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消息果真灵通。”秦佩不咸不淡道,看着眼前棋局,心思却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轩辕冕落下一子,默然道:“再过三月,这小选怕是避不过去了。”
裴行止并无官身,想来应算是东宫的谋士,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见虽时间不长,轩辕冕对他却称得上信赖有加。
果然裴行止端详着轩辕冕的脸色,揣摩道:“殿下之意是择机延期?”
秦佩木然听着,手在桌沿扣紧,心中想到,皇子历来婚期极早,轩辕显、轩辕昙皆早已出宫建府,有了子嗣,如今只剩下太子与晋王两兄弟还拖着。到十月二十,太子便年满十八,在这个岁数还未大婚,在历朝太子中都数得上的晚,不管轩辕冕自己是否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恐怕这次小选都是避不过去了吧?
“先选着,”轩辕冕冷冷道,“可挑些分予诸王,剩下的充作女官。”
本朝采选,历来都是挑选良家子入宫,除去为数不多门第姿色才学品性都是佼佼者可为宫妃王妃,乃至嫔妾侧妃,剩下的多半选为女官,然后在深宫之中年华虚度,了却残生。
裴行止不再多话,沉思片刻,悠悠道:“虽不知殿下的意思,但倘若殿下如今不想为后院之事烦心,在下可帮殿下物色几个家世不显、懂事明理的摆着,殿下若是觉得烦心大可不见她们,就当是个物件。”
活生生的人被说成个物什,秦佩不觉皱起了眉头,可又觉得这裴行止实在聪明,短短时间内却已摸清了轩辕冕的心思。
轩辕冕轻叹一声:“若是万不得已,也只好如此了。”
三人默不作声,也早已失了下完此局的兴致,秦佩起身道:“臣不过是来向殿下请安,殿下既已安好,臣也便放心了。”
轩辕冕仰头看他,温和道:“以环不留下用过晚膳再走么?”
“不必了。”秦佩急切道,顿了顿,怕是觉得失礼,也放柔音调,“殿下还有要事相商,臣便不叨扰了。”
轩辕冕不再强留,只派人赏了他不少岭南进贡的枇杷荔枝,着怀恩送他出宫。
秦佩背影走远,轩辕冕挪回视线,只见裴行止低头看着棋盘,对他二人之间风云诡谲毫无窥探之意。
不动声色,轩辕冕以手指蘸茶水,在案上写了两字。
裴行止看毕,在心中暗暗记下,告辞谋划去了。
偌大的崇文殿又剩下轩辕冕一人,对着一杯残茶,一局残棋,一院残花,不禁苦笑叹道,“寂寞重门掩,无人问所思。”
——第四卷·踏马东市·完——
第五卷:魏紫姚黄
第一章:心如乱丝有千结
德泽十九年春,远在终南的皇帝终下了圣旨,相隔十年,再开采选。
据闻雍王在王府内大发脾气,摔了套天青釉笔洗。
据闻宗室诸王齐齐上书高呼圣明,又称太子选妃事关国嗣,不宜再行拖延。
据闻礼部官吏前去东宫陈情时,少年太子只冷冷一笑,答曰:“可。”
圣和居。
秦佩与陈忓对坐,耳边尽是市井百姓对朝廷采选的风言风语。
“咱们的尚书族中亦有个年方二八如花似玉的女儿,便去寻吴少卿打探,听闻此番凡地方四品、京中三品上的大家闺秀皆有资格入宫采选。除去太子正妃侧妃之外,雍王正妃之位亦是虚悬,京中的夫人小姐们可都高兴坏了,大慈恩寺的门槛都被那些绣花鞋踏断了……”
陈忓不知为何竟也对此事无比上心,一有闲暇便絮絮叨叨,逮着采选的事情念个不停。因与太子雍王熟识,秦佩这几日早已被各怀心思的大人们扰得不胜其烦,此刻听陈忓喋喋不休更是心绪烦乱,便低头直喝闷酒。
他本就肤色白于常人,此刻又面沉如水,冷着一张脸活似个玉面阎罗,看上去甚是吓人,陈忓端详他面色,硬是把话憋回腹里,再不敢多言。
“此番采选名门闺秀之中,何人家世最显?”
当陈忓以为秦佩随时会起身走人时,秦佩却闷闷开口。
陈忓赶忙道:“那自然是先大将军赫连杵的嫡女了。”
赫连杵在世时曾随驾亲征,戡平二王之乱,亦曾逼退突厥数次,军功煊赫、赤血丹心不表,如今他早已不在人世,家中子弟岁数尚小,更无外戚专权之忧,当真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选,合宜以及。
又想起太子与赫连仲祺自幼亲善,秦佩不由点点头:“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么?
想起先前在东宫轩辕冕曾问过何谓良人,当时自己如何应答如今早已忘得干净,只记得昔时他一双凤眼里满是说不出的迷惘,说到“一生一世一双人”时又隐隐含着企盼。秦佩心头禁不住有些酸涨,丝丝缕缕地抽痛起来。
生在皇家身不由己,什么至死不渝、生生世世怕都是假的,到了最后,陪在身边的唯有万里河山,握在手里的也不过无边权柄,当真不寂寞么?
“秦兄?”见他连连失神,陈忓不无忧虑地问道。
秦佩轻笑,低声道,“我与殿下纵为挚友,可毕竟也有君臣之别。他的婚事,他无法做主,我亦不能妄议。惟愿……”
他顿了许久,陈忓只觉今日之秦佩实是说不出的古怪,正等的不耐,却见秦佩悠悠笑了起来,面上冰霜初融,透出十二分的暖意,“万岁千岁皆是颂圣虚语,作为刑部主事,我自然希望主上功过三皇、彪炳青史;可若单单只是秦以环,我却不愿他昃食宵衣、劳形苦心去创什么不世之功,做什么千古一帝……”
他这话实在逾矩,可语意却柔和得紧,竟还带着三分缱绻。
“我惟愿他福寿绵长,顺遂无忧。”
东宫崇文殿。
“他当真如此说?”
小黄门额头贴地,丝毫不敢窥视天颜,“正是,今日在圣和居秦小大人足喝了半坛子女儿红,微酣之时便与陈忓大人说了这番话。”
轩辕冕缓缓点头,心中百味杂陈,他自呱呱堕地始便为储君,苦读勤政从未有半分懈怠,白日里跟着父皇亚父听政议政,夜里还得三更烛火五更鸡地研读诗词曲赋、经史子集。方方过了十岁,又被父皇赐了个中书省行走的虚职,只要得空便得前去中枢批阅奏折,与各位宰相们一同议事。世人只看他功过对错,哪有人问过半句喜乐与否?
“福寿绵长,顺遂无忧,无忧……”轩辕冕喃喃道,“得友如此,孤之幸也。”
雍王府。
“还是没有找到么?”轩辕晋手捏瓷杯,向来带笑的一张脸上阴云密布。
怀思低声道,“江南绣庄也不见人影,都说她并未回去过。”
轩辕晋以手扶额,低声道:“备马。”
怀思立时会意:“王爷可是要去秦府?”
轩辕晋打起精神一笑:“既和皇兄有八拜之义,那也便是我的兄长了,小弟有难,我就不信他会袖手旁观。”
永兴坊距雍王府极近,可怜秦佩酒后回府小憩,方方睡熟便被某个骄纵王爷拖了起来,头痛欲裂地在花厅陪坐饮茶。
“你是说纳锦姑娘突然离府而去,再没了踪影?”打断了轩辕晋的喋喋不休,秦佩不耐道。
轩辕晋忙不迭地点头:“正是。”
秦佩一时无语,又隐隐有些愠怒,心道你兄长早朝晏罢难得一日好眠,你竟还有这等闲暇功夫和市井中的绣娘牵扯不清?
见秦佩挂下了脸,轩辕晋亦是急了,“此事绝非秦兄所想那般不堪,我与纳锦私定终身虽是不成体统了些,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日月可鉴。”
“私定终身?”秦佩冷声道,“采选在即,你的母妃,你的皇兄正在为你挑选名门闺秀,这些难道王爷都一无所知么?”
“采选采选,又是采选!”轩辕晋一拍案几,高声道,“本王便不懂了,我不过一个闲散王爷,娶谁与江山社稷皇室血脉全无干系,我所求不过是选一个合心意的女子举案齐眉,快活一世罢了,你们为何全要逼我,都不懂我!”
说罢,他随手抄起案上白釉瓷杯便要摔下去,却被秦佩一双利眼吓了一跳,讪讪地将那瓷杯安置好。
秦佩定定地看他,轩辕晋双眼清澈见底,尽是急切执迷,哪里还能劝得回来?
且不论那女子是否居心叵测,轩辕晋是否是一时兴起,在这采选之时若是让轩辕晋得了这女子,他朝野风评必会受损,更无煊赫岳家依仗……
想起在朱境殿一心一意考校采女的林贵妃,近来又频频在长安贵妇中走动的林尚书夫人,秦佩轻声笑道,“下官不过一个六品主事,能为王爷效劳乃是三生之幸。也罢,这找人的差事我便接下了。”
轩辕晋虽迷惑于他态度转变,但仍是喜不自胜,“秦兄素来擅刑事,找个人自也是不在话下,小王感激不尽。”
秦佩笑着打断他:“若是寻回纳锦姑娘,王爷打赏下官一包上好甘露便是。”
第二章:欲得君王回一顾
既是要寻人,那必得从王府下人问起。秦佩虽于这内宅的阴私纯然是个门外汉,但刑部主事官威仍在,收拾这些公公嬷嬷倒是绰绰有余。
他端坐正堂,一双利眼扫过其中一最拿腔作调的嬷嬷,冷声道:“你便是孙李氏?”
孙李氏叩首:“正是民妇。”
此人原是林贵妃的陪嫁丫头跟着入宫,后来配了王府的管事,又伺候着轩辕晋长大,俨然是王府的半个主子。宰相门前七品官,孙李氏对秦佩这么个区区六品主事自不放在眼里。
秦佩冷笑道:“尔等把纳锦姑娘藏去何处,还不速速道来!”
孙李氏梗着脖子:“一个做绣活的区区贱婢,民妇如何知道她去了哪里?怕不是勾搭上什么汉子,氵壬奔去了也说不定。”
林贵妃宫里出来的人言辞竟如此粗俗,秦佩不禁蹙眉,细细端详堂下诸人神色,又想起早先勘察所得,心下却已有了六分肯定。
多说无益,秦佩干脆起身,也不看眼珠乱转的孙李氏,径直前去轩辕晋处告辞。
“可有纳锦的下落?”轩辕晋一见他便焦急道。
秦佩故弄玄虚:“三日之内我定会为你寻到。”
轩辕晋喜不自禁,连连作揖:“此番本王欠你个天大人情,日后要本王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秦佩有些头痛地止住他:“为了个女子便要去赴汤蹈火,此话若是被有心人听见,还不知会传成什么样子。”
“也是,也是。”轩辕晋讪笑道。
秦佩瞥了眼天色,“今日殿下召我去东宫,明日又是初一,还有朝参,后日王爷再等我的消息。”
离了雍王府,秦佩又往东宫而去,怀恩公公已在崇文殿外候着,笑着迎上来,“公子可是来了,殿下正在撷芳殿等着您呢。”
为将秦佩与秦泱区别,朝中同僚多称其为小秦大人,可自知晓旧事,秦佩便隐隐有些排斥。他自认七情不显,面前这公公却不知何时瞧了出来,从此尊称他一声公子,可见其眼色世故。
他是轩辕冕身边的人,秦佩自然高看一眼,客套道:“下官方从雍王府出来,有些事耽搁了,劳烦公公久等。”
见怀恩目光游移,秦佩知他急切,便向前迈步,怀恩错他半步,二人便走边谈。
“公公可知殿下在撷芳殿召见下官,为的是何事?”
怀恩压低声音:“中宫之位虚悬多年,这采选之事……”
他语意未尽,秦佩却已懂了。宫内既无太后,亦无皇后,先帝轩辕简的妃嫔多已不在人世,唯一健在的赵太妃正在临淄王府安养晚年,偌大宫内就连个掌凤印的妃嫔都无,这采选的事情又由谁来主持?
“林贵妃位次最高。”秦佩淡淡道。
怀恩笑而不语。
林贵妃之位都是母以子贵,沾了轩辕晋的光得来,她出身小门小户,向来行事谨小慎微,哪里有胆子给元后所出的东宫太子选妃?
一路无语地穿过太液池畔的重重回廊,夕照之下的撷芳殿不似未央宫般恢宏,竟有几分南地的纤巧精致。
“以环。”
秦佩疑惑望去,却只见空荡宫室,哪里有轩辕冕的人影?
又是阵轻笑,秦佩这才留意到有厚厚帐幔垂在殿内,暖风吹动层层轻纱,高挑身影若隐若现。
勾起唇角,秦佩漫步上前,猛然挑开帐幔。
暮光刺眼,轩辕冕眯起眼睛粲然一笑,挽过他的臂膀,将他往里一拉。
帐幔复又落下,怀恩在外侍立,再听不见半点声息。
帐里别有洞天,摆着一张矮几,两个蒲团,矮几上还放着茶水蜜饯。帐外春光正好,正是波光潋滟的太液池。
“这是?”
轩辕冕这才放开他的手腕,苦笑道,“昨日孤接到父皇来书,暗指我等敷衍塞责,应付采选之事。他老人家命我们好歹留意留意,若实在无中意的再行推脱。这不,他命林贵妃布置了这撷芳殿……”
似是印证他所言,隐隐地有莺声燕语传来,秦佩挑起帐幔一看,只见无数宫装丽人自曲折回廊款款而来。那回廊本就浮于水上,这些闺秀又都着华冠丽服,长裙拖曳,远远看去恍如踏波而行一般。
“谁是赫连小姐。”秦佩淡淡看了许久,忽而问道。
他向来冷情,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也会关注采选之事,轩辕冕先是一愣,后展颜笑道:“怎么,以环想当仲祺的姐夫?”
“赫连家的门第,臣如何高攀得起。赫连小姐那般的人物,非龙子凤孙不可。”
秦佩的眼光逡巡,最终顿在一个俏丽佳人面上。就连他这般百般挑剔之人也不得不承认,那女子娇俏不失端庄,烂漫中又透着些气度,确实配得上皇子妃之位。
轩辕冕顺着看过去,不置可否,“以环好眼力,那女子与仲祺有几分肖似,看来便是了。”
赫连小姐似乎呼声极高,隐隐在众采女中有众星拱月之势。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采女们拾阶而上,沿着拱桥游赏蓬莱池时,一阵大风袭过,赫连小姐手中一个不稳,罗帕便随风飘落,好巧不巧便落到撷芳殿之外。
“殿下?”不知为何,秦佩心下一轻,似笑非笑地盯着轩辕冕,本就比常人瞳色浅些的眸里如剪秋水,竟将那悠悠烟水都比了下去。
轩辕冕心中一荡,在他耳边低声道,“倒是个心大的,依以环看,孤该给她这个体面么?”
他靠的太近,秦佩虽不爱与人亲近却又不舍他身上清雅熏香,一时间有些无措,支吾道,“殿下自有主张,何须臣下多嘴?只是这佳人青眼却是难得,又是赫连小将军的胞姐,殿下还得注意分寸才是。”
轩辕冕笑笑,“穿红挂绿,花枝招展,桥上的那些女人个个都想凤仪天下,巴不得早些嫁入东宫,孤继位后封个后再生个太子。”
他眼中厉色闪过,“若是孤再是个短命的,那便更好,直接来个太后临朝,让她们的父兄辅政……”
他言语实在偏激,秦佩刚想辩驳,就见轩辕冕低声对帐外的怀恩交待几句,怀恩又吩咐下去。
一队宦官捧着茶盏瓜果鱼贯而入,一双双脏污木屐自那霞绡罗帕上踩过。
零落成泥的,又何止罗帕?
第三章:御街前畔惊天语
第二日朝参,秦佩强忍困意站在群臣最末,身旁是数月不见的朱子英。
听闻他近日新得了个玉雪般的千金,仿佛是想起娇儿,此刻正堂而皇之地弯着嘴角魂不守舍,似乎只等捱完了朝会便早早归家。秦佩瞥了他一眼,禁不住露出些许嘲弄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