暗中筹算,前次还能清楚算到对方的经历,这次却只是模糊的几个提示。
他忽而低笑一声,古怪地看着楚离,“你竟要娶个侍女?”
作为最初见到的人,墨馨对楚离意义非凡,如今更是相依的亲人。楚离目光微冷,“是又如何。”
“……我只是觉得,你这样一幅清心寡欲的样子,竟也会动红鸾。”
楚少商啧啧称奇,“不知是哪个女子如此幸运,我猜猜,能时常见着,心思最好又单纯,愚忠得紧的……”眼看着空气冷了又冷,他语气戏谑,“莫不是母亲大人的丫头墨馨?”
楚离不喜欢他如此轻蔑讥嘲的语气,眉峰已微微蹙起。
“不准如此说她。”
空气带了亘古的寒气,琉璃世界横亘在眼前。楚离的手已握住了剑柄。
“做得好,你可是抢了父亲大人的女人呢……”楚少商抚掌,眼角眉梢的笑意渐冷,“你想不想知道那个女人最后的下场?”
呛然龙吟!
快到极点的光华如雷霆电闪,天地之间,为之低昂,寰宇之内,唯此一剑!楚少商眼中只留有白虹残影未消,便已觉寒意惊人。
“如此着紧……”万千乌光无中生有,从半空聚集而来,死死抵住了剑锋。“你倒是真的很疼她。”
楚少商右手指尖虚点,光华流转,漫天乌光竟缓缓聚成一抹黑莲。他看着晃动不已的思感世界,“我有没有告诉你,我也是个术士?”
黑莲旋转着,悄无声息地消磨着剑气,始终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