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尺寸偏小,窗下吊着的那两只面塑喜鹊乍看之下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昨日他们便一同去向那位面人骆辞行,若不是柏舟解释,芄兰万万想不到此人竟就是当年为柏舟易容之人,同样来自切玉山庄,论辈分还是赵华亭的师叔。只是他中年后就厌烦了钻研刀术,反倒对山庄中愈发无人问津的易容术上了心,后来干脆直接隐于市井,靠观察众生相来磨炼技艺了。
他们去的时候是傍晚,正巧碰见面人骆端了茶具至院中清洗,见是他们,笑得整张脸都皱成一朵菊花:“今早无聊捏了两只喜鹊,结果居然连着两批贵客临门,小老儿真是高兴得很呐。”
于是寒暄一番,道了来意,柏舟免不了又被老人问了许多进钟家之后的事,好在一一说明后终于是被点着头夸了一番:“不错不错,去年头次见着你小子,觉得闷葫芦似的一个家伙,怕是要打一辈子的光棍,没想到开了窍之后肚子的里东西还不少……哈哈!”
“骆前辈……”柏舟被这一番话弄得面红耳赤,余光一直往芄兰身上瞟。芄兰倒是丝毫不见忸怩之色,大大方方一拱手:“谢前辈夸奖。”
半晌后告辞出来,手上多了一双喜鹊,活灵活现像是随时会腾空飞走。冬日里天黑得早,这条街原本也冷清,此时不见半个行人。芄兰一手托着喜鹊,一手去戳柏舟裸露在外的后颈,眉眼上挑,满满的戏谑:“喂,闷葫芦。”
柏舟不答,只侧头看他一眼,青年面容俊朗,原本棱角分明的五官此时像是被夜色包裹融化,让人无端觉得柔和了许多。芄兰戳完后颈又试图去戳他脸颊,结果冷不防被柏舟一把将手捉了,紧紧箍在身侧:“夜路太暗,留神。”
“是是。”芄兰低笑着应,任柏舟继续牵住自己的手,在只余月色的街道上前行。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将喜鹊举到眼前细细端详,说:“平日多见人家画喜鹊闹梅,这样双雀面对面的倒不知有什么含义。”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柏舟却也不急着说,同芄兰慢悠悠地走着,许久,直到对方的手指终于也有了暖意,才带着一丝笑,解释道:“小时候从婶娘那里听来的……两只喜鹊面对面,叫做‘喜相逢’。”
芄兰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马车行驶得平稳,他倚在车中同柏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落在窗边那对喜鹊上的目光不知不觉就失了觉,最终无声地陷入睡梦里。
他又一次梦见丹若,惯常的那身红衣,哀哀戚戚地朝自己笑着,可始终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了,溃烂见骨的十指无论如何也触不上自己衣角。尽管如此,丹若那带了六分迷醉四分讥讽的话语依旧固执地钻入耳中,毒药般侵蚀着大脑。
“小倌始终就是小倌,捧出一颗真心给别人,也要看别人嫌不嫌脏了自己的手。”
一步步退至尽头,身后围栏摇摇欲坠,脚下就是滔滔江水。无措间手却蓦地被人握住,暖意傍着熟悉的语声一并传来:“青莞。”
“青莞。”
“……嗯?”带着几分茫然睁眼,数息之后才意识到之前的仅是梦境。不过紧握住自己的手掌是切实存在的,顺着手臂望上去是柏舟的脸庞,再后面则是昏黄的墙,略有几分眼熟的样子,“这里是?”
“是宛城附近的那间驿站。”
柏舟答着,一面凝视着芄兰以手指反缠住自己的,好笑又无奈地解释:“之前看你睡得沉,就没喊你起来——明明手都冰成这样了。”
芄兰不吭声,像是一门心思都搁在了自己手上,摩挲够了柏舟的手指与掌心,又伸长了往他的衣袖里探。他手指就算被柏舟握了半天也依旧偏凉,滑过手腕的瞬间带起柏舟一阵异样的感触。偏偏有人还要火上浇油,伸出舌尖舔了舔嘴角,半真半假的问一句:“上回不是说这样需要活络气血?”
【咳咳】
“弄成这样,你要怎么和驿丞交代?”
芄兰面上红潮未褪,由着柏舟拧干了毛巾为自己清理,突然饶有兴致地问。原以为多少能让对方迟疑片刻,哪知柏舟竟不假思索便给出了答案:“拿去院子里洗净了便是——粥打翻了。”
那驿丞五十岁上下,瞎了一只眼,老实巴交的模样。听见后院传来水声就连忙赶来查看,见柏舟正将“被粥弄脏”的床褥与被子用水洗过一道,竟然还挽起袖子帮着拧干了,晾在院子里。
柏舟回房的时候芄兰方重新铺好了干净的床褥,头发还披散着,直直垂落至腰际。他们到达驿站的时候还是下午,此时天色却隐约有些发暗了,片刻后驿丞便送了饭食过来,清淡的两菜一汤,热腾腾地冒着气。
柏舟客气道谢,在驿丞离去之后却按住了芄兰正要举箸的手,微微摇头,同时将菜肴米饭倒在角落,再拨乱成被吃过的模样。此时芄兰也意识到了柏舟意图,于是一道伏于桌上,装出熟睡的模样。
一盏茶的功夫后果然房门被吱呀呀地推开一线,来人在门后窥探半晌,最终鼓足了勇气踏入——却不料柏舟猛地纵身而起,一掌劈上他后颈,立刻无声无息地倒在了地上。
柏舟一击得手,立即奔出房门跃至房顶,确认附近没有同伙后才折身返回屋内,拽起驿丞的右掌让芄兰细看:“他先前在院里不帮忙还好,一帮忙反倒把手掌中的茧全露了出来。”
“我原以为上回不太平只是运气太背……”芄兰盯着那驿丞又瞧了几眼,摇头叹息,“这么说来此人根本就是假扮的了。”
两人当下将假驿丞用布条缚了,重新走到院子里。冬日里天黑的快,又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点了灯,显得四周尤为黑暗。乍然间西北处猛然传来呼喊,模模糊糊的像是求救,一声接着一声,走得近了才发现那处是间柴房,门只是虚掩着的,似乎是听见动静,里面的人闹腾得更厉害,砰砰的声音不断传出。
“小心些。”
推开门的瞬间,柏舟反手握住芄兰的手。
被麻绳牢牢绑在柱子上的老人一副邋遢样子,头发乱蓬蓬束成个形状奇怪的髻,衣服上的酒渍像是已经留了多年。柏舟拽出他口中布团的瞬间就听得他猛地咳嗽了起来,同时依旧不忘骂骂咧咧:“他大爷的,这年头驿丞就很了不起吗?!居然把我绑在这种鬼地方……”
“那驿丞应该是附近的贼寇假扮的——”柏舟还未解释完便被芄兰以手势止住了,只见他俯下身,也不急于帮他解开绳子,只和和气气地问:“老人家,您一个人是要去哪里?”
“怎么,怀疑老头子我也是山贼吗?!”那人像是受了莫大侮辱,吹胡子瞪眼地嚷,“从尧城来,到景城去!”
芄兰一怔,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得外面一阵脚步乱响,堪堪在柴房外停住了,借着朦胧月光,依稀能看清是十数个持了家伙的人,其中有个人软绵绵被旁边的人架在肩上:“喂,里面的两个,别以为放倒了一个就没事了,识相的赶紧滚出来,否则一把火烧了这屋子!”
“出来又如何?”
柏舟冷然应道,当下大步踏出,立于门外。柴房狭小,人多反而不便,那群山贼见柏舟年纪轻轻,又被简简单单喊了出来,当下胜券在握,乱喊了一通便提着刀斧砍了上来。
芄兰此时也替那老人解了绳子,一道走去门口观战。月光寥寥,柏舟唯余一个模糊身影,穿梭于人群间,游刃有余。这群山贼年前才将这这一带据为己有,因为有几人学过几式功夫,打劫路人不费吹灰之力,可以算是混得风生水起,可今日偏偏遇上的是他们。
一柱香的功夫不到柏舟就料理完毕,回身的瞬间却对上一双探究的眼。可那锐利的目光一闪而逝,老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像是根本没清醒过的样子:“小子,挺厉害的嘛。”
章二十二:且试新茶
东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柏舟同芄兰从驿站客房里走出,打算前往宛城。出乎意料的,那个身形佝偻的老人居然早早就等在了院中,见他们出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年轻人倒挺守时,难得难得。”
世间不乏奇人异士,他们昨夜便看出这老者绝非寻常人,是故当他提出一同上路的要求后当即答应了下来。只可惜此人的厚颜程度当真出乎芄兰预料,先是霸占了车厢内最宽敞的角落不说,没一会儿居然就陷入酣眠,呼噜的声音恐怕在宛城都能听见了。
芄兰终究是忍无可忍,抱了手炉就开门坐到外面去。柏舟正在一心一意地赶车,见他出来,大概也明白缘故,转头对他笑笑:“抱歉。”
“同我说这个做什么?”芄兰白他一眼,将手炉仔细捧好了,偏头去看道旁景色。却听得柏舟在一边低声问:“昨日……可是发了噩梦?”见芄兰露出茫然神色,便解释道:“就是刚到驿站的时候,原本看你睡得熟,后来觉得神色有些不对才将你唤醒了。当时原本就想问……”他说到这句声音渐小,最后几个词几不可闻。
芄兰盯着柏舟发红的耳根看了半晌,猛地回转过头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出来。这一来柏舟脸上热意更胜,却因为赶车的缘故只能用余光瞥见对方不断颤抖的肩头。正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左手猛然被人握住,传来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凉意:“只是个普通的噩梦而已。”
路旁枯草上冰霜未化,灰白的颜色沿着官道一直延伸向北。不见其他行人,车中的那个也依旧在沉睡。芄兰回忆着那个数年间一直困扰着自己的噩梦,又想起梦境最后紧紧同自己相握的手掌,不由得长长呼出一口气,看着那团白雾转瞬在寒风中消失无影:“以后不会再梦见了。”
经宛城,过平江,之后转而向东,约十日后终是抵达了景城的城门。柏舟去问那自称姓郝的老人在何处下车,结果得到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城西十五里外有个叫切玉山庄的地方,小子就送我去那里吧。”
马车再度行驶起来,一直在假寐的芄兰却睁开了眼,朝着对面那人意味深长的一笑,声音压得很轻:“未料得郝前辈竟是切玉山庄中人,失敬失敬。”
“行了,你若不是当时就猜出我来历,怎么会答应让我同行?”老者却并不买他的账,哼笑一声,倒也放轻了声音,并不让外面的柏舟听见。
芄兰便也不多说什么,淡笑了一下就转开视线。早先在面人骆那处听他说先前有贵客来访就上了些心思,没想到果然在驿站里遇上了——柏舟所习的那套刀法尚未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可当时此人神色,分明是见过的。
“那套刀法,说来并不适合这个小子……”良久,当切玉山庄的大门已能从窗口遥遥窥见的时候,老者又忽地开了口,慢悠悠地说,“不过,聪明人多了去了,老头子我偏喜欢实在的。”
马车缓缓停下,守在门口的两名少年当即就迎了过来,一模一样的蓝色短打,袖口上绣着大雁的图样:“阁下光临敝庄,不知有何见教?”
“打扰了,不知道赵华亭少侠现下可在山庄中?”柏舟下车作揖,想到车中老者,又加上一句,“对了,还有一名前辈——”
“萧宁,你去和庄主通报一声,说郝秋平回来了,有些事想先和他聊聊。”车门打开,老者抖抖衣衫,不紧不慢地开口,“这两位是华亭的朋友,俞声要是走得开的话就直接带他们去我的院子里吧。”
“是,师叔。”两名少年一同行礼,当下一人匆匆去通报了,余下的那个则对柏舟和芄兰比了个“请”的手势。柏舟此时也终于觉出了不对,正想发问,却被对方打断了。郝秋平笑得开怀,眯着眼又打量了一番柏舟,这才道:“早听华亭提到你,这孩子识人眼光倒是不差。你先同他说话,等晚点儿老头子我回来,再看看你的刀法。”
“郝前辈!”
前去向庄主通报的萧宁还未折返,柏舟对俞声道一声抱歉后当即对着郝秋平跪下:“早先多蒙赵兄弟指点,却一直未能当面向前辈致谢,请前辈先受我一拜。”言毕郑重叩首——却被对方伸手拦住了。
那手明明只是随意搭在柏舟肩上,却像是携了一股柔和却不容置喙的力道,让他再也伏不下去。郝秋平将他托起,又在他肩上拍了拍,这才笑道:“不急。也许以后有的你磕。”
意识到了对方话语里蕴含的深意,柏舟面上霎时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直到走出数步之遥后还有些怔怔的。芄兰同他并肩而行,趁着俞声走在前方引路,以指尖轻触柏舟手背,之后偏过头,以口型无声调笑道:“再傻下去,小心人家反悔了不收你。”
柏舟不语,只是舒开手掌握住芄兰的手。那之后他就常常这样做,简单而固执,像是要与对方共享体温,同时再悄悄传递过去一点什么。
他们出发前几日就以信鸽向切玉山庄传信,只是没料到等在院中的只有谢玖。见他们进来,原本正闲敲棋子的少年蓦地起身,视线在二人脸上来来回回,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
“谢公子,你在这里。这两位是来访赵师弟的,不知他现在人在何处?”俞声全然未觉出弥漫在院中的微妙气氛,兴冲冲开口,这才把谢玖神思拉了回来:“他……昨日闭关去了。”
提到赵华亭,谢玖的语气中有一瞬的不自然,只是很快就被他仔细掩好了,转而道:“这两位亦是我相识之人,俞师兄请放心。”
“喔,那就好,先有劳你。”俞声任务完成,心情大好,正打算向三人告辞时却忽然发现了点什么,问,“咦,这么仔细一看,谢公子你同这位公子相貌竟然有六七分相似——难不成是兄弟?”
“自然是兄弟。”
许多疑问在知晓根源之后都迎刃而解,石径上的青苔被雨水温柔刷去,露出多年前就深深印下的痕迹来。十多年的故事在十数日的旅途里走马灯似地转过,听罢所有,他最终对柏舟说:“这么些年,他心里恐怕也很苦。”
芄兰言笑晏晏,先对俞声拱手为礼,又转向谢玖,颔首道:“小玖,别来无恙?”
赵华亭才开始闭关,郝秋平也迟迟不见人影。他们抵达切玉山庄的两日后就是腊八,一早就有人送了装有腊八粥的食盒来,一揭开盖子,热腾腾的蒸汽就直冲上房梁,随之弥漫开的就是谷类的柔和香气。
柏舟依次盛了粥,三人围坐在圆桌旁各自喝着,气氛安静而平和。谢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不过在芄兰面前再不见往日的刻薄犀利。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少年走神的次数愈发地多了起来,有时盯着屏风角落里切玉山庄的大雁徽记就看得出了神,偏偏被撞破了还要矢口否认。
此时他就又不知不觉地走了神,手中的瓷匙无意识磕上碗沿,“叮”的一声脆响。闻声,芄兰与柏舟都抬眼望来,赶忙被他浑若无事地敷衍过去:“手滑了一下,抱歉。”
“小心烫了手。”芄兰哪里看不出来,却也不想管得太过,微一摇头就移开了视线。倒是谢玖有些尴尬,食之无味地又吃了几勺,干脆搁下了,问他:“二哥昨日去了景城里……可是之后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