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瞥他一眼,却并未多言,只将一碗煎的黑漆漆的药端至他面前,不耐道,“不想死就把药喝了。”
秦佩有些吃力地端着药,心中不免有些迟疑,先前在舟上时确是抱着玉石同焚之心,也想着自己一身罪孽,倘若死了,也算是代父还债,以身抵了他父子这些年在天启朝的因果。
可人一旦死里逃生,不管身处再恶劣不堪的环境,怕都不愿再去寻死吧?
虽然不能再见,可若能听闻他的消息,亲眼看看这片承平盛世……
秦佩仰头,毫不犹豫地将药饮下,瞬间就白了脸色。
“怎么?秦公子用药还要配上糕点不成?”老者嘲讽道。
秦佩忍住满嘴的苦意,连话都是说不出来。他当日沉入河底,又身带刀伤,老者救他显是不易,还不知费了多少力气。若不是深有牵连,老者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可若是故人,又何必对他冷言冷语,不假辞色?
秦佩百思不得其解,也只好当这老者性情怪异,对他仍是尊重有加。
于是秦佩边养伤边应付老者的刁难,转眼便过去一月有余,见他伤势大好,身子也不似往常羸弱,老者便开始打发他去做活。
一开始还是收拾毡帐,煎茶斟茶的细活,再后来随着他伤势见好,老者便让他烧柴生火,漂洗衣物。无奈秦佩本就是大家公子出身,在书院时身边都有书童侍候,就算是后来被突厥人带走,也是少主之尊,何时做过半点粗活?
在毁了二两好茶,烧了半个毡帐之后,老者终于弃了这个念头,恶狠狠地扔了个羊鞭,便把秦佩赶出门牧羊。
秦佩手执羊鞭,满面茫然地站在秋风萧瑟的草场之上。
东曦既驾,满天红霞划过无尽苍穹,天之彼方隐隐缀着数点寒星。离离秋草随着朔风摇荡,一直绵延到远处祁连山脚。
低头看看手中羊鞭,秦佩轻笑一声,走向毡帐旁的羊圈。
许是天赋异禀,又许是祖宗护佑,万事不成的秦佩牧羊倒是有模有样,竟总能将羊群一头不落地带回,老者一看,也放下心来,甚至还给了秦佩一匹老马。
于是每日五更刚过,秦佩便赶着羊出去,日上中天的时候随意用些干粮,待到夕阳西沉之时再赶着羊群回去。
如此这般又过了一月,这日老者突然拎回来一壶烧酒,几个熟菜。
秦佩刚把羊赶回羊圈,就见老者端坐在帐中,早已斟好了两杯酒等着他。
秦佩行礼坐下,伸手一摸,发现酒已被温好,不由抬眼看了那老者一眼。
老者与他对视,见他琥珀色眸子里竟是难得的清透,不由一叹,“你终归与他不像。”
过去二十年,此话秦佩听了不下百遍,几乎每个年过不惑的人见了他,总会慨然叹出这么一句。
秦佩木然道,“老丈于我恩深如海,可到底只是萍水相逢一场,对我秉性不甚了解。若是知晓了我做过的那些事,恐怕老丈就不得不说句‘深肖乃父’了。”
老者饮了口酒,漫不经心道,“你为何要如此做?难道就不曾迟疑过么?”
过去两个月刻意忽略之事再被提起,秦佩很有些猝不及防,半晌才淡淡道,“世上诸事,跳脱不出轮回因果。我父作恶多端,亏欠天启朝良多,挑拨两党、勾结藩王,死后甚至还留下暗桩搅得朝堂不宁、天家不睦。就算此番我当真身殒,恐怕也还不清这些因果,更何况我还捡了一条命?这么看来,到底我还是赚了。”
“因果当真要算起来,恐怕也不是这么简单的,”老者斜靠着凭几,虽身处塞外毡帐,又长得惨不忍睹,但不知为何,其一举一动却透着不尽旷达潇洒,让人难生恶感,“你只算了你与天家的因果,可旁人却是漏算了。就说陇西王府罢,若不是你父,周玦之弟也不至于和陇西王生出那许多龃龉,终被幽禁折辱,后来又不得不假死,隐遁山林,空负半生韶华。”
秦佩捏紧酒杯,心中苦涩难言。
老者又道,“你与这周琦倒算得上遭际有几分相似,都不约而同地投了河,不如你就安心在此牧羊,将这段因果先还了吧。”
秦佩放下茶杯,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我与你的因果,今日算是尽了,你好自为之。”老者也不看他,径自起身,走入帐外漫天风雪。
羌管悠悠霜满地,不知何处有人在用胡笳奏那字字血泪的十八拍。
老者顿足听了会,一声清啸,转瞬便消失在苍莽天地之外。
第二十四章:泣尽风檐夜雨铃
“你听阁老的口气,那秦佩当真死了?”苏诲把玩着手中折扇。
刘增帛看着扇面——大片留白,唯有寥寥几枝桂花,又有枯瘦字迹题着“不见离骚人,憔悴吟秋风”。他缓缓闭上眼,回想起半年以来秦佩言行,哪里算得上天衣无缝?简直处处透着不祥……
“你倒是看重他,”苏诲怅然道,“我只是不喜这些踩着我世家脊骨往上爬的从龙功臣之后,对这个人我并无恶感。死的这么不明不白,也是可惜了。”
刘增帛低声道,“虽是在府中,到底隔墙有耳,此事日后不必再提。”
苏诲“啪”的一声将扇子合上,“说这些也是无用,去者不可追,所以咱们更要好好活着。”
“对,好好活着。”刘增帛压下满心的疑虑附和道。
秦佩……难道真的不在了?
天光未亮,恨狐带着木桐等数个仆从便已立在安义坊陈宅外。
陈充应门出来,便被这个阵势吓了一跳。
“在下奉秦大人之命前来,见过小公子。”恨狐拱手行礼,边从袖中取出几人的卖身契。
“请小主人安。”木桐几人齐齐行礼。
陈充吓懵了,慌得倒退几步,“这可使不得,无功不受禄,这如何敢当?不知秦大人现在何处,我亲自去与他说。”
几个下人不明所以,恨狐却是笑的勉强,“秦大人外出未归,一年两载怕都是回不来。他临行前叮嘱我等,务必将这几人送到,小公子每日还需温书,令祖母、令堂又还病着,后宅之事总须有人操持吧?这些人的工钱大人给足了五年,小公子不需担心。”
陈充还欲推辞,又听恨狐道,“秦大人还说令尊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也早将你认作家中子侄,小公子若是实在过意不去,那便安心苦读,早日取得功名为殿下分忧,为天下百姓谋福,这样令尊九泉之下也可瞑目,秦大人也可安心去办差。”
陈充红了眼眶,“不知秦世叔何时归来?我当登门致谢。”
恨狐哽住,强笑道,“差事办完他自会回来,待那时我定会告知小公子。”
陈充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又对木桐等人道,“世叔虽将你等暂借给我,但你们还是秦府的下人,如今只算作在我府上帮工,待他回来,尔等再自行回去。”
恨狐目送陈充引他们入府,方缓步离去。
德泽二十年四月初二,永兴坊秦府。
“殿下,后日便是登基大典,明日圣上亦会回京,您还是早些歇下罢。”
轩辕冕摆摆手,“孤心中有数,你们退下吧。”
怀恩不无忧虑地抬头看了眼,低声道,“天色不好,怕是要落雨。”
轩辕冕不语,只淡淡看他一眼,怀恩不敢多言,只好带着一干人等退下,只余数个暗卫在屋顶廊角守卫。
轩辕冕拎着把油纸伞,独自一人沿着幽静长廊进去。秦佩不在,府中奴仆只留了一两个可靠老奴洒扫,久无人至,整个宅邸都显得空荡冷清,鬼气森森。
正值仲春,庭院里桃李海棠开得烂烂漫漫,只可惜无人来赏。
天边阴云聚聚散散,最终合拢到一处,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轩辕冕定定地站在廊下,看着檐铃在风雨中摇荡,泠泠作响。秦佩于此道甚为精通,他做出的檐铃能奏出宫商角徵羽五音,只是无人击打,仅凭风力,难免有些曲不成调。
若是秦佩还在,恐怕会在廊下摆上几碟几菜,再温上一壶好酒,伴着风声雨声檐铃声吟诗作赋,惬意得眯了双眼吧?
轩辕冕闭上眼,静静在心里描摹秦佩眼角眉梢、一颦一笑。他不知道还要过多久秦佩才会回来,他甚至不知晓秦佩还会不会回来,所以他只能牢牢将秦佩记住。
这样就算有日秦佩忘记了他,他也能认出秦佩,免得故人相见不相识。
哪怕是到了奈何桥上。
“殿下,”喻老急匆匆冒雨而来,“圣上顾相等人已到了蓝田,明日清早便会到了,殿下还请速回东宫布置接驾事宜。”
轩辕冕垂眸,“近来雍王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回殿下的话,雍王如今闭门不出,每日只烧香念佛,抄写经书。”
轩辕冕低笑,“他既如此诚心,不如便剃度了罢,也算是为父皇祈福,为社稷积德。”
喻老一愣,“此事何时去办?”
“捡日不如撞日,孤看今日天光不错,不如就今日罢,辛苦你走一遭。”轩辕冕沉思道,“林氏曾在大报恩寺禁足过,想来大报恩寺也与他母子有缘,你交待方丈,切勿苛待他二人。”
喻老有些不忿,欲言又止,又听轩辕冕笑道,“优待倒也不必,和其他僧人一视同仁便好。”
说着二人向府外而去,轩辕冕回首看了眼,骤雨过后,庭中落英白白。粉粉落了一地,说不出的凋零气象。
“将那檐铃拆两个下来,”轩辕冕沉吟道,“就放在……”
喻老不动声色,却是打起了精神,太子后日登基,寝宫却是迟迟未定。原先圣上住在紫宸殿乃是因紫宸殿离内朝及中书省均是极近,方便探看诸位阁老,而后宫嫔妃则集中在珠镜、清思二殿,就是周贵妃林氏当时以贵妃之尊都是与另两位妃嫔同居一殿。因此,偌大的大明宫,宫室竟多空置。
太子似有断绝婚娶之念,这大明宫日后倒当真是十室九空,不闻人声了。
“不如便含凉殿罢。”轩辕冕缓缓道。
喻老倒也不甚惊奇,含凉殿地处清幽却不远僻,北面临水,与蓬莱殿遥遥相望。先前顾太傅常在蓬莱殿教导太子,想来太子定居含凉殿亦有睹物思人之意“挂在何处?”
轩辕冕看他一眼,自己撑起油纸伞步入雨帘,“便挂在寝殿轩窗外吧。”
此时,距九月卅已过去整整半载。
第二十五章:满目山河空念远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帘外骤雨方方休止,阴霾层云亦已散去,露出早先隐在雨云后的万千繁星来。
“明日想来天气不错,是个好兆头。”说话之人斜倚着轩窗,虽仅着一身月白锦衣慵慵站着,却透出无上威严。
他身旁另一便服男子笑道,“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的正是冕儿啊,勉之呢?先行进京了?”
锦衣男子笑意温存,一双凤眼虽带着风霜,可却亮的惊人,“你还不懂他,惯来是有了冕儿便不要朕的,既已到了京畿道,哪里还等的下去?”
“陛下,赵相已在外等候宣召。”
轩辕昭旻蹙眉,“不在京中坐镇,赵子熙此时来做什么?宣他进来罢。”
不多时,一身窄袖袍衫的赵子熙便恭谨而入,跪伏行礼,“臣见过陛下。”叫起后又对一旁的周玦颌首示意,“见过魏国公。”
“许久不见,曼修风姿一如往日。”周玦笑道。
赵子熙亦客套道,“哪里,伯鸣兄才是风采不减当年。”
轩辕瞥了赵子熙一眼,“你们不是前年才见过?别说的仿似十年未见一般,赵子熙,大典可都准备停当了?”
赵子熙点头,“陛下放心,臣是从太极殿直接过来的。”
“那便好,”轩辕漫不经心道,“诸王可好?”
赵子熙眼观鼻鼻观心,“回陛下的话,诸王都好。洛王又得麟儿,同王近来主动向殿下求了个差事要去修史编书,太子殿下每日夙兴夜寐,忙于政事。”
说到此处,他便抿紧双唇,默而不语,显是忘了有雍王这么一号人。
轩辕也不着急,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真龙天子,帝王威仪,能耐得住的也没有几个,赵子熙自然也不例外,最终还是冷声道,“出来时臣得到消息——雍王深感罪孽深重,一心向佛,已于今日辰时在大报恩寺剃度了,太子殿下钦赐法号罪愆。”
轩辕微微一怔,竟悠悠笑了,“冕儿到底长大了,朕也该放心了。”
周玦赵子熙等人跟随他多年,哪里还辨不明他喜怒?立时便明白,太子逼迫雍王出家,轩辕不仅没有半分愠怒,竟还是纯然欣喜。
赵子熙垂眸不语,雍王世子已死,太子命他出家,等于是将他幽禁于禅院之中,至此不可娶妻生子,雍王这脉也便断绝。既为出家人,自然不可再问方外事,太子便可轻而易举地废了他的王爵,也可免了朝廷对他的供养。更关键的是,留下雍王的性命,亦是做给如今的皇帝看,让他明白太子对兄弟宽仁,只要不生出别的心思,自可做到兄弟友爱;即使生出了别的心思,太子仁爱,亦可留他一条性命。某种程度上,太子此举与留侯请封雍齿相类——经历雍王事,众人已然看到太子的雷霆手段,生出几分敬畏之心,而之后太子施恩,又会让先前追随雍王的群臣安心。罪魁祸首都网开一面,何况下面的小鱼小虾呢?
周玦笑了笑,“陛下英明,直至如今,勉之都还以为自己瞒的极好,陛下对此事一无所知呢。”
“他是不想让朕父子生出嫌隙,失了骨肉情义,”轩辕抬眼看着无尽苍穹,眼中幽暗不明,深不可测,“冕儿或许也是如此想,许多事才瞒着勉之吧?几个儿子中,冕儿骨子里最是像朕,这点默契,我父子还是有的。”
赵子熙冷不丁道,“太子与秦佩之事,陛下知晓多少?”
“曼修到底也是三甲及第,怎么说话如此含糊?你问的是太子之事,秦佩之事,还是太子与秦佩之间的事?”轩辕并未回头。
赵子熙简直无法压下胸中怒气,扬声道,“也罢,我与秦佩到底师生一场,今日为了他,臣怕是要直犯龙颜了。陛下,臣只问一句,秦佩到底是生是死?”
轩辕不语,周玦目光闪烁。
圣上治国有方,亦早已荡平天下,齐家更不在话下。就算是几位皇子闹得惊天动地,到底还是不曾搞出血染宫闱的大事来。秦佩在太子心中分量甚重,顾及父子情义,皇帝便不可能置秦佩于死地,可若要太子做个心存社稷,心中也只有社稷的圣君,秦佩这样身世离奇、又曾牵扯进宫廷秘辛的异族人,便不能再出现在风波初定的朝堂里。
赵子熙苦笑道,“臣明白了,陛下对太子寄望甚厚,怕是要他做个堪比商汤周武的孤家寡人了。既是如此,秦家与天启朝也算是恩怨两清,臣只求陛下能给秦佩一个清净,权当是对太子的垂怜,也是给微臣的恩典。”
“你是在怨怼朕?”
赵子熙缓缓跪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不敢。”
过了许久,轩辕才淡淡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朕虽被人称一声”圣上“,可到底还不是圣人……冕儿是太子,可毕竟也是朕的儿子。”
大报恩寺有一琉璃宝塔,高约七层,登高望远,整个长安城都尽在脚下。
梵音空灵,仿佛能够洗净人心。
轩辕冕负手站于塔上,淡淡问道,“罪愆可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