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王府在陇右已近一甲子,可谓树大根深,但凡他想,恐怕整个北疆没有他找不到的人。
轩辕冕犹豫片刻,将秦佩身世略去,只说他是吏部尚书秦泱之子,奉命送突厥余部来使北上,不料在途中遇袭,身中数刀后跌入无定河中……
说及此处,靖西王冷哼一声,周琦却猛然笑出声来,轩辕冕有些不解,满面茫然地看着他二人,心道难不成这在陇右还有什么掌故不成?
“据本王所知,”靖西王悠悠道,“但凡是坠崖的、堕入湖中的,不管自己寻死的还是被旁人推下去的,只要是落入水中的,多半都死不了。”
他说的实在笃定,本该让人信服,偏那周琦在一旁听了,笑得更是不可自抑,平白打了不少折扣。约莫此间有什么故事,轩辕冕并未追问,只颔首微笑。
“这秦佩幼时,我倒也曾见过,”周琦悠悠道,“当真是冰雪可爱,那肤色比起女孩来恐怕都要白皙几分。”
他是周玦亲弟,秦泱事败后那年入京守岁,定是曾见过寄人篱下的秦佩;他是亚父同科,不曾依仗家中权势谋个不高不低的官位,反而去了靖西王府;周琦中间曾有十年消息断绝,在两王之乱时才又出现,叛乱平定后就一直留在靖西王府做那八品录事;周玦为父皇身边第一得力之人,又谋算深沉,曾把持东宫暗卫及后来的丽竞门十余年……
他一个闪念已将前因后果猜了个大概,心道秦泱作恶多端,造孽无数,观这周琦神态,搞不好也是苦主之一。秦泱已死,若是心中还有芥蒂,恐怕账都只能算到秦佩头上了。
轩辕冕苦笑,起身对周琦做了个揖,周琦赶紧起身避过,“说话说的好好的,陛下这是何意?”
轩辕冕却是坚持行了礼,对周琦温和道,“父债子偿,人之常情。只是如今秦佩亦是生死不明,朕与他有兄弟之交,他父欠下因果,朕自会替他偿还。”
“偿还?”周琦桃花眼一凝,冷笑道,“他父欠我的,就算以陛下九五之尊,恐怕都是还不起呐。”
靖西王极不自在地动了动,周琦留意到他恳切目光,勾起嘴角,“不过也罢,已有人替他还了,我也便既往不咎,大人大量了。”
他们之间暗流涌动,轩辕冕纵是再鲁钝也看出些不对来,只好低头饮茶,尴尬笑笑。
“不过说起御弟,下官去年在吏部述职时还听闻,说陛下那义弟很得器重,陛下还说过他是‘吾之子房’?”
这记忆过于久远,轩辕冕自己都愣了愣,许久才道,“朕当时只是一时戏言,以环他本就是个敢爱敢恨,赤诚一片的性子,哪里及得上留侯的城府谋算、保全自身?”
靖西王他二人并未见过秦佩,见他怀缅故人,也不好插话,又听轩辕冕低声一笑,“若非说起来,不论品性,只论遭际,他怕是和卢绾更像一些。”
周琦与靖西王对视一眼,知他心结难解,宽慰几句,便告辞离去了。
轩辕冕一人坐着,心下百感交集,他本就不愿相信秦佩已死,故而才拦住丽竞门,唯恐真的发现二人的尸首,可他更不愿相信,秦佩竟是想出了个金蝉脱壳之法,远离突厥纷争,远离宫闱庙堂,远离那些让他痛不欲生的前尘过往……
亦是远离他。
如今靖西王的一席话,虽是让他重燃希望,盼着秦佩当真没死,却也不得不点醒他,让他正视一个可能——雍王事变前晚秦佩与他互诉衷情,并不是发自真心,而是自己即将远走,不愿伤了他,想给他留一个念想……不然实在无法解释,若秦佩还活着,为何不给他消息,宁可留他一人在长安肝肠寸断。
轩辕冕费尽力气才将手中茶盏在案上放稳,深吸一口气。
第二十九章:风吹草低见牛羊
暮春时节,正是羊欢草长。
秦佩已在这里住了一年之久,那老者离去之后,便有一哑巴老妪过来伺候,因此倒也不必自己煮饭洗衣。
他每日只需重复一件事情,将羊从圈中赶到山丘上吃草,过一两个时辰再赶去河边喂水,然后看着吃饱喝足的它们撒着泼欢腾,最后黄昏之时再与它们一道归家。
那老者中间又回来过一次,带着个莫名有些熟悉却从未见过的人。
那人气度高华,长了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秦佩不由得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即躬身行礼。
“我不过一八品录事,你是六品官身,不须向我行礼。”那男子淡淡道。
见他眉宇间对自己淡淡敌意,秦佩立时猜到他定时与秦泱有过什么仇怨,便低声道,“阁下可是家父故人?”
那人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秦佩当他默认,叹了口气,“我如今孤身一人在此,身无长物。不过临行前我曾担忧不能全身而退,有过些安排,你可去永宁坊裴府寻一名叫裴行止的大人,我私财均交由他代管,大人大可自取。”
“后生狂妄,”那人冷哼道,“你道什么仇怨都可用这些阿堵物摆平么?”
秦佩默然,低声问道,“阁下可是要取我性命?”
“我若是呢?”
秦佩抿唇不语,末了笑笑,“那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那人瞥他眼,仿佛是嫌他废话太多,秦佩也不恼,将腰间荷包取出,双手奉上,“请将此物交予那裴行止,让他物归原主,再帮我带一句话,就说秦佩已金蝉脱壳、逍遥物外,从此与长安城中诸人诸事再无瓜葛,情义断绝!”
“倒是个极善妇功的女子……”那人打量一二,却是未接,“你如此作为不怕他恨你入骨么?更何况,既与你私定终身,定然明白你秉性,你自毁之言,他又如何会信?”
秦佩木然,“让他恨我也罢,让他猜疑也罢,都好过让他伤心难过。”
“都是不得欢颜,又有何差别?”老者却是讥讽般笑笑,“那人身份我也知晓,自是九州之中最为尊崇高贵之人,你不过罪臣之子、蛮夷之后,更还是个男子,你扪心自问,你也配去肖想他?”
秦佩本以为自己早已如同傀儡人般心如死灰,谁料听闻他这一番说辞,竟又是心中一窒,活像被人掏开胸膛,生生将一颗心挖出来般。
他身形微晃,脸色煞白,那桃花眼男子似有不忍,埋怨地瞥了眼老者。
秦佩勉强笑笑,“看来你们对我底细一清二楚,我便无可隐瞒的了。不错,以他九五之尊、经世之才、天人之姿,我满身罪业,确实算不得良配。”
他面色如雪,眼中亦满是零落破碎,可他却强撑着一字一句道,“如今看来,不管你们是什么来路,你们不会取我性命,却也不会让我与他有再见之期……我不想与你们辩白,更不奢求你们慈悲,我只说一句,我秦佩从来有自知之明,我与他之间,从来都是何谈相配,唯求无愧!”
那二人均是一阵静默,半晌那老丈缓缓道,“若是让你一世长留此处,避世隐居,你可愿意?”
秦佩苦笑,“由得我选么?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有不从便是了。”
“那你便安心等着罢。”另一人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伸手拂过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
于是秦佩便又一人默默地在此等了半年,久到他都快忘了自己是个刑部主事,曾历经过那么多云谲波诡的血雨腥风,可他却总还记得群山之外的长安,还有人在等他。
快至无定河,一路闭目假寐的轩辕冕猛然睁开眼,只觉胸口阵阵发闷,竟有旧疾复发之兆,怀恩大惊,赶紧将御医开的药丸给他服下。
“这是到何处了?”轩辕冕低声问。
窗外随驾的喻老迟疑道,“已至汾州郊县,还有三里,就能看见无定河了。”
轩辕冕坐直身子,“你可识得当日之处?”
“只是……方才靖西王遣人捎话,说是此处有太上皇曾巡幸过的牧场,想邀陛下一同前去,还有几位当地乡绅牧民等着陛下接见。”
轩辕冕满心满脑都是秦佩,正在柔肠百结之时,哪里还有心思去管什么乡绅牧民?当即便冷声道,“回复皇叔祖,就说朕略有不适,恐怕不能奉陪。”
话音未落,就听车外马蹄声近,竟是靖西王一行亲自来了。
“陛下久居深宫,想来也是乏味得很,今日天高气爽,难道不想在草场上跑一遭?”
靖西王却是老当益壮,一身戎装稳稳地坐在青骢马上,满脸不耐地看过来。
他德高望重,又顾全大体地交出封地兵权,如今他回京荣养,朝廷就是把他当做祖宗供起来也不为过。
他这般强势,轩辕冕就是再想去无定河畔凭吊也开不了口,只好陪笑道,“皇叔祖既然有这等兴致,朕也自当作陪。只是朕还有些政务未毕,咱们可否明日在此多留一日?”
靖西王不语,他身侧的周琦却含笑道,“世事无常,兴许到今日晚上,殿下便恨不得插翅回长安了呢?”
他二人对去那草场一事简直超乎寻常的坚决,毕竟是长辈,轩辕冕身为天子却也不愿忤逆,只好应了。
一行人舍车就马,向着广袤草场疾驰。轩辕冕虽谈不上多循规蹈矩,可也不曾如此肆意自由地在天地间驰骋,放眼过去只见群岚隐隐,白云悠悠,偶有几群羔羊点缀在绿野之上,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不知如今牧民生计如何?”轩辕冕忽然道。
周琦笑道,“近来并无战事,又是风调雨顺,边民自然富足安康。”
轩辕冕点头,“那便好,朕只愿朕承平年间不见兵戈,家家能有余粮。”
“看来陛下是要文治,不要武功啊。”周琦神色复杂,瞥了靖西王一眼。
轩辕冕淡淡一笑,“父皇已为朕去除内忧外患,朕是要多无能,才能让天下再起烽烟?”
随行一名士卒牵了匹老马在前带路,转眼便到了一处毡帐。
空荡荡一片草场只有这一个毡帐,一老妪正在帐外生火煮饭。
轩辕冕四下环顾,猛然转头看向周琦,“皇叔祖与周世叔千方百计地把朕引过来,难不成这个毡帐的主人……”
“下官只知数万边民都想亲见天颜,他应当也不例外。”
轩辕冕心如擂鼓,一步步走了进去。
随着帘子被撩起,案上一张宣纸随风飘摇到了地上,枯瘦字迹来来回回竟都是同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轩辕冕似哭似笑地看了会,再顾不得靖西王等人,翻身上马便疾驰而去。
“这还有点少年人的样子。”周琦悠悠感慨道。
第三十章:云散月明谁点缀
此处草场极是丰茂,草长得几乎有半人之高,时不时可见一二牧人赶着牛羊从牧草中穿行而过。地上的羊群三三两两,洁白无瑕,简直让人分不清到底它们是地上的云朵,还是云朵是天上的牛羊。
轩辕冕此刻却没有这般的诗情画意,他纵马狂奔,一双凤眼眨都不眨,在如此广袤的天地中搜寻一个本不可能再现的身影。
忽而他拉住马缰,直直顿住。
远处有一草丘,正被斜照残阳晕染成一片橙红的赤色,数十只羔羊或跑或跳,或趴或伏,若不仔细留意,根本无法察觉那片云彩中的一抹青色。
那抹青色几乎要隐没在萋萋芳草中,而他也险些就这么策马而去,直至斜阳之外。
只是一个闪念,他们就险些错过;就如同当年的一个闪念,他在一个渡头捡了一张帖子,才有了后来那许多的起起落落……
秦佩曲肱仰卧,双目无神地看着天际的流云,嘴角微微下垂,不知是在怀缅,还是在惆怅。
轩辕冕张口想唤他,却发现竟不能言语,只好愣在原地,任凭胸前衣襟沾上点点泪迹。
秦佩离去时,他不曾流泪;得知秦佩死讯时,他不曾流泪;担忧秦佩假死只为了断时,他亦不曾流泪。
可如今,他虽只是远远地看着,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此处罕有生人,轩辕冕那匹御马又极是霸道地打了个响鼻,引得羊群一阵骚动,纷纷“咩咩”地叫了起来。
秦佩被从思绪里打乱,一抬头便见当朝太子满面是泪地站在眼前。
“你哭什么?”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不是“臣参见陛下”,亦不是“隐兮,你终是来了”,更不是“别来无恙,近来可好?”
轩辕冕没来由地又有点想笑,他为他伤透心腑、断尽柔肠,再见之时,他竟还问自己为何垂泪,为谁涕泣……
他跃下马,一步步向他走去,秦佩依旧愣愣地看着他,眼中却慢慢有了情绪。
不可置信,欣喜若狂,心酸苦楚……
轩辕冕再无法自抑,将他拥入怀中,“既然活着,为何不来找朕?”
“你登基了?”秦佩低声问。
轩辕冕简直快被气笑了,忍不住就近咬了他颈项一口,“你说呢?”
秦佩“嘶”了一声后便恍然大悟,“也是,那日在太庙内确实宣读过圣旨。”
轩辕冕决定再不与他说那些风花雪月,别后情状,开门见山道,“跟我回去。”
秦佩蹙眉,摇了摇头,“现下怕是不行。”
“为何?”轩辕冕与他对视,“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要诓骗朕,说你对朕无意?还是说你我身份有别,还是说你乃罪臣之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秦佩沉默半晌,缓缓道,“我对你之心,你是知道的,这个自不用说;如今京城诸人应都以为我死了罢?回去找个远离人烟的地方隐居起来,这倒也不是问题。至于先父之事……也算是恩怨两清,你若不介怀,我自然也不会在意,只是我日后当对你更好些,权当代父偿罪。”
轩辕冕云里雾里,“你既已想通,那为何不回去。”
秦佩很是为难,“我原先是想,解决过突厥事,若是还有命,便跟着恨狐他们回去,谁料竟被一老者所救。此人武功卓绝,人品超逸,只是他是先父仇人,要我在此牧羊为先父赎罪……”
轩辕冕不知自己该说秦佩至真至纯还是说那老者穷极无聊,半晌只好幽幽道,“那日在太庙内知晓你身份者不过寥寥数人,这些人朕都已经敲打过,至于刑部主事秦佩,刘增帛对外说你外出公干,遇事未归,故而你若与朕一道回去,并不会有多少风波。你的宅子,原先留下的下人也都打点得很好……”
秦佩看了看天色,“我得先将羊赶回去,不如咱们回帐中再说”
轩辕冕:“……”
靖西王与周琦正在帐中饮茶,便听有马羊鸣叫之声。
二人对视一笑,掀开帘子出去,只见秦佩骑着匹老马,很是熟练地挥舞着羊鞭赶着羊群,年轻的皇帝端坐雪白御马之上,眉眼含笑——仿佛看着秦佩便是十里春风,河山锦绣。
秦佩做事惯来一板一眼,赶羊便是聚精鬼神地赶羊,看都未看帐外的靖西王二人一眼,轩辕冕却是翻身下马,对周琦作揖,“朕代谢过世叔救命之恩,照拂之恩。”
周琦赶紧避过,“秦佩非我所救,陛下怕是谢错人了。”
轩辕冕蹙眉,将与秦泱有仇,与天家有故之人在脑中滤了一遍,又联想起秦佩所言武功卓绝、性情古怪,惊诧道,“难道竟是他?可他与阿史那乌木又有何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