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说笑了。若果真相似至此,倒是青莞一幸。”芄兰的手指在袖中无意识地蜷握起来,面上并未露出丝毫慌乱之色,说罢这句,立刻躬身一礼,“时候不早,青莞还与少爷有约,先告辞了。”
那之后他便转身离去,柳如意却也没有出言挽留,只笑笑说一句那改日再请范先生来小坐,希望先生不要推辞。
“她大抵是咬定了我身份有假,无论是不是虞城的芄兰,也不愿旁人对我来历探寻过多,故而有恃无恐。”芄兰说完,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不过如今也不知道这柳如意究竟意欲何为,她今天只为乱我心神,定然还有下次相邀,你这几日也不必太过敏感,到了那时再看也不迟。”
——否则,依柏舟谨慎性格,定会从今日起对柳如意严加监视。可毕竟如今失了谢家的依靠,寄人篱下,钟家的护院又不止柏舟一个,倘若被其他人发觉了,反而是给他自己添麻烦。
柏舟也就点头,不再有什么异议。两人同行了一段路,到了分岔口时,却见柏舟踟蹰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叮嘱道:“若下次柳姨娘再约你——知会我一声。”
突然就起了一阵风,回廊顶端的架子上原本缠满了藤蔓,此刻被风一吹,有些发黄的叶子就纷纷扬扬飘下来,窸窸窣窣地从廊上滚进泥土里。芄兰的视线追逐着那些叶子,直到又静下来了,才答:“好。”
他说,柏舟不必担心。
芄兰是在三天后的傍晚收到柳如意的邀请的。当时他正坐在院中教宋笙笙识字,看见丁香来请,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倒是宋笙笙又惊又奇地瞪大眼:“让范先生去做什么?”
“这事原是婢子的不是,”丁香笑吟吟解释给她,“前几日听闻范先生也是升南县人,就央着他替我写封家书,不料给薄荷跟豆蔻那两个家伙听见了,都嚷着说许久没写信回家里,也想请范先生代劳。柳姨娘说一群人跑来实在不像话,不如请先生过去小坐。”
宋笙笙听了自是不疑有他,立刻起身同芄兰一道出门,回她自己的住所去了。丁香望着女孩背影,面上浮起一层鄙薄笑意:“也不知大少爷为何如此宠着笙笙姑娘。”
芄兰懒得理她,自顾自往园后走去。钟家几位姨娘原本都分住在几间相邻的厢房里,偏这柳如意讨了处偏僻独院,四周都植了小片花田。此时暮色四合,她携了婢女豆蔻守在院口,对芄兰敛衽行礼,纱制罩衫下肌肤清晰可见。
“范先生如约前来,妾身不胜欣喜。”
他落座,抬手拦住对方斟酒的动作,目光淡淡:“柳姨娘有何吩咐,直说便是,在下洗耳恭听。”
柳如意但笑不语,又斟满自己面前的那杯,用手托了举在芄兰面前,道:“先生不饮,如意便不说,心里只当是先生想同妾身再多相处一会儿,不愿早早告辞了去。”
芄兰平素最爱淡雅,此时只觉得阵阵腻香从对方身上飘来,熏得他烦闷无比,更不愿听她啰唣,当下夺过酒杯,一口饮尽了:“请说吧——唔?!”
在鼻端挥之不去的香气像是陡然间浓烈了起来,丝丝缕缕,最终交织成一面纱网当头罩下,让头脑愈发混沌。可意识虽然模糊了,全身的血液却像是失却了控制似的奔腾起来,芄兰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而下身某处也隐约有了点要抬头的趋势。
事出突然,芄兰片刻后才又找回一丝理智,以手强撑桌面,勉力道:“在下不胜酒力,先告辞……”话未说完,居然被一左一右地架住了,而柳如意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持着一支燃过半柱的香,笑意盈盈:“范先生怕是喝多了些,丁香,你同豆蔻将先生扶到房里歇一歇。”
耳边传来婢女应答声,芄兰仓促间手指碰上空杯,也不知是哪里涌上的力气,居然一咬牙,硬生生将酒杯握在手中捏碎了——碎瓷扎入肌肤,钻心的疼痛登时让他神志恢复了大半,摇晃着推开搀着自己的丁香与豆蔻,快步朝外走去。
背后突然传来尖叫。
“非礼啦——快来人啊!”
日落后宅里巡视的家丁本来就增多了些,此时听见柳姨娘院里传来呼喊,四五个人都连忙跑了过来,迎面撞上正跌跌撞撞往外的芄兰,一时愣住了:“这个……范先生你……”
“快抓住那个大胆氵壬贼!”丁香当先追了出来,红着眼圈儿嚷道,“他对柳姨娘无礼!”
芄兰也知自己栽入了陷阱,那药香以酒为引,令人神志昏聩的同时也兼有催情之用,在虞城烟花地里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方子,常被一些客人们重金买了些带回去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可他心中清醒,四肢却依旧酸软无力,只能踉跄而行,说话亦是困难。这群家丁平日里收了各位姨娘们不少打点,此时听见丁香如此说,当即拉扯着芄兰一路走到钟老爷书房外,将他重重往地上一贯:“臭小子仗着大少爷给你撑腰,真是色胆包天啊?等老爷收拾你吧!”
章十九:谓我何求
青石铺就的地面冰凉,芄兰几次用力想要撑起,最终都还是跌了回去。议论声并着嘲笑声在耳边嘈杂不觉,最终有个年老的声音喝问:“这是发生了什么?”
于是四周又静了下来,只听见几声啜泣,与一个女子的应答——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范青莞在替下人写家书时弃茶而唤酒,之后在半醒半醉间更企图非礼柳姨娘的大胆举动。
钟济查账中被人打断,原本就带了两分火气,此时看见自己前月才迎进门的如花美眷哭得声音都哑了,丁香又这般添油加醋的一说,霎时就腾起了燎原巨火,也不多问就直接下令家丁把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打死。
棍棒击上脊背,发出一声闷响,芄兰只觉得眼前一黑,还未发出痛哼便又是一棍砸在大腿上。这些家丁平日就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在老爷面前尽忠,钟誉又恰好出门在外,更是拿出十二分的气力,数息之间就打了四五杖。
芄兰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打在了一处,背后火辣辣的一片,额头手足却是冰凉。他不是没吃过苦头,可当年碧芜苑里多是些不伤皮肉的折磨人法子,这般被乱棍击打还是头一遭。右掌中还残留着细小碎瓷,因了他握拳的动作更深地扎入肉里,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小片地面。意识模糊间身旁的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一人推开数名家丁疾步冲入,护院衣衫,腰系短刀;“范先生!”
——是柏舟。
他一见芄兰背后伤势就惨白了脸,却听丁香在一旁嘶声道:“老爷没说停,你们愣着做什么?”
几乎是下意识地,柏舟劈手抓住击下的棍棒便要将这人顺势甩出,却在瞥见钟济表情的瞬间醒悟过来,硬生生卸了力道,弯腰将芄兰半扶半抱在臂中,一面大声道:“一面之词何足取信!老爷这般不问原由就要人性命,宅中下人难道不会心寒?”
他这一句问气势颇足,竟一时将钟济生生震住了,露出点迟疑神色。可还未等他说什么,柳如意已然悲声大作:“原来老爷是不信妾身的!两个新来不久的奴才,便能联手起来往妾身身上泼脏水,我还不如回虞城去算了!”
这一句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大抵是想到了什么,钟老爷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了下来:“如意说的没错,来路不明的人更不足取信!别以为骗得益之信了你们,就可以在我钟家无法无天了——给我打!”
柏舟入钟家时一连击退数名护院,早和不少人结下了梁子。此时见他为证芄兰清白不敢贸然还击,乱棍纷纷招呼上来,更有一人瞄准膝弯用力击下,打得柏舟一个不稳,揽着芄兰倒了下去。
芄兰先前中了药,身体原也比不得柏舟强健,此时已处于半昏迷状态,右掌更是染得柏舟袖上血渍斑斑。柏舟倒地后便尽量将芄兰护在身下,以脊背承受了绝大部分棍击,同时又要小心着不压着对方伤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已是强弩之末。
“够了,都住手!”
钟誉紧锁眉头斥开人群,身边跟着气喘吁吁的宋笙笙。两人见了院中惨状,皆是一惊。钟济此时还在气头上,又被长子唱了对台,表情亦是十分难看,指着芄兰与柏舟冷声道:“益之,爹早些时候都教过你什么?这两人都是来路不明之辈,骗过你混进府中,意图对家眷们不轨——这等宵小之徒,决不可姑息!”
“父亲息怒,儿子绝无包庇之意。”钟誉对着父亲一拱手,恭声道,“只是月底便是母亲忌辰,家中不宜见血。何况下人轻薄姨娘,之后直接被乱棒打死,若传出去反而更引人非议,不如先关起来,过些时候另寻个名目收拾掉就好了。”
钟誉母亲当年接连为钟济诞下两子,极得宠爱,钟济发妻亡故之后她更是被扶为正室,可惜早年也去世了。此时钟老爷想起此事,也觉不妥,可又不愿失了面子,只得做出副勉强的样子道:“益之孝顺,可这两人绝对不能轻饶。来人,把他们关起来,等夫人忌辰之后再行惩处。”
说罢亲自挽了柳如意,温言哄着带入了书房。而钟誉目送一干人将芄兰柏舟架起来拖走,随后立刻将两名小厮招呼到身前,吩咐几句,自己则带着宋笙笙往柳姨娘的住处去了。
芄兰在酒窖里被关了两天。
这个数字其实也是他醒来之后听宋笙笙讲的,那天深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唯一记得的就是在手掌的伤势恶化时揭开身旁酒坛的封纸,将手浸了进去——再之后,就是窖门打开的瞬间,直射到自己脸上的刺目光线了。
他被抬回房里,每天被灌下各种各样的汤药。背后的伤敷上了消肿散瘀的药膏,手掌却是最麻烦的:因为处理得晚了,大夫少不得又得以针挑开他掌心伤口,再以镊子把碎瓷取出来。
不过那时候他也没什么知觉,倒是宋笙笙一提起当时情景就啪嗒啪嗒掉眼泪,之后更是格外小心着他的手,连个勺子也不让芄兰拿。
“可不是我胆小,那天柏舟哥哥也在,脸色也可难看了。”宋笙笙一面收拾着纱布药碗一面说,“他倒是一直都醒着,但是折了小腿,被大夫关在屋里不许他下床。不过听说范先生你一直昏睡,怎么也放心不下,非躲着人溜过来了,结果正好撞见——之后还被大夫臭骂了一顿,说再这样腿瘸了都是自找的。”
芄兰不语,只是盯着床帏瞧,直到她收拾完了东西,打算端出去的时候,才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叹:“乱来。”
宋笙笙也提起过柳如意一事,不过对于最终的结论为何仍旧一头雾水,只说那日在院外花丛中寻到了半截残香,又有人将桌上倾洒的酒收拾了,拿去给城里最精药理的郎中看了——但直到钟誉让她带人去将芄兰柏舟放出,也没有将其中缘由告诉她。
“反正柳姨娘被老爷赶出去了。”
芄兰颔首,他心中早有大致猜测,也大抵能猜出钟誉只是不想让宋笙笙知晓太多这些肮脏龌龊事。好在宋笙笙也足够听话,重点全然没放在这个上,只趴在床边气哼哼地:“这个人真是坏透了,污蔑你不说,还想把你们都一起打死……范先生你不知道,当时柏舟哥哥被抬出来的时候,背后全是一团一团的血……”
“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当时跑去寻了少爷回来,恐怕我同柏舟早已死在乱棍之下。”芄兰轻声宽慰了一句,又顿了顿,才说,“你若无事就回去歇着吧,我去柏舟那里看看。”
钟家的护院原本都睡的是通铺,因为柏舟受伤不便的缘故,钟誉又特意让人给他收拾了一间客房出来。房门虚掩,芄兰轻叩三声,便听得从里间传来一声“请进”,听声音倒是已恢复了不少元气。他缓步走入,也不在意对方脸上一瞬间露出的惊诧神色,在床头的锦凳上坐下,侧过头开门见山地问:“伤可好些了么?”
“嗯……背上的都差不多了。”柏舟从惊诧里回过神来,老老实实应答着,可脸上又忍不住地浮现出一抹古怪的神情,倒让芄兰有些莫名其妙:“怎么?”
“不,没什么,”柏舟忙转开脸,一眼瞧见他右手纱布,忙道,“你手上的伤还未愈合么?”
“已经结痂了,只是因为伤在右手,大夫为防我无意中再度将伤口碰裂,才缠了纱布以防万一。”芄兰说着,又摇摇头,笑道,“明明只是一点小伤,你也是,笙笙也是,何必紧张成这样子——何况,若不是你及时赶到,舍命护我,莫说是这一点伤,我的性命恐怕也交待出去了。”
他说至后半句话时脸上已无半点玩笑神色,双目认真望向柏舟的,低声说:“我当日说你我二人之间再无瓜葛,却依旧累得你伤重至此,倒是我欠你一份恩情了。”
这客房门外植了一株桂树,此时正值花开时节,馥郁香气丝丝缕缕从窗缝间滑入,流连不消,像是要将这二人彻底缠绕在一起。柏舟听闻此言,唇边却是逸出一丝笑,沉默片刻后忽然抬头,定定瞧着芄兰,问:“恩情倒是不必说,柏舟只有一问,希望范先生可以为我解惑。”
“莞者,芄兰也,却不知这‘范’字,所从何来?”
芄兰未料到柏舟突然有此问,怔了一瞬,又想起刚进门时对方脸上的古怪神情,这才略微挑起眉,也不回答,反问道:“柏舟为何有此问?”
突然就起了一阵风,原本半开的窗吱呀响着,最终挣扎不过,砰地一声关死了,将这一方空间彻底同屋外隔离。四下无声,却听得柏舟突然开口,轻声唱道:“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他只唱了一句就停下来,双目依旧望向芄兰。两人原本就离得很近,此时更是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芄兰抬眼,只见那一道泛白的伤痕依旧固执地停留在柏舟的眉边,像是要以此记住些什么似的。
芄兰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在笑,又像是一声叹息。
“若你心中已有定论,何需问我?若你心中还踟蹰不定,那即便从我这里得了答案,也是无用。”
他说罢就要起身,哪知柏舟比他还要快上一步——柏舟在他话音未落之时就伸手扣住了他的左腕顺势一拽,芄兰只觉得眼前一花,柏舟的脸突然近在咫尺,然后低头吻住了自己。
柏舟的动作莽撞而生涩,先是以唇摩挲着芄兰的,片刻后才将舌尖探入,与他纠缠。芄兰像是看不过,哼笑一声夺过了主动权,却又被柏舟固执地抢回来。一时间两人较劲似地以舌互相追逐挑逗,气息与衣物都彻底纠缠在一起,再分不清彼此。
许久未过这般亲密的身体接触,是故当两人终于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下身都有了些足以让对方察觉的变化。芄兰以左手撑住柏舟胸口稍稍拉开距离,眼角眉梢都是促狭笑意:“现下要怎么办?”
柏舟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却不急着答复,只将身子往里挪了些,同时示意芄兰躺在自己身旁。他方入钟家时一直心下惶惶,几日前才乍然被人点破,可始终将信将疑,生怕到头来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直到此刻,才终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大夫今早已经来过了,到了晚间才会有人来助我换药。”柏舟说着,也小心换作了侧卧的姿势,伸手去解芄兰腰带,“范先生手伤未愈,就由柏舟代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