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逸臣以手托腮,黑雾般的罩衣袖口滑落手肘,不动声色,“哦?姑娘以为呢?”
“八公子风流成性,并非良配。”素泠不顾楚筱黑了的脸,笑道,“我看七公子倒很合适。”她看也未看楚离,只盯着楚逸臣,“楚先生以为呢?”
楚逸臣并未说话,他当然知道楚离回府最晚,也是离家最久,素泠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断断不可能如此改变心意。而先前的情报却不难看出她属意楚筱,如今这般情势,楚逸臣若有所思,连日来心中的不好预感怕是很快就会浮出水面。
楚离微微蹙眉。
一时静默。
“公主决定如此?”
除却楚离,众人心一紧,却是各怀心思。
几位姨娘在这样的媳妇要与不要之间忖度,几个姐姐妹妹强自镇定,楚寒嵩目光平静冰冷,到底楚筱是他同母的弟弟,岂有他人侮辱道理?
楚筱已面无表情,素泠却还在说:
“楚先生既然答应了本宫,自然不会食言。本宫准备了一套剑舞,听闻七公子剑术过人。”她笑得高傲,戏谑道,“胜得过本宫自然是驸马,如果胜不过,不该作罢么?”
大概这女子一开始就未打算嫁入楚府。
楚逸臣轻笑:“公主好兴致。”似是讥讽似是冷意,指尖轻轻扣在桌面,隐隐凝滞的威势让素泠呼吸一滞,退开半步,复又从容,“莫非你们不敢应战么。”
楚离冷冷看着她,终于开口,“剑,不是用来看的。”
他目光平静,平静的不起一丝波澜。
“也不是用来舞的。”
他眼神冰冷,轩厅之内蓦地转作一派肃杀。
素泠目光一凝,嗤笑:“本宫却偏要舞一次。你又能如何?本宫就是要看看你的剑,又能怎样?”
她手中一动,袖子里已滑出一柄短剑,抖开一片连绵耀眼的剑花,似是水浪滔滔,溪水潺潺,腰身一拧,宛若鲤儿划水,小荷摇曳。剑鸣低吟,身姿翩跹,竟就在这菊芳轩里舞出一片接天莲叶,湖水潋滟的景象,明眸善睐,似情似嗔,剑势的冷冽也化作三尺绕指柔,悄无声息地滑到楚离身畔。
楚离神色冰冷,他看不出剑舞中的暧昧,却看得出她的轻慢。
对剑轻慢。
这剑光看似耀眼,实则不堪一击。
并指出剑,迅疾点入剑光之中,只听翁地一声,剑光乍散,素泠惊呼一声被这股巨力带得连连后退,手中短剑,寸寸爆裂。
毫不留情。
楚离眯起眼眸看着狼狈倒地的女子,“你心存魍魉,不配用剑。再让我看到,我便杀了你。”
“怎么可能!”素泠面色苍白,在楚离冷香似的杀气中尖声道:“你没中毒?!”
楚逸臣目光陡然锐利,霍然起身,“你说什么?!唔……”
头脑一阵眩晕,楚逸臣心中暗恨,那人倒真敢出手。他冷冷道:“你决不是文珏公主。”
“你错了。”素泠得意道,“潜入贵府的只不过是我的替身,哼,大名鼎鼎的楚仲父也不过如此,亏我皇兄如此谨慎。”她恶毒地笑了笑,“这西域奇毒世人罕见,乃是毒虫毒花毒果入药,封存十年才成一剂的奇药。想来感觉定是不错罢……它可不会让你立时就死了。”
楚寒嵩一惊,正要上前扶住父亲,身体一阵酸软,蹙眉道,“这,这是软骨松筋散”再看其他人面露惊骇,想亦是如此。
楚离蹙眉,只感觉体内略为酸软,真气流转半晌才恢复,遂不动声色。其他人几乎已不能动弹,楚逸臣虽能动,却不通武功,身中剧毒。
情势甚为不利。
“不对,你在拖延时间!”楚筱忽然道。
“聪明了不少,”文珏公主冷笑,“不过太迟了,神策营已到了。”
话音未落,府外已传来阵阵喧哗。
第十六章:惊变
“你如何下毒?”楚寒嵩冷冷道,“我们都未动筷。”
文珏公主冷笑,“谁让你们设宴设在菊芳轩,岂非送上门来。这调配的软骨松筋散无色无味,价比黄金,你们又如何不中招?”
楚寒嵩一怔,低头看向地面花瓣,脸色铁青。
楚逸臣咬牙,眼前已看不太清,“酒中无毒,你——”浑身蓦地一痛,脑海嗡地一声,登时软倒在椅子里。
“给我搜,捉拿叛逆!”府中喧哗突起,杂乱的声音竟直往这边来了。
楚逸臣昏倒似乎让众人失去了主心骨,带甲兵士明枪明刀围上来时,楚离抿唇目视楚逸臣,心中复杂。
那日,楚逸臣对自己坦言此次事情颇多蹊跷,若果真遭逢大难,便能逃则逃,不需犹豫。
事到临头,楚离冷冷坐着,从未感觉到血液中天生的羁绊是如此清晰,这是他曾经意图忘却,意图斩断的东西。
火把照亮了轩榭,这里几乎被士兵围得水泄不通。
前方一身着虎贲甲的统领趋前下跪,“末将神策营统领宋哲威参见公主。”
文珏公主却丝毫不理,只缓步走近楚离,笑意冷寒:“本宫之事,岂由他人置喙。”她扬手便要落下,楚离乌黑的眼眸一冷,其中竟迸发出森森杀意,让本就剑拔弩张的情势更紧三分。文珏公主心中一悸,竟无论如何也打不下去。
这冷香一般的杀气如洪流一般紧紧锁住她,叫不出来,动弹不得,一股恐惧从心底蔓延,她面色渐渐苍白,似裸露的肌肤被剑锋缓缓刺入,直投肺腑。她一咬舌尖,终于回过神来骇然后退。
“你——!你使得什么妖法?!”
她简直浑身颤抖,“关起来,把他们关起来!”文珏公主尖声道,“不,把他们两个关到一起!”她指着楚离,指着楚逸臣,宋哲威张了张口似要说什么,文珏公主狠狠一巴掌下去,厉声道,“本宫的话你没听到么!”
“是,末将遵命!”
宋哲威一口气憋在嗓子里,他本想说这楚逸臣已被密令制住之时当即处斩,奈何公主此刻狠狠瞪着他,只得遵从。
“抓起来!”
立刻就有几个士兵上前将众人绑了,一路出府,竟被押上几辆马车。
楚离不动声色,与他同车的除了楚逸臣还有楚寒嵩,几个姨娘在另一辆马车上,楚氏子弟也都被分散押送。
夜深人静,车身一震,已是马声嘚嘚。
赶车的人正是那位宋统领,看来这幕后之人的确很在意楚逸臣。
楚逸臣靠在车壁上,面色苍白,唇淡如纸。楚寒嵩憋红了脸也难以动弹,目中便露出焦急之色。
楚离心中一动,凝气成音:“六哥,莫要妄动,我问你几件事情。”
楚寒嵩一愣,惊讶地看着他,唇微微一动,楚离又道:“只管点头摇头,外面那人功力不凡,被他听到声音恐有不妙。”
楚寒嵩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楚离面容在夜色之下看不清楚,只是那份清冷气质丝毫未乱。只听他沉吟一瞬,道:“此次乃是皇帝书信与父亲,意图结姻亲之好,特意让文珏公主亲至以示荣宠。眼下突然发难,你可认得爹身上所中剧毒?”
楚寒嵩凝思片刻,点点头。
“我内力特殊,并未受制。爹的毒,可有办法解?”楚寒嵩先是一喜,听得后来又无奈摇头,复又点头。
楚离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这毒可解,但眼下无此条件?”
楚寒嵩已镇定下来,目中似有哀色。
“此毒很快就会发作?”
一番交谈,楚离试探出楚逸臣身上的毒并非无解,但发作时痛不欲生,十日之后才会毒发身亡。
到了天牢,所有人皆被分开,一时之间哀戚之声连绵不断,稍有骨气的却是面露不屑。
一条阴暗的过道,两侧全是粗木栏杆分隔的牢房,地面时有爬虫鼠蚁乱窜,起初数十人到此被一一关入,士兵挟着楚逸臣和楚离二人,却是到得最后一间最深、最安静也是防备最森严的牢房。
石门被机关开启,两人被推了进去。
楚逸臣昏迷不醒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楚离待他们放下石门,才起身趋步过去,扶起他。
“爹……”楚离犹豫一瞬,指尖抚按几处要穴,真气微吐。
楚逸臣闷哼一声,睁开眼眸。立刻紧紧皱起眉,体内毒性已发作起来,紧咬牙关,只觉五内俱焚万蚁蚀咬,冷汗涔涔。楚离再次点按几处穴位,楚逸臣紧绷的身体才稍稍放松,双目微闭,复又张开:“为何不走?”
圆润的嗓音已沙哑起来,楚逸臣凌厉地看着他,楚离反问,“为何选我?”
气氛隐隐僵滞。
楚逸臣忽然放松下来,撑着身体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半晌,淡淡道:“你最有可能逃走。”他疲惫地闭上双眼,“奕儿虽懂武,却不如你十年如一日,他心思太重,总想兼顾。筱儿性子风流,太过顺遂,虽有心思,难当大任。玉儿体弱多病,本就是娇养。寒嵩有胆识,有智谋,可他却不懂武功。”如数家珍,楚逸臣语气淡漠,“所以,只有你。”
他没有刻意欺瞒,也没有夸大其词。
“既能以小儿稚龄逃脱敌手,冷静自持,年少智高,从小到大练武不辍,性情坚毅,就是……”他低咳起来,“咳咳咳,就是太过坦荡,不是当家人的首选。”
楚离心中升起一股酸酸涩涩之感,痛过之后即是逐渐蔓延的怅然。
他究竟是在期待什么呢?楚离冷冷自嘲。
“只是,你……”楚逸臣长叹一声。
楚离漠然道:“你身上的毒并非无药可救,我既能救醒你,也能带你逃出去。”
楚逸臣偏过头,长长乌发滑落肩头,一身玄色罩衣已略有狼狈,目光却炯然。他淡淡道:“这天牢有七层守卫,各个都是不亚于楚中天的高手,他们带来了弓弩兵,兵营虽在城外,府衙附近应也有不少人待命。天牢若有异动,顷刻就会赶来,而逃出去的人却不能顷刻就过去这七层守卫。”
楚逸臣语声平静:“自身尚且难保,谈何救人?”
“而且,他们碍于赵文珏将我关在这里,但皇帝又如何能放心?他虽然想折磨我,却更想杀了我。”
楚离目光冷凝,他并未想到情势竟至这般地步。
仿佛为了印证楚逸臣的话,耳中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第十七章:七日
石门轰隆开启。
一个黑衣蒙面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的,竟是楚中天。
见到昔日旧主,楚中天面色颇有几分尴尬,瞥见楚离疏冷的眼神,心中一凛。他还记得昨夜里那惊鸿似的剑光,至今想来,脖颈仍有些凉飕飕的。脚步不由慢了。
“哼,怎么,连个废人也都怕么,还不动手!”
黑衣人冷笑。
楚逸臣果然猜测无差,他们是来灭口的。
楚中天强定心神,想到那七十万两白银,还有家中娇妻美妾,当即不再犹豫:“楚先生,你待我不薄,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老夫会给你与令公子一个痛快。”
楚逸臣面色淡然,无畏惧之色。
楚中天深吸一口气大步上前,空气登时如渊渟岳峙,凝滞起来。
右掌拍出,轻如无物,被掌风飘然刮到的楚离却觉呼吸困难,他的功夫果然在手上,这样一个大汉,使的竟是绵掌。
可惜细雨润无声的境界,他还是没有达到,所以,他的掌中有破绽。
谁也没有在意的楚离,陡然间并指虚点。
电光火石间,剑气已洞穿那处破绽,楚中天惨叫一声,捂着的手掌,血流如注。
风声迅疾,黑衣人下意识洒出暗器,飞速退去,毒蒺藜,飞蝗石,凝血针……乌压压一片,忽见眼前一花,一片白雾一般的袖裾携剑气一卷一拂,黑衣人瞳孔收缩至针尖,眼睁睁看着自己发出的暗器被轰然粉碎,湮没过来。
他没有那般抵挡的功夫。
所以顷刻间已七窍流血而死。
听得牢内两声短促的惨叫。七层守卫的人无动于衷。
片刻后,先前进去的两位使者冷然走出,身上,还有冷香似的煞气未散,引得烛火摇曳人人如临大敌绷紧了身体。
直到二人远去,守卫牢房的高手才放松下来。暗道使者好高的武艺。
出去天牢,楚离缓缓散去杀气。
月明星稀,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无,但耳中却不难听到远处甲胄摩擦声、脚步声……似乎已全城戒严。
“他们倒是谨慎……”
楚逸臣定定地看着他,目光淡漠冷肃,“你果真有办法解毒?”
“有。”楚离平静道,“我运功助你,需要七日。”
楚逸臣唔了一声,面色陡然一白。楚离立刻扶住她,再次渡过去真气,冷汗如雨,楚逸臣艰难道,“回,府……去,书,房……”
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咬紧牙关,清隽的面容几乎惨白。
楚离心中一沉。立刻揽住他的腰,身形一掠,迅速向着楚府奔去。一路躲过三波巡逻士兵,从侧墙翻入,正好是个花园。楚逸臣咬着唇已经破了,他一声不发,此刻却喘息道:“出了院子往左。”
楚离几乎将轻功运至极致,往往点在草茎之上便倏地跃出十数丈。楚逸臣只觉耳畔风声迅疾,两侧景物纷纷模糊后退,借着他的指点,楚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找到了竹园。
奇怪的是这一路上,他提高警惕,却是连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这有何奇怪……”
楚逸臣熬过毒性,挣开楚离的扶持,伸手推门。“这毒不可能无色无味,能够顷刻毒发定是经年而累,这次的事情,单单是那小皇帝,根本无可能轻易成事。”书房之中,仍如从前,楚逸臣面色苍白地转动桌下一处机括,拉着楚离走向里屋床榻。
楚离默然。
他虽有过怀疑,却没想到楚逸臣早已想的清楚明白。
那么此刻那个里应外合的人,应该还在楚府,趁着年会各地管事都在平江,把握大权,成为楚府当家之人。
难怪要将楚府的人分开关押。
皇帝不仅仅忌惮楚逸臣,也觊觎这里的一切。
躺到床上,楚逸臣扳动机括,床板顿时一翻,二人双双滚落。
楚离伸手揽住楚逸臣,死死将人扣在怀里,自隧道上侧滚而下。轰隆一声,机括关闭,床上与桌下的机括皆回归原位,而隧道里却是一片黑暗。
楚离有真气护体,只内腑受了些震荡。
“可还好?”黑暗中,楚逸臣的呼吸近在咫尺。楚离勉力能视物,扶着他起身,“接下来怎么走?”
“这个隧道连着一个密室,用作避难之用,直走就是。”
楚逸臣抓着他的手一紧,“这里有机关,到密室里可开启,不过眼下也不一定……我们自要小心。”
摸黑前进,隧道幽长,尽头果然有一方石室,略有微风,想来是通气的。
取出火折点燃火盆,里面是白色的胶状物体,火苗一近,便轰然自燃。同时咔咔咔数声机括启动声响,连绵一片,好一会儿才消失。
楚离借着火光打量这里,石室不过十米见方,有石床石桌,角落里有处活水,堆放着不少酒坛子。
“机关已经启动,暂时是安全……”楚逸臣紧紧蹙起眉,刚刚因为运动而稍稍红晕起来的脸颊血色尽褪。靠着墙壁滑到在地上,楚逸臣大口喘息着,身体微微蜷缩双手颤抖地握成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