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棋迟疑地望了道士一眼,他知道,今天父皇让道士来相他们的面相,不可无缘无故推辞这种试探。可怎么能让鹊儿不吵架呢,他们又听不懂人语。
咏棋犯难地蹙起了眉。心想,要是换成咏临倒好办,他一手抓一只,也就了事了,这么做看上去很轻松,但没有练过武的人决计很难做到的,鹊儿是活物。换成咏善呢,他偏了偏头,偷覤了咏善一眼,又碰到咏善关切的眼光也正瞧着他。咏棋赶紧别过脸去,咏善肯定会有更好的办法。自己能有什么办法呢。
咏善体会到他的难处,心里也正替他着急着。这局是父皇布的,他有心想帮也帮不上。随即看见咏棋招手叫来一位内侍,吩咐了几句,那内侍飞也似的跑了,过一会儿,又飞也似的跑回来。手里捧着一物,近了,便看到那是一支翡翠色横笛。
咏善兄弟俩从未见咏棋吹过笛了,不免彼此相视一眼,都有些诧异。旁者就更不知就里了,大都好奇地注视着大殿下。
只见大殿下不慌不忙地先把披风脱了,接过笛子,就地站着,众人自觉地往后退出一圈,未免留出一块大的空地,咏棋站在中央,缓缓吹奏了起来。
清凉的早上,花香清拂的御花园里,清脆,透明,圆润的笛声悠悠扬扬飘荡在耳边,犹如天籁,而眼前人儿如玉,衣裳飘飘,真像从画中走出来的仙人。美得让你无法移开视线。
连那两只鹊儿似乎也通了音性,伸着细脖子立在地上,只顾听着那仙乐,忘了吵架。
笛声散了很久,大伙都还沉醉在那幽雅的情境里,没有回过神来。
咏棋收了笛,也不与袁辰道士搭话,自顾自地向场外走去。
“且慢,老道还有两句话道赠予殿下。”
咏棋被他说破了身份,也不惊忧,神色晏然。他头也不回,清淡好听的声音弥漫在空中,“不必了,你自己留着吧。”
“殿下难道不想知道凶吉前程?”
“生命由命,富贵在天,你即叫我一声殿下,难道我堂堂殿下的命数还靠一个道士来左右吗?”
咏棋说完,微微一笑,迳自便往外走了。
道士原想追上去似的,却见到咏善也挪动脚步,紧跟在咏棋身边,一脸的冷然地瞥了他一眼。身上那种保护的欲望浓浓地袭过来。
道士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却还是坚持大声说出来,“以大殿下的出身,自然是个清贵之人,却又并非大贵之相,然而又比大贵还要金贵,将来势要,三千宠爱集一身。”
咏棋听了他最后一句话,沉下脸来,转身轻斥道,“一派胡言。” 因那道士是受诏而来,不便再说什么,反身就向御花园外走去。
咏棋因为道士最后一句话的缘故,有些真恼了。他走的急促,连咏善跟在他身畔也不理会。他甚至也不明了自己究竟要去往哪里,茫茫然往前走着,一路碰到什么人,有谁跟他打招呼,全都心不在焉没回应。走得累极了,才停下来,他身子骨弱,特别经不起冷风吹,迎风站了片刻,便打了个冷战。
“哥哥,小心着凉。”
一件披风从身后拢了过来,一身温暖,他低头一看,是自己那件月牙白的披风,适才走得急,忘了穿回去。
“噢,咏善。”
咏善走到他面前,亲手帮他系好衣带。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咏棋镇定下来,两边一望,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万鹤长亭这边,亭子里已摆了好些桌椅,几个内侍正忙着端来果盘。
咏棋记起来了,今晚炎帝要设家宴,顺便也请了那袁辰道士。这大约是为了让袁辰给妃子们相面的一种托辞吧。
这万鹤亭伸出抱厦一座,却是建在单孔石桥上,石桥下是一池碧水,水里有清雅的睡莲和游动的金鱼。他们就站在池边。时值秋季,正是睡莲昼舒夜卷的好时节,碧绿的叶子上托着一朵朵白莲,真让人不禁想到冰肌玉骨,浴水而出的美人。
“真美。”咏棋赞道。
“真美。”咏善看着咏棋轻声说道。
第16章:患得患失
可惜,咏善说这句赞美时,咏棋没有回头,他只消一眼,轻轻一眼,就不会错过咏善眼底闪烁着温柔、爱慕、痴迷的眼神,那眼神足以漏露了咏善内心不为人知的秘密。
咏棋只顾着眼前的美景了。他素来清心寡欲,极少动怒,今日觉得被那道士折辱了,又因为是父皇请来的,不能动气,是以憋了一气只管自己闷着,现在走了一路,又眼见着这良辰美景,但觉得神清气爽,那道士的话便也不大放在心上了。
也真奇怪,今日竟跟这么位道士较起真来,若换成平时,肯定是嗤之以鼻,一笑而过。好歹自己也是太子,与“三千宠爱于一身”这样的话那挨得上?全是那道士在胡扯罢了。
这么一想,脸上的线条更松动了。这才别过脸看到一直跟随在身边的咏善,模糊地想起,他一路上似乎三翻四次想逗自己开心,自己却不太领情,只管往前走着。相形之下,自己倒显得意气用事了。那道士说话与咏善有何相关?何苦要把气给撒在咏善身上呢。
他待自己是这般的体贴。
他小心翼翼瞧了瞧咏善,深恐从他脸上找出半丝不悦,咏善却还是朝他笑吟吟的,温柔极了。
咏棋有些局促地开口,“那道士胡说八道来着,我一时负气,害你也跟着走这么远。”
“哥哥,你这样说倒好像与我生分似的。”咏善好心情地笑道,“今天我们本也要来这里赴宴的,也没有走多少冤枉路。”咏善暗忖,若真是南辕北辙的话,他想了办法也定要相挡,没有坐轿,咏棋可经不起太长时间的行走。
“你,你怎么心情这么般好?”咏棋奇道。
“看那老道被哥哥顶得一鼻子灰,真快意。”咏善笑着眼角都眯了,“想必他正恼火的很,比被咏临踢了豆子还恼火。”
“我哪里顶他啦。”咏棋倒有些羞躁了。“我不过说了实话。”
咏善知道他生性腼腆,笑而不语。
咏棋这个人啊!咏善就知道,他心中何曾染过半点尘埃。众人只知道买椟还珠,他们的注意力都只留在咏棋吹笛子的风姿上,把他回拒道士的话看成比较傻气的行为。
可咏善就喜欢哥哥的“傻气”。
傻得可爱!
傻的让人自渐形秽!
傻的可以一涤万物!
咏棋轻轻抿嘴一笑,转身而去,视天机为无物,那外表柔和,内心骄傲的模样,让咏善恨不得当众就想为他喝彩,恨不得一把抱住了往怀里揉去,直把这个又温暖,又清香的人揉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与自已的揉到了一起,他中有他,他中有他,两人永远也不分开。
“今天那道士诸般不顺,被咏临踢了豆子,被我顶了回去,不知今晚见了父皇会说什么?”
“哥哥,别多虑了,我看父皇也不见着就真宠信他,他要是真是个聪明人,也不敢在父皇面前连告两个皇子的状。”咏善嘴里安慰着,心里却也还是不安。他深知父皇鲜少走空棋,更不会像有些老臣担忧的那样,被相士数术蒙了心智。据咏善观察,父皇虽年事已高,病磨缠身,脑子却一点都不糊涂,还是那么精明。这次突然带了这么个道士回宫,显然是另有考虑。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咏善这两天在心里总琢磨这件事,隐约有点想法,因为事关咏棋,又不敢贸然断定。
“对了,咏临呢?”往常咏临肯定也会跟过来,帮着咏棋骂道士几句。“不会跟那道士闹起来了吧。”
咏善淡淡地撇了撇嘴,回道,“闹不起来,噜,他正在那里偷酒喝呢。”
咏棋掉转过身子,果然看到万鹤亭里,咏临把摆桌子的酒壶藏了一个在怀里,又在手里抓了三个酒杯,一面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绕过游廊,大摇大摆向他们走过来。
来不及走到面前,就大声说道,“咏棋哥哥,你刚咋走得那样快呢?我不过想看看那道士怎么收场,一转眼你就不见了,我找咏善哥哥,他也不见了。我一路打听了,才赶过来。”
咏棋问,“那道士怎么收场的?”
“也没有什么,他就把鹊儿,豆儿都夹七夹八的收到那褡裢里,可能自个儿觉得没趣,灰溜溜地也走了。”
咏棋道,“你说一路追我们来着,怎么自个儿又干起偷酒的勾当来?”
“口渴。”咏临走到横栏边的石椅上坐着,又招手让两位哥哥过来,“两位哥哥,你们不要干站着,过来一起坐着,反正这酒也是给我们今晚喝的,早一点喝也一样。”他自顾自地倒了三杯,摆在石凳上。他那一份殷勤倒让两位哥哥不好推辞。
等两位哥哥也落了座,咏临就每个递给他们一个酒杯,豪气干云似的说道,“来,为我们今日打败妖道而干一杯。”
咏善斜睨着他,道,“这算什么理由,不过你自己贪杯罢了。”他伸手挡着咏棋,“哥哥,你体质容易过敏,这酒也不知能不能喝……”
咏临赶紧插嘴,“这种酒太子哥哥以前喝过,没事的。咏善哥哥,你以前很少跟太子哥哥在一起,不知道太子哥哥的性脾。这酒极清甜,对太子哥哥的胃口。”
咏善脸色一滞,询问似地看向咏棋,“是吗?哥哥。”
咏棋点点头。
咏善强笑道,“我对哥哥认识的真是太少了。”
咏棋见他脸上一片黯然,却还是强笑着,心里一酸,忍不住说道,“你不是说过了吗,以后我们兄弟两个相处的机会多了,便可以多认识认识彼此了。”
咏善听了这话,心里又喜滋滋的。
咏临是个脱略惯的人,最不耐烦磨迹的事,早就按捺不住了,自已先干为敬,然后又倒了一杯,说道,“两位哥哥今天怎么这么磨迹,光说来说去就是不喝酒呢?糟蹋这些好酒了。”
两位哥哥相视一笑,也都一饮而尽了。
走了半天的路程,口都有点渴了,这酒又清甜可口,兄弟仨连说话边喝着,连向来不擅饮酒的咏棋也多喝了几杯。
连着喝了好几杯后,咏临懒洋洋地背靠着白玉栏杆,随口问道,“对了,咏棋哥哥,你怎么会吹笛子呢?以前从没有听你吹过?”
咏棋微笑着,不语。
“是谁教哥哥吹笛子的?是你的太傅吗?”
咏善笑骂,“太傅怎么可能教笛子?”说着,给了咏临一个板栗吃。
“那是谁教的?是乐师吗,也没见咏棋哥哥跟哪位乐师较好的,也没听说东宫请过乐师。”
咏善沉吟着,“咏棋哥哥的笛子不是来自宫里的,咏棋哥哥是随丽妃娘娘回家省亲时学的吧。”
在炎帝朝有一个规矩,凡妃以上等级的妃子,每三年可回家省亲一回。咏棋的母亲丽妃因为生了个大皇子,早早就被封为丽妃,算来也省亲过好几回了。咏棋自然也随母妃去外公家游玩。
咏临追问,“是真的吗?你是随丽妃回苏州省亲时才学的笛子吗?那又是谁教你的?”
咏棋笑着说,“是我大表哥教我的。”
咏棋的大表哥宋敦,刚刚年满二十岁,在姑苏为官,曾来京述职,咏善与他见过一两回面,知道他长相魁伟,相貌不俗。没料到他这么一个武人,居然会吹笛子这样文雅的事。
咏善不敢大意,留心咏棋的表情,笑道,“没想到宋敦居然会吹笛子,我印象里他似乎是个武官,不知他是从何处学来的。”
咏棋不疑有他,笑着解释,“大表哥养了几个乐生,经常听他们吹笛子,自己也学会了。”
咏善心里暗呼不妙。
这明显是养男宠的迹象。
他继续问道,“那哥哥,每次回家省亲,都跟这位大表哥学笛子。”
“嗯。大表哥对我极好,我每次回去,他都亲自陪我逛姑苏,我这支翡翠笛也是他重金购来送给我的,我本不想要,他却说我有点生分了,我只好要了。”
说到这里,咏善已是满腹的狐疑和焦虑,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刻虽然五内像火烧的一样,脸上却越发的平静自然。
他低声地说道,“原来咏棋哥哥与大表哥是这般的好,倒让弟弟我有点吃惊。”
咏棋不介意地说,“舅舅待我极好的,大表哥待我如同手足,自然也是极好的。”
咏善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是谁在那里突然压着一块大石头,压着他快喘不过气来。想到咏棋随丽妃回家省亲一个月期间,与宋敦朝夕相对,感情肯定是比较亲厚的。这又触了他的禁忌,不由地联想到道士今天说的那番话。难道真的会验证到?那会是谁让咏棋三千宠爱于一身呢。
是谁在他和咏棋之间竖起一道墙,让他无法近身咏棋,更无法近心。
其实咏棋与宋敦那根本是没影儿的事,只是当局者迷,一有风吹草动,就犹如惊弓之鸟,自个儿先乱了阵脚。连咏善这么个精明的人也逃不过情关这一害。
然而这也怪不得咏善。
怪只怪相思中的人,最容易的得就是患得患失的心理,他好不容易等到咏棋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而他一向疑心咏临和咏棋的事也可能是空穴来风的时候,半路却又杀出一个程咬金,这让他如何还能沉得住气,心里真是一阵一阵如同沸水翻腾,整个人就像坐在火炉上煎烤着。他却还要云淡风清地坐在那里,没事人一般的闲聊着。
又喝了几杯,咏棋便起身解手。解手处照例置在抱厦后隐密的竹林里。咏棋解完手,身子轻了,在潮湿的竹林里一走,风再阴阴地吹几阵,他身上的酒气就涌了上来,头昏脑涨,几乎站不住脚,他一蹲身,翻江倒海似地吐了起来。身上纵然难受的很,心里却很笃定,他一边吐着,一边含着模模糊糊的心思等着。连他不知自己在等什么。
不管他在等什么,他的等待似乎落了空。终于,酒的后劲扑过来,一阵灼热灌上头顶,在他撑不住醉倒在地上时,心里涌起一阵失落。接下来不知他是醉的太迷糊而产生错觉,还是原来那个春梦卷土重来,这次比上一次更加的汹涌。灼热的吻浓浓密密,沿着他头顶一种向下,慢慢遍及全身,最后停留在最令他痛苦的地方,细细研磨着,把他逼出眼泪来。那覆盖在他身上的人,就像一匹饿极的野兽一样喘着气,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削似的磨蹭着他。咏棋分不清自己的颤抖是由于极度恐惧还是极度欢愉,或者这两种感受同时不断地冲击着他,直至他陷入更深的昏迷中。
(未远,待续)
第17章:太子被废
庆宗二十年十二月六日,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雪花像绵絮般的纷纷扬扬下了一天一夜,到了次日,湖面上都结了冰,变成了一片光可鉴人的大圆镜;琉璃瓦上像是玉洗过的,玲珑剔透,雪光冰光映上了红墙楼宇,恰似那琼楼玉宇。
美中不足的是,一大清早有一群黑点绕着五龙亭飞,被守夜的太监丢了几片雪块,一路嘶叫着飞开了。
“真不吉利,一大清早,乌鸦就在扰人清梦了。”
后来果然被这个太监一语成谶!
庆宗二十年十二月七日,这普普通通一串数字所构成的日子,无疑成为了炎帝一朝最压抑、最沉闷的的一日。
这一日,炎帝突然下旨,废掉太子咏棋!
举国震惊!
立即有宫员上书进谏,为太子求情,力承太子乃国之本,轻易废掉将动荡朝纲。很快地,凡上书为太子求情的,全受到炎帝申斥责骂;上书语气比较激烈,情节比较严重遭到罢黜、放逐,永不被录入等朱批;情节较轻得也受到降级,罚俸等处罚。
此事,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闹了一个多月,最终才得以平息。
废太子一事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无人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