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看我,尘儿好不容易来一次,娘却对我这么冷淡……”他撒着娇,晃着穆夫人的衣袖。
“爹,娘为什么都不说话?”使尽了各种办法也不见效,他向穆昳钊求助。
穆昳钊老泪纵横,顺着皱纹簌簌而下,悲痛地道:“你娘她累了,再也说不出话了……”
穆水涵抚着娘亲的脸,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摔在她脸上,他连忙擦去,却越擦越多。
娘只要休息够了就会理尘儿了,他会乖乖等在这里,让娘一睁开眼就看见他。
穆昳钊抹抹眼,看向牢门外的莫天啻,口中自言自语:“报应,都是报应啊!”说着竟口角溢出黑血,接着连鼻子、耳朵里也是,然后倒地不起,呼吸急促。
仍沉浸在母亲逝去的痛苦中不能自拔的穆水涵看见他突然倒地,脸色乌青,七孔流血,显是中毒已深,不由惊骇。
“爹,爹,你怎么了!”他放下怀中的母亲,扶起穆昳钊急声呼喊。
“尘儿,都怪爹拖累了你和你娘,这本都是我一人应得的报应……”说到这,一阵急咳,等缓过口气来又接着道:“当年□□皇帝一时糊涂铸下大错,致使皇家命脉与几代臣子的恩怨纠葛,如今又祸及我的后代,真是报应啊……”
穆水涵听不懂他说什么,只见他口吐黑血不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求他不要再说了。
“你听我说,尘儿,爹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你娘先我一步,我也该随她去了,只是……只是苦了你,爹对不起你,我原以为他已经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似是神志有些不清了,穆昳钊说的话颠三倒四,他歪头看向莫天啻,眼中骤然精光乍显。
“莫天啻,求你放了我儿……他什么都不知道,尘儿,我的尘儿……”连声呼唤了几句,穆昳钊身体一挺,断了气。
“爹!”穆水涵悲伤已极,接连的打击让他胸中剧痛,气血翻涌,一口鲜血喷出,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莫天啻走进去,抱起他轻若羽毛般瘦弱的身体,看了眼死不瞑目的穆昳钊,冷淡地抛下一句:“这只是开始。”
穆涵此时紧紧抓住他的衣袖,轻不可闻地唤了声:“天啻……”
狩月宫
傅雪凝自床上醒来,入眼的都是熟悉景物,不由放下心来。
回想自己昏倒之时发生的事,她猛地起身,发现自己在狩月宫,便要回缚心阁找穆水涵,可是到了狙日宫,没有令牌进不去,只能再返回来找宋祁璟。
宋祁璟受伤严重,还昏迷着,她只好等着,只到天黑他才醒来,一开口也是问穆水涵。
“我正要跟你商量,你能不能将令牌借我一用,没有它是进不去缚心阁的。”傅雪凝问道。
宋祁璟四下摸着身上,却不见了令牌,傅雪凝心下了然,也犯了难。
“令牌是朱姬给的,我再去找她要!”宋祁璟想到便做,就要起身下床,腹部一阵疼痛,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傅雪凝看他难受得利害,缓缓道:“不用去了,她偷偷给你令牌肯定别有用心,现下事发,她不可能会再给你的了。”
宋祁璟没了着,沉默不语。
两人都心知肚明,被送回狩月宫,一定是被莫天啻发现了,所有的计划也都泡汤。
但宋祁璟不知道的是他的所谓计划,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不仅因为傅雪凝的突发状况,穆水涵当时答应他逃走,也只不过是敷衍而已,目的就是要借机让他带着傅雪凝离开。
这一切他并不知道,可一直跟在身边的傅雪凝再了解不过了。
她看着宋祁璟眉头紧蹙,既感到可笑,又感到可悲。这个男人被爱冲昏了头,如此简单的骗局都透不破,枉他还是太子,久历皇宫里的勾心斗角!
“你当真以为穆水涵会跟你走吗?”她忍不住嘲笑他。
“什么意思?”宋祁璟觉得她的口气有些轻蔑,心里不高兴。
“他爹娘都被莫天啻关在地牢里,你以为穆水涵会忍心抛下他们跟你走吗?”她将话说得更明白,完全没了以前低三下四的样子。
被她问地无言以对,宋祁璟颇觉难堪,辩驳道:“我会把他跟他爹娘一块救出去的!”
“等你先走出这栖魂山再说吧!”傅雪凝讥讽道,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忍不住用手捂住嘴干呕起来。
“你怎么了?”宋祁璟被她的行为吓了一跳。
傅雪凝不理他,径自将右手搭在左手腕上,霎时脸色苍白如纸,还浑身颤抖。
“不可能!”她大叫出声,让宋祁璟更觉莫名其妙。
不过看她手法像是诊脉,而且异常熟练,不由暗惊,这个女人如此深藏不露,以前真是小看她了!
傅雪凝震惊过后,慢慢缓和下来,她猛得看向宋祁璟,眼光灼灼,心中迅速形成一计。
“我有办法见到穆水涵了!”抛下这句话,她就往外走。
“你还会想着报仇吗?”宋祁璟在她临走前问了这么一句。
第二十六章
傅雪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模棱两可地说她不是无心之人。
但凡有心,皆有情,总避免不了痴怨爱恨,由痴而怨,由爱而恨,天下者惟其心发,而情动,谁能说自己无情?莫不是疯癫之语,痴妄之言罢了。
姻缘也好,孽缘也罢,总归是缘分,前世今生注定了的,逃也逃不脱。
傅雪凝一介女流,如果不是家门遭遇不幸,现下恐怕早已忙着择君而嫁了。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尽管不停劝着自己放下,可仍是执着。
即使知道不是穆水涵的错,她也不愿承认以前的执念都是虚幻,这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人会跟她羁绊如此之深,无论纠缠多苦,她决定不再放手。
不管莫天啻想做什么,囚禁穆水涵一生,折磨穆水涵一世,她都要在旁边看着,直到自己再也无力守下去。
那个男人无疑是可怕的,他自以为睥睨天下,无心无情,可看在她眼里却比宋祁璟还要可笑。
傅雪凝站在缚心阁内,面对着莫天啻,心里却轻蔑地笑着。
莫天啻刚将穆水涵从地牢中抱回,安置在床上,这才不紧不慢地问:“你说你有身孕了?”
傅雪凝低垂着头,显得卑微恭谨。自从一进来,她就注意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浑身是血的穆水涵,他犹如死了般安静地睡着,甚至看不出胸膛起伏。
“打掉。”冷如冰锥的两个字,扎得傅雪凝一颤。
她盯着那个残酷男人的背,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穆水涵还活着吗?”
直到此时,莫天啻才正眼瞧向她,薄唇紧抿,若有所思。
“他还活着吗?”见他不回答,她又问了一遍。
“你想他活还是死?”
“我还没有报仇。”
莫天啻玩味地笑了,“穆水涵求我放了你,你还要报仇吗?”
“要。”傅雪凝斩钉截铁道,神情决然。
“好,你可以继续照顾穆水涵,不过,”他顿了顿,眼神一凛,“孩子必须打掉!”
傅雪凝还未开口作答,床上的人突然大喝一声醒来。
“娘!爹!你们不要丢下尘儿!”穆水涵忽地一坐而起,眼神涣散,双手胡乱挥舞着。
傅雪凝心中惊讶,表情却平静。
莫天啻皱眉,见他冲下床来往门边跑,一个箭步拦住他。
被人阻住去路,他口中叫嚷着,状若癫狂,四肢拼命挣动着,无意中指甲划破了男人的脸。
“你疯了吗!”莫天啻暴喝一声,夹带着雄厚内力,竟震得他口吐鲜血。
穆水涵充耳不闻,见挣不开束缚,一口咬上眼前人。
莫天啻吃痛,一个巴掌甩过去,打得他倒回床上。他立刻还要再起来,怒火冲天的男人快速点了他的穴道。
身不能动,但口还能言,不停喊着“爹娘”。刚才受了一掌,又被内力震伤,才叫了几声,又吐开血来,一口接着一口,止也止不住,血流了满脸,满身,连床褥都浸透了,那样子着实触目惊心。
傅雪凝面色惨白,冷汗直冒,一别头,掩嘴干呕起来。
不过一日未见,穆水涵就变成如此,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谦和有礼,骨子里清高冷傲,略有些拒人千里的俊俏少年郞。
“你放开我!放开我……咳咳咳……”被自己的血呛到,他咳起来,像是将肺也咳出来般猛烈。
莫天啻终是无法忍受他的吵闹不休,痛恨嫌恶地举掌欲拍死他,起起落落,最后却点了他的昏睡穴。
一旁的傅雪凝紧抓裙角,几度欲冲过去,紧张得显些晕厥过去。
莫天啻转身欲离去,她开了口:“不找个大夫来看看吗,万一若是死了……”
没等她说完,人已经走远。
傅雪凝连忙扑到床边,抖着袖子轻轻擦试着穆水涵脸上的血,泪水簌簌而落。她把着他的脉,那手腕细得可怜,完全不似男子该有。
脉象虽然微弱,但还是有的,她不禁松了口气。
医理她只懂得皮毛,最好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的保险,可是看莫天啻不像会是听进了她的话,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外面来个两个人。
“主人请了大夫来给穆公子看病。”其中一个蓝衫男人说道。
那看似大夫的中年男人抖如筛糠,面色灰白,被点了名后,忙不跌上前来看诊,抹着汉开完方子,小心翼翼递给那个男人,其间一句话也没说。
蓝衫男人接过后略看了眼,转交给傅雪凝,领着大夫去了。
等傅雪凝煎好药端进来时,穆水涵已经醒了。他两眼呆滞地望着帐顶,似乎一点也注意到她。
怕他像刚才那样发疯,傅雪凝轻手轻脚地,不敢发出一点动静,过了会儿见他并没有什么疯狂的举动,又有些担心,探头过去小声唤着。
“穆公子?”
穆水涵这才扭过头来,眨了眨眼,“雪凝?”声音沙哑不堪。
“是我。”
“你怎会在此?”
“我来侍候你。”
他沉默了,一点也不意外她的回答。
傅雪凝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端起药碗来。
“我爹娘死了。”穆水涵没头没尾地蹦出这么一句话来。
舀药的汤匙停在半空,傅雪凝仔细审视了会儿他的表情,继续动作,“吃药吧。”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公子……”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出,一滴滴落入碗中,她忙试去,哽咽道:“吃药吧?”
“什么都没有了……”穆水涵却像丢了魂般喃喃自语着。
再也抑制不住情绪,她一把扔下手中的药碗,猛地扑到床边,抱住那个了无生气的人,痛哭失声。
“我不报仇了,我已经想通了,我要跟你成亲,公子,你不要这样,雪凝也是一个人,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傅雪凝边说边摇着他,穆水涵却反应不大,仍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
“我们还有孩子,我有了身孕,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拉着穆水涵的手就往自己仍旧平坦的腹部摸去。
穆水涵的眼神渐渐清明,他盯着哭得犁花带泪的傅雪凝,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莫天啻自缚心阁出来后,唤人请了大夫,便回到狙日宫。坐在正厅里,他闭起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蓝衫男人来。
“都办妥了?”他慵懒地问着,仍然没有睁开眼。
“办妥了。”蓝衫男人恭谨地回道。
“朱姬呢?”
“接照主人的吩咐惩罚过了。”
莫天啻没有再接话。蓝衫男人笔直地站着,微垂着头,既不退下,也不插嘴。
过了会儿,莫天啻睁开眼,看着墙壁上各式各样的兽头,缓缓道:“派几个人守在缚心阁外,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得擅进。”
“是。”
第二十七章
此后一连十几天他都没有再去过缚心阁,穆水涵在傅雪凝的细心照料下,病情渐渐稳定,不再时常吐血,最主要是精神上有了慰藉,身体也跟着好转。
虽然不再像前几日那样失魂落魄,但还是有些萎靡不振,也很少说话,只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这日清晨,如往常一样,穆水涵坐在悬窗前,傅雪凝梳理着他乌黑柔亮的长发,手指缠绕着沁凉的发丝,她心里感到无比的宁静与满足。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也是极好的。
“今天天气不错,闷了这么些日子,不如出去走走,对身体也有好处。”她细声道着,用月牙白的丝绦将发髻扎好,放下木梳。
真是个俊俏的男儿,那眉眼,那气质,真如画中谪仙儿般,傅雪凝看着看着,脸也不禁红起来。
时已入秋,万物萧瑟,金风飒飒,一早一晚间,犹显凄清,着实让人感伤,即使不值秋季,也没什么可看的景色,因为狙日宫一片灰败,毫无生气,最多也不过寒鸦三两只,立在枯枝上鸣叫。
可穆水涵却看得入了神,连傅雪凝说了什么也没听到。
她的心情也随着失落。
不再张罗出去的事,傅雪凝拿出女红,一边秀着鸳鸯枕,时不时抬头看一下发呆的穆水涵。中间除了吃饭,两人不再有言语。
穆水涵刚失去亲人,没有那么快恢复,她可以等,等到他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天,所以仍是细心地侍候着。
到了晚上临睡前,穆水涵问她宋祁璟如何了。
“我来的时候已经醒过来了,看着没什么大碍,应该是请了大夫诊过的。”傅雪凝边铺床褥边道。
“是我连累的他,害得他重伤却不能照顾,怕是再有一个来世也还不清的了。”
傅雪凝听了这话有些疑惑,不由停下手上的活,“你是不是……”
“什么?”穆水涵看她欲言又止,开口问道。
“没什么,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依言躺上床,傅雪凝给他盖好被,正要放下帷帐,他又轻轻说道:“雪凝,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她惊讶地看着他,杏眼圆睁,菱唇轻颤,仿佛见鬼了般。
“雪凝?”
“不相信,这世间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公子别胡思乱想了,快睡吧。”傅雪凝被她一唤,立刻恢复了常态。
穆水涵闭上眼,听着傅雪凝搬过张椅子守在床边,就着烛火继续做针线活。
自从住进缚心阁后,每晚都是如此,直到确定他睡着了才肯离去。他曾劝过她也去休息,却被她执拗地拒绝了。白天除了端水送饭,照料起居外,喂药换药也亲力亲为。自己身上那些羞耻的伤痕,她看了却什么也不说。
每当此时,穆水涵感到既难堪又难过,但最初那几天,他的身体虚弱地连抬下手臂都困难,只能假手于她。作为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也不过如此,况且她还怀有身孕。
不是他故意不理会傅雪凝,而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还有那肚子里的孩子。
自己已经是个半废的人了,此生怕是再也脱离不了栖魂山和那个男人,之前给她的承诺,现在不可能再兑现。
傅雪凝不知道穆水涵脑子里想些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守着他。夜越来越深,蜡烛也烧到了底。捏捏酸疼的脖子,她起身察看帐里人是否已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