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岚轻笑着摇摇头,道:“时间不多了。你也不必对不起。朕只要你活着,朕定会查出幕后真凶,然后为你平反把你从岭南接回来。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等很久。”说罢,便迈开步子往牢门走。他果然无法承受这样的气氛。再不走,他怕是就要丧失理智再度将那人拥在怀中,那么前面所做的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沐言静静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只剩一股强大的悲哀回荡。终于按捺不住,就在亦岚快要踏出牢门之时,突然冲上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失声道:“皇上!”
亦岚眼眶一热,竟不敢再回头去看他,只怕一回头他便走不成了。他感到肩膀处的衣袍被那人的热泪打湿,却只得尽力维持语气的平和,道:“还有什么事?”
片刻过后,沐言终于平静下来。他轻轻放开了手臂,摇摇头,“没事。只是父母小妹都在衡州,求皇上不要让他们知道罪臣的事。”
亦岚走出大理寺狱。刚一出来便被迎头洒下的阳光闪得双目发花。他脑中阵阵眩晕,登上御轿,淡淡吩咐一句“回宫”,便不再多言。
再回到未央宫时,已是午后。亦岚连午膳都未用便直接走到床边闭目躺了下来。安公公知皇上要歇息,便清了未央宫宫人都出去守门。离开了那些宫人的目光,他才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那个人……明天就要被流放去岭南了,刑期是三年。幕后陷害沐言的人手段太过高明,连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找出他。若真的找不出那人,那就意味着他与沐言将整整三年无法相见。三年的时光恐怕太过漫长。他只怕到那时,一切皆已面目全非。
亦岚将脸埋在被子里,却仍明显感到自己眼中有泪溢出。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想法,竟会为了一个冷冰冰的“明君”名声,就亲手将毕生所爱送入绝境。他们曾憧憬过竹舍茅屋的生活,曾许下“比鸯不羡仙”的誓言,曾彼此毫无保留的深爱过……也许那样的日子以后再也不会有。都说等价交换,失去什么也会得到些什么。也许在他死后后世史书会记下他的贤明公正,会流芳千古,可如今他却是真真正正失去了沐言。这样的交换是否真的值得?
他生平第一次怀疑了自己的所求。
次日,沐言在大理寺狱受过脊杖之刑后没有过多停留,当日就要被流放岭南。他背后半身囚服被道道涔涔的血痕浸透,整个人也因失血过多几近昏厥。两个狱卒一路架着他出大理寺门,到了门口两个狱卒松开手,沐言便立刻瘫软在地。
一直在门口等待的文澄和安公公见状,几步上前去将他搀起。沐言艰难抬头,一见是他们,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讶,“怎么是你们?文澄……他们都没放你出去吗?”
文澄小心将他扶起,安公公在一旁解释道:“原本是将他放出去了,可他听说你要被流放便又回来想随你同去岭南。皇上知道你受了脊杖之刑,特遣老奴过来看看。皇上恩典,赏了些散碎银两和一辆平稳的牛车一路送你们出皇城。”
沐言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努力拼凑起一点微笑,道:“谢皇上恩典,有劳安公公了。”
文澄将他扶上牛车后,他已无力再说话。车子缓缓前行,一路上招来无数注视的目光,有的鄙夷,有的怜悯。知道其中内情的,皆道忠宁侯是自作自受,恃宠而骄就敢谋害三朝老臣。不知道内情的,都不禁唏嘘伴君如伴虎,只消犯一个错处昔日荣宠片刻间就都烟消云散。沐言如今已是半晕,根本无心理会那些来来往往的目光。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连成一片,分不清纵横,可那剧痛却是让他想要昏去也不能。他站在清醒与混沌的交界上,却又无法倒向任何一边。
沐言缓缓睁开眼睛望向前方,原本空洞无神的眼中突然掠过一丝满足欣慰。哪怕他受尽天下鄙夷,此刻的他也并非一无所有。至少还有这样一个愿意陪他一起受苦的朋友,也还有对那人坚持无悔的爱与记忆……接下来的三年想凭借这些支撑下去也已足够。
第四十六章:一别
岭南距京城约有三千里,判决咨文上已写明需在两月内发遣,由两个差役押解随行。沐言如今已被削爵,除了文澄之外,旁人自然不会对他有什么格外的关照。
流放途中每日的吃食十分难以下咽,文澄每日端着那些玉米面的饼或菜粥,却犹豫着不知如何拿给沐言吃。这些东西,从前侯爷府最粗使的下人吃得都比这个好。刚开始沐言也是看着那些吃食胃里就阵阵恶心,后来不想文澄担心也强迫着自己吃上一些。流放途中虽免了重枷,可沐言上伤势犹重,几日后伤口发炎又不可避免的发起烧来,要日行五十里绝非易事。幸得文澄将身上银两都拿去打点了押解的差役,两个差役才没有加以为难,一路上走走停停没有过多催促。
一路上文澄虽是尽心照顾,可沐言仍是几日高烧不退。文澄心下担忧,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当掉,换来了些好的吃食。又求着两个差役请个大夫来给沐言看看伤。沐言本是在昏昏沉沉的睡着,只是当大夫用盐水重新替他清洗伤口时他才一下痛醒过来,无意识地躲闪嚷疼。一番折腾后,大夫又替沐言切了脉留了药。最后将文澄叫到外边,道:“掌刑之人大概是得了暗示,他筋脉和骨头才都无大碍。只是如今伤口感染导致高烧不退,需每日服药情况才可好转,但若想日后不留疤痕怕是不可能了。”
当晚大夫走后,文澄煎了药喂沐言喝下去,然后坐在床边重新给他上药。只是那大夫留下的金疮药却并不是什么好药,抹在伤口上一点也不比挨打的时候好受。沐言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出声。这等荒蛮萧条之地,能请到大夫弄来金疮药已实属不易,怎么还能呼痛抱怨再叫文澄担心?
文澄似是发觉了他的忍耐,手下动作更加轻柔。只是心中也不禁替他心酸,他现在伤口该是很疼吧……原来倾覆是这样容易,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跌落到地面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只是他从前过惯了富贵荣华的日子,今日如此落魄至极,他也可以坦然接受吗?
他正想着,沐言突然转过头来,轻声道:“文澄,今生我怕是都还不上你的恩情了。记得以前你就对我颇多照顾,如今还要连累你和我一起到岭南受苦。”
文澄先是一愣,继而淡淡道:“到岭南来全是我心甘情愿,何来‘你连累我’一说?你现在只管好好养伤就是,其余的不必想太多。”
沐言面色苍白的一笑:“好。我会好好活着,再报你的恩。”之后便轻闭上双眼不再言语。他会活着,等着有朝一日报文澄的恩情,同样也盼着与亦岚再见的那日。已做好了这个觉悟,纵使此后三年诸般苦痛将纷至沓来,心中亦是无悔无怨。
叶大人入殓下葬的日子,整个叶府齐鸣哀乐,纸钱漫天,一干人等均哭泣声哀哀。婉露亦在叔父葬礼上泣不成声,伤心欲绝。叶瞳则只是身着一身白色孝服静静跪在灵堂一言不发。太皇太后知叶大人一家世代为官,忠君耿直天下可表,便劝着亦岚多多抚恤叶大人家眷亲属。亦岚便下旨厚葬了叶大人,婉贵妃也因着叶大人的缘故受尽封赏恩宠,一时风光无限。唯有叶瞳拒绝了所有抚恤加爵,去为父亲守孝三年。
如今已是近两个月过去,沐言背后伤处已痊愈。这些日子以来日夜兼程,身子也再没那么娇贵可以渐渐适应这样的环境了。只是身上银子几乎所剩无几,如今正是被流放岭南的途中,处处都要用银两打点。文澄不得已,只得当掉了几件从侯爷府带出的质地较上乘的衣服。可要再次打点两个差役还是远远不够。见再无银两送到,两个差役又开始处处刁难起来。
一日晚间,趁文澄出去打水的空当,两个差役居然进了帐里去翻他们的行李。在其中发现了两个紫檀木的精致盒子。二人知道此次押解的犯人从前曾是侯爵身份,带出的东西必定是宝贝。本欲夺去木盒,却被沐言一下夺过紧紧护在怀中,任凭他们如何踢打都不肯交出。幸得文澄及时赶回来护住沐言,将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了两个差役恳求他们通融一下。二人一看那玉佩通透无瑕,是上等的好玉,这才没有对沐言继续为难。
两个差役拿着玉佩走后,文澄默默替他将那对玉笛收好。随后开口道:“你怎么样?刚才有没有伤着?”
沐言摇摇头,沉默半晌后道:“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明日,明日我就去当掉其中一只玉笛,把你的玉佩换回来。”
文澄摇头道:“不必了,那玉佩毕竟也是身外之物,刚才能解一时之需也是好的。先在岭南安顿下来,玉佩以后再赎回来就是了。那对玉笛是你唯一的念想了,还是好好留着吧。”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皇宫东直门口,叶瞳急忙从车上下来,正欲进得宫门。却迎面被宫门口的侍卫拦住,呵斥道:“什么人竟敢私闯宫门?!”
叶瞳冷眼一扫,“闪开!我有要事要见皇上!”
那侍卫闻言,又喝道:“皇上岂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快走!”
二人正争辩之时,一名年轻稍大的军官自东直门内踱出,皱眉道:“皇宫重地,何故如此喧哗?”
方才那侍卫一见那军官,对他耳语几句后便躬身退到一旁。那军官回过眼来,先是上下打量了叶瞳一番,后开口道:“你是何人?为何硬闯宫门?”
叶瞳冷冷看他一眼,道:“你们贵妃娘娘的弟弟!”
那军官心头一沉,“那……岂不是叶家的小公子?……”
叶瞳轻皱下眉,不耐道:“少啰嗦。快进去通报一声,说我有要事求见。”
那军官沉思片刻,终是作了揖转身进了宫门通报,过了半晌复又出来,“皇上召你觐见,叶公子请随我来。”
一通搜身检查过后,叶瞳随着那军官进得宫门,绕过幢幢雕梁画栋,终于停在一座宫殿前。方才带领的军官躬身退下,叶瞳便一人走进了殿内,跪地叩首道:“叶瞳叩见皇上万岁。”
亦岚轻撂下朱笔,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腕子,开口道:“起来吧。朕问你,你从前一向与你爹不睦,前些日子怎还拒绝了所有抚恤加爵,执意去守孝三年?”
叶瞳站起身,道:“回皇上话,从前再多怨气恨意,总归是过去的事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我爹。身为人子为亡父守孝三年也是理所应当。”
亦岚听罢,轻一点头,“听他们说,今日你有要事要向朕禀告?”
隔了半晌,叶瞳缓缓点头:“是。忠宁侯是冤枉的,我知道是谁害死的我爹。今日求见,便是要向皇上禀明此人。”
叶瞳离开宫殿后,亦岚独自在殿内思忖了许久,后沉声道:“来人!”
这时一黑衣男子自窗外飞入,单膝跪地道:“皇上有何吩咐?”
“方才有人向朕禀报,说谋害叶大人的并非忠宁侯,而是另有其人。你吩咐下去,让一百二十四名暗卫全部去调查此事。”
那人有些讶异,“全军全部调查此事?请皇上三思!”
亦岚摆摆手,道:“无妨。只是此时务必要加紧调查。从婉贵妃和那个阿碧身上查起,还有叶瞳,看是否还能从他身上查出些线索。”
“是。属下遵命。”
第四十七章:孑然(1)
直至今日,沐言和文澄被流放刚好两个月,一路上风尘仆仆总算到了岭南。押解的差役显然不愿在此地久留,将两人送到当地官府,又将判决文书换成回文,之后便返回了京城。官府本应验明沐言文澄正身后安排他们在当地服三年苦役,谁知官府的人却是对他们十分客气,还说明日就可以放他们走。文澄心下疑虑,找了个人一问才知岭南一地法度松弛已久,加上有人花了大价钱为他二人赎了身,官府这才行了个方便。文澄面上虽未表现出来,然而心中却满是讶异。岭南荒凉,他与沐言以前从未来过,更不认识此地的什么人,那么替他们出钱打点官府的人又究竟是谁呢?
次日清晨,官府将沐言文澄二人放走,刚走出衙门就见一对寻常夫妻在衙门口等候。看他们出来,那女子立刻拉过旁边的男子迎上来,道:“侯爷!”
沐言已有两月未听过这称呼,如今再听不由得微怔一下。他抬头看那女子,才发现她竟是从前岚凌殿的宫女,不禁惊道:“兰钰?是你打点了官府放我们出来的吗?”
那女子跪下来郑重向沐言叩了一个头,道:“前些年先帝爷驾崩,宫中要选宫女殉葬。是侯爷求皇上免了我们这些宫女的死,又留奴婢们在岚凌殿侍候。后来兰钰又得侯爷授意被放出宫来,不用再过宫中提心吊胆的日子。兰钰从小被选入宫成为宫女,原以为以后会老死宫中了,不想此生还有机会嫁人。从前在侯爷宫中侍奉时侯爷给奴婢们的赏赐就颇多。侯爷大恩大德,兰钰只想帮侯爷做上一点事报答一二。”
沐言怔了一下,没想到多年前一无心之举在今日会换得这样的回报。他勉强笑了一下,道:“我早就不是什么侯爷了,现在只是朝中一罪臣,还能得你冒险接济,除了一句感谢之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了……”
那男子在一旁道:“公子是钰儿的救命恩人,此番报恩也是应当的。我和钰儿听闻您被流放至此便立马从黄姚赶来了。岭南荒僻难找落脚之地,我和钰儿在黄姚还有一处客栈,公子若不嫌弃,就在我们的客栈暂时住下吧。”
沐言犹豫一下,还是低声道:“那便有劳了。”
亦珺进得御书房,殿内是意料之外的空荡荡。亦岚身着龙袍稳坐在龙椅上,安公公在一旁整理批好的折本。见桓王进殿,安公公一躬身便退了下去。
亦珺撩衣跪地道:“臣弟参见皇上。”
亦岚一抬手,示意他坐到旁边凳上,低声道:“亦珺,你无须多礼。朕交给你的事办得如何了?他……现在怎样?”
亦珺一拱手道:“回皇兄话,臣弟已在暗中安排了人一路跟随。那些人传回消息说他已经抵达岭南。只是……一路上吃了不少苦,路上需要多次打点差役,带的盘缠用光后好像还当掉了几件衣物。这些事,臣弟派去的人不好出面相助。但好在两个押解的差役除了要钱之外,尚未做什么过分之事。毕竟能对一个削爵失势的侯爷这样,也算客气的了。”他话一出口立马觉着不妥,忙又躬身道:“臣弟失言!望皇兄降罪。”
亦岚摇摇头,忽然自失的一笑,“你没有失言。在判决文书上批下‘准奏’二字,把他置于水深火热中的毕竟是朕自己。即使要怪也怪不得别人,不是吗?”说着,将手中白瓷杯放到桌案上,继续道:“现在朕已将事情都查清了,你派去的人也不必再在暗处了。让他们……把他接回来吧。朕已决定好了。待他回来,朕就把这皇位传给你。”
亦珺惊得猛一激灵,忙跪地道:“皇兄不可!退位之事岂可儿戏?皇兄当年为继承大统付出了多少臣弟心里都清楚,所以臣弟是真的不敢觊觎皇兄辛苦得来的皇位的,皇兄国事繁忙辛劳只在一时,臣弟定当全力在旁辅佐,但求皇兄万不可生禅位之念。”
亦岚站起身来,似是疲累地轻叹口气,道:“亦珺,陪皇兄去御花园走走吧。”
御花园内,亦岚在前方缓行着,亦珺则在其后默然跟着。突然,亦岚转身道:“当年父皇就是在这御花园内与朕商议传位立储之事的,今日朕也想在此与你一同商议此事。你放心,皇兄绝没在试探你是否有二心,而是真的有意传位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