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灯火煌煌下楼台
不知裴行止是否有神机妙算之能,提审过他第二日,踏马案便峰回路转。
先是狱中一清流世家子不堪受辱投缳自尽,生前还留下洋洋洒洒千字血书自证清白,信中直指有人栽赃陷害居心叵测;再之后便有人发现踏马案死者家眷早已不知所踪,所有金银细软均被带走,似是逃之夭夭;紧接着街头巷尾谣言四起,说这几名世家子或是勋贵子弟均家世清白并无劣迹,无辜卷入此案不过是中了女干人之计云云。
国子监及翰林院的清流们依旧死不松口,依旧要太子严惩案犯给天下一个交待;如刘缯帛这般的寒门官吏更是心内忿忿,誓要以此事将那些士族拉下马来;而更多事不关己的官吏百姓则继续观望,津津有味地等下一出好戏。
“这踏马案的水是越发浑了,着实让人忧心呐。”去年被封同王的轩辕昙手执玉杯,笑意悠闲,丝毫看不出半点忧心。
今日是雍王轩辕晋母妃林贵妃四十寿辰,因史皇后早逝,苏贵妃废黜,轩辕晋又颇得圣眷,当年早已失宠、谨小慎微的林昭仪也母以子贵晋位贵妃,成了后宫份位最高的妃嫔。故而她的整寿,于情于理总要好好操办,因此便由轩辕晋操持,先是生辰前夕在雍王府大开筵席,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及有封爵的勋贵全都请去,又邀兄弟诸王生辰当日同往贵妃寝宫朱境殿贺寿。
此刻便是在朱境殿,秦佩因算得上轩辕冕的八拜之交,故而有幸置身皇室家宴。今日轩辕晋算是东道,正忙着推杯换盏,迎来送往,而太子朝事缠身,早已遣人通报,说是过了戌时再来。诸人各自应酬,秦佩不喜交际,便和同样性情乖僻的轩辕昙找了个清静角落自斟自饮。
秦佩闷不做声,摇摇头:“不知为何,自踏马案始,我总觉得朝中会有大变。”
“哦?”轩辕昙不置可否,“小王自是不愁,有父皇和皇兄顶着,天塌下来也是不怕。”
他生母不显,圣眷亦是平平,虽不如皇长子那般因着周家的缘故被百般打压,也不似轩辕晋那般幺儿可爱父兄疼宠,故而比起他诸位兄弟来可谓平平庸庸,有时竟连圣上亦会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他如此想法,秦佩也不觉得如何奇怪,只摇了摇头,淡淡道,“臣担心的是雍王。”
轩辕昙瞥了眼远处在和一群青衣小吏客套寒暄的轩辕晋,无奈笑道,“小弟年纪尚幼,自是不懂得许多道理。林氏乃下品出身,我看八成是受了林母妃耳濡目染,小弟才养成这般性子,竟视士族如水火。”
秦佩蹙眉:“踏马案一事,雍王本不该过问,可臣听闻他竟也跟着上了联名奏章,说要严惩嫌犯。如何决断,太子殿下早有主张,雍王此举无异于添乱。若是可以,还请王爷多多规劝雍王,毕竟诸王不涉政乃是圣上定下的规矩,若是引火上身,对雍王亦是不好。”
他字里行间处处为雍王打算,可轩辕昙哪里不晓得秦佩一心向着太子?于是便笑道,“小王省得,自会劝服幼弟与我等一同当个富贵闲王,好好看着二哥治下的天启盛世。”
“太子殿下驾到!”
黄门尖细报声直传进来,诸人一听便忙不迭地行礼,瞬间跪满一地。
轩辕冕怕是直接从中书省过来,依旧穿着平日监国问政时那套公服——红衫短袄、金钩双玉,轩辕父子本就是难得的美男子,他比起他父皇来敛去几分华贵张扬,却更多了几分闲雅清举,配上这身正红冠冕,当真称的上天潢贵胄、玉容无双。
“太子殿下千岁万福!”
轩辕晋更早早迎了上去,一双猫儿眼满是笑意,草草行了礼便拽着他阿兄的衣袖不松手,“还道皇兄不来了。”
轩辕冕本欲伸手揉揉他头,但瞥见满堂群臣,自知不合体统,便硬生生将手移至他肩上,笑道,“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但孤岂敢得罪咱们忠肝义胆、誉满京华的雍王殿下?”
听他戏谑之语,轩辕晋本想还嘴却见林贵妃在众人簇拥下亦是下阶相迎,行万福礼,“嫔妾见过太子殿下。”
轩辕冕虚抬一下,恭敬道,“贵妃毋需多礼,应是孤向贵妃行礼才是。今日贵妃万寿,谨祝贵妃千秋万福,慈竹风和。”
林贵妃年纪不大,轩辕晋和她仿似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许是深宫寂寞、韶华不再,纵是生辰,她面上亦有几分哀婉郁郁之色。
“殿下屈尊驾临,嫔妾感怀无地……”
轩辕晋不耐地打断他们,雀跃道,“母妃,时辰不早了,还请诸宾上座,这便开席罢。”
林贵妃欠身让道,轩辕冕推辞一番也便入了主座,随后诸人亦按尊卑序齿纷纷入席。
轩辕冕凤眸微抬,低声对怀恩吩咐几句,就听怀恩公公高声唱诺道,“宣刑部主事秦佩侍座。”
在众人或羡或嫉的目光下,秦佩缓步上前,淡然坐定。
说是侍座,可分明与共座无异,轩辕冕甚至亲自为秦佩斟了酒,在他耳边低声道,“今日孤接到投书,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段,郑谙虑竟愿息事宁人,答应孤再不过问踏马一案。”
秦佩挑眉:“竟有此事?贺喜殿下了却一桩心事。”
郑谙虑年高德勋,曾历经元佑之难、史苏党争、德泽盛世,一生高风峻节刚正不阿,却也从未站错过队,到了如今已俨然儒林之首,在清流间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倘若他肯出面压下踏马案,可以说此事大事化了便有了八成把握。
“了却?”轩辕冕执杯频频向下座诸人示意,边冷笑道,“此事还得查,细细地查!孤倒是想看看,是谁那么容不得孤亲政监国,更容不得孤登临九宝!”
秦佩微蹙双眉,低声道,“天下承平已久,臣实在想不到有谁敢有此忤逆之念。”
“承平?”轩辕冕玩味道,“做个年号倒是不错。”
第十章:玉线金针穿锦绣
有宫婢执雉羽宫扇鱼贯而出,又有数名宦官手捧提炉金盘立于阶下。
二人对视一眼,轩辕冕淡淡笑道:“贵妃,雍王为了这份寿礼可是大费周折,拳拳孝心,可见日月。”
轩辕晋抿唇一笑,分明是得意不已的神气,却还推辞道:“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不如还是诸位兄长先请,小弟压阵罢。”
为了他母妃的寿礼,此番他可谓大费苦心,又是少年人心性,自是想在今日出个风头,诸人心照不宣,也便任由他去。
轩辕冕笑道:“既是如此,那孤便抛砖引玉罢。”
怀恩在他身后轻一击掌,便有小黄门捧着一紫檀盒子跪行上前,林贵妃身后宫婢碎步上前揭了盒盖,却见是尊鎏金八瓣莲花空行观世音坐像。也不知是何能工巧匠所制,雕刻极为精细,就连莲花花蕊、观音发丝都丝丝可见。
不仅林贵妃受宠若惊,就连轩辕晋亦是大喜,“这并非中原器皿,不知皇兄从何得来?”
“四弟好眼力,”轩辕昙插话道,“若小王未猜错,这怕是吐蕃之物,殿下,弟弟说的可对?”
轩辕冕点头:“不错,这还是孤监国大典时汨罗赤心遣人进来的贡品,想起贵妃笃信南山宗,便留了下来只待今日。”见林贵妃屈身行礼,忙又道,“既为家宴,这些虚礼便统统省了罢,此番孤也称得上借花献佛了。”
那边言笑晏晏,秦佩在一旁却只顾吃菜,见轩辕冕忙着谈笑寒暄,酒菜均未吃上几口,便挑了几样他平素爱吃的清淡小菜夹在碟边。轩辕冕留意到,对他粲然一笑,直让一旁随侍的宫婢使女羞红脸颊。
秦佩亦是一时炫目,稳了稳心神,左顾右盼道,“宫里好些年未有如此盛事了。”
轩辕冕笑道:“你方入朝一年,如何又知道了?父皇在都中时,那才称得上花天锦地、笙歌鼎沸。”
轩辕昙亦是附和道:“就拿生辰宴来说,不提父皇四十万寿那次,就是顾太傅寿诞当日也花了内库数万两银子。”
秦佩一惊:“顾太傅向来以勤俭着称于世,如此铺张……”
“算不得铺张,”轩辕冕撇撇嘴角,“尽是出自我与父皇的内库,并未劳民伤财也不曾劳动群臣,不过父皇与孤一番心意罢了。”
秦佩更是心惊,满朝皆知顾秉是皇帝身边第一得力可信之人,可未曾想到尽和皇家关系密切到了如此程度,这岂是违制可以形容的?
皇长子洛王轩辕显往鹤鸣山与知妄道长论道未归,遣人送来雁文兽首玛瑙杯一对;紧跟着同王轩辕昙送了妙龄歌伎十名并庖厨二人。
“这个倒是甚得小弟的心意。”轩辕晋对歌伎兴趣缺缺,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两个五大三粗、无比局促的庖厨。
轩辕昙戏谑道:“小王一世庸碌,唯一拿得出手的不过府上这几个下人。都道我同王府庖厨天下第一,索性今日都给了贵妃,省的有人日日觊觎。”
秦佩默然旁观,冷清面上也露出了几分笑影,冷不防轩辕冕低声道,“以环亦很是羡慕罢?”
秦佩执箸之手顿了顿,半晌轻轻道,“父母双全、兄友弟恭,还偏偏是个富贵泼天的闲王,这世上怕也就这么一个了。”
轩辕冕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怅惘,在案下抚了抚秦佩的手。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其余宾客才纷纷献完寿礼,轩辕晋献宝似的起身,对着他母妃夸张一揖,“古人有诗云,‘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小王不才,虽过了十五,可也愿在诸位高朋面前彩衣娱亲现个眼,以图母妃一乐!”
林贵妃看着面前英挺不凡、玉树临风的爱子,自是笑意盈盈,红了眼眶。
鼓乐声起,教坊伶人翩跹而入,曼舞助兴,轩辕晋接过宫人奉上的琵琶,随意一拨,铿锵奏来。
曲声金声玉振却不失婉转,曲意欢腾喜庆却不失恢廓,正是一曲倾杯乐。
“雍王素喜琵琶,这倒是与陛下像了个十足十。”有宫妃如此恭维道。
众人尚不以为意,却听林贵妃淡淡道,“妹妹慎言,陛下真龙天子,小儿不过于奇技氵壬巧上学了些皮毛,若论起肖似来,唯有太子殿下才称得上一个像字。”
话音一落,那宫妃亦知失言,小心翼翼地瞥了轩辕冕一眼,见他恍若未闻,才极其明显地松了口气。
秦佩在一旁正觉好笑,却听轩辕冕赞道:“好!”
向台下望去,只见乐曲渐入佳境,已臻绝致,而原本簇拥着轩辕晋的舞姬尽数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足有数名身强力壮的宦官抬着一巨大屏风缓缓向前,那屏风乃是花梨木所制,上雕古松仙鹤翔龙舞凤,寓意龙凤呈祥、松鹤延年,从那精细雕工看来,轩辕晋应是专门请了徽州的匠人。屏风上蒙着薄薄一层帷幕,随香风摇荡,于是那屏芯若隐若现,更是吊足了众人的胃口。
与此同时,轩辕晋边奏琵琶边跟着旋舞起来,载歌载舞,言笑晏晏,当真是年少风流,让多少宫婢都羞红了脸庞,再不敢看。
轩辕冕端坐席上,环顾周遭群臣惊羡之色,面上满是欣慰自得。
“我家有儿初长成,不知又会便宜了哪家小姐。”秦佩低声笑道。
轩辕冕勾起嘴角:“父皇早已有言,我们的婚事他皆不过问。晋儿又自小是个有主意的,孤亦不会强逼,随他去吧。”
人有聚散曲有终,轩辕晋将琵琶扔给身后宦官,端端正正地向着林贵妃叩拜下来,口颂:“愿母妃春秋不老,万福金安!”
说罢,他随手一扬,原先覆在屏风上的轻纱霎时坠下,一时间众人一阵惊呼之声。
葱茏梧桐上七尾朱凤似欲腾飞而起,而密密麻麻数万只禽鸟姿态各异,光是看这屏风,却仿佛已能听闻啁啾啼啭。
“这便是吕若思的名作鸣凤图,儿臣又请绣娘改制,上面正有不多不少四万只禽鸟,以贺母妃四十寿诞!”
第十一章:风波暂息疑云起
那日林贵妃抚着那鸣凤图泣不成声,众臣也纷纷对雍王孝举称颂不已,秦佩与轩辕冕站在攒动人头、如昼灯火之后,各有所思。
轩辕冕负手而立,笑意清浅,似对这天伦之乐并无所感,不知想起什么,看向林贵妃的目光失了几分暖意。
秦佩则蹙眉紧盯着轩辕晋身后,有一娇俏女子满脸不耐地站在宫婢之中,当轩辕晋扑入喜极而泣的林贵妃怀中彩衣娱亲时竟还大喇喇地翻了个白眼,丝毫不将满堂贵胄放在眼里。
“以环,那是?”
秦佩回过神来,只见轩辕冕亦是皱了眉头望向彼处。
“我想应是江南绣庄的绣娘,仿佛是叫纳锦。”
“哦?”轩辕冕漫不经心,可秦佩却知晓那是他故作姿态,此时怕已是上了心。
秦佩笑笑,干脆一股脑地告诉了他,省的他再遣人去查。
“当日我们前去东市,许是排场招眼了些,又正好是踏马案沸沸扬扬之时,这女子曾屡次对王爷出言不逊。不过雍王并未怪罪,后来因其绣工卓绝,还让她带了两三个出众的绣娘入府,一道为贵妃绣这鸣凤图。”
轩辕冕勾起嘴角,意味不明道:“门第是低了些。”
秦佩摇摇头,看了看天色:“我便先回了,殿下早些歇息。”
轩辕冕目送他离去,对怀恩道:“以环愈发体贴了。”
想起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孔,怀恩干笑道:“那是秦大人对殿下一人体贴。”
轩辕冕瞥他一眼,冷声道:“阿谀!”
怀恩正自冷汗涔涔,却又见轩辕冕含笑道:“不过说的倒是实话,走罢,和雍王打声招呼咱们便摆驾回宫。”
自郑谙虑改弦易帜后不过短短数日,原先上蹿下跳的清流士子们便纷纷偃旗息鼓,原本轰烈一时的踏马案便再掀不起半点波澜。早在秦佩意料之中,故而他也不如刘缯帛一般惊诧怨愤,依旧整理自己的卷宗,做好这踏马案的善后之事。
主犯周孟元流刑,其余从犯则由家人缴纳五百金赎回,终身不得出仕,亦不可承袭爵位。
想到那位心机深沉却也称得上磊磊落落的裴行止此生都将是个白丁,秦佩不免为轩辕冕错失良才感到有些可惜,于是便匆匆决定拜谒东宫,想着为他讨个恩典。
黄门通报了将他引进去,却见太子的座上早已有了嘉宾,不是裴行止又是谁?
他与轩辕冕对坐手谈,一人风姿飘飒,十分天潢贵气中又带着三分优游自如,另一人一身布衣,身无余饰却笑得云淡风轻,不见半点颓唐。此二人坐在一处,虽只是寻常棋局,却让人觉得那黑黑白白早已落在万里河山。
不知为何,莫名的不悦涌上心头,秦佩刻板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千岁。”
轩辕冕似是苦思残局,随意招招手,“以环速来帮孤,切不可让孤输给这匹夫。”
裴行止倒是客气,对秦佩作揖道:“先前在刑部承蒙照拂,鄙人感激不尽,他日必将报还。”
秦佩抿唇,迟疑片刻仍是淡淡道:“这是殿下的恩典,你不欠我什么,想要报还,便去还殿下吧。”
轩辕冕此时抬眼与他视线相对,波澜不惊的一双凤眼里几乎捕捉不到任何情绪,他在熹微晨光中微微一笑,拍拍身侧空位,轻声唤道:“以环。”
秦佩原本想告辞离去,此刻却如同被巫蛊魇住般定定地站在原地,随即缓缓步至轩辕冕身侧,席地而坐。
裴行止颇有兴味地打量着,笑道:“听闻殿下与秦大人亲如手足,甚至有结义之说,如今看来,传闻非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