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逐尘微微一挑眉:“少庄主果然名不虚传。”
宣情淡淡一笑:“还不知两位如何称呼?来此做什么?”
按照管家王伯所说的,眼前这两个人却都是来历不明。清丽动人的俊秀少年应当是五皇子带来的,但是五皇子带的究竟是谁,又是一个迷。至于刚才同自己说话这位,更是深不可测,可以毫发无伤闯过乱世阵,这样的人天下绝不会多,何况身边还带着一个武功并不算顶尖的少年,怎么会是飞星门的华玉?。
周楚泽道:“我来找叔父。”
宣情一愣,又看了看周楚泽,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不知公子的叔父是?”
“周随云。”
“我二人正是为了周元帅而来。”叶逐尘适时插嘴,彬彬有礼道,“在下的师弟是周元帅的亲侄,周大侠的独生子。”
宣情看着周楚泽,温声道:“我听他提过,你叫亭越,对吗?”
亭越是周楚泽的表字,正是四岁起跟着叔父学习时,由周随云所取的。那年周随云不过十六岁,甚至还没有参军,只跟着大哥周任风习得了一身好武艺。
周楚泽眼眶一热,轻声道:“我要见他。”
宣情沉默良久,方才苦笑了一下,道:“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人了……今天正好有了点兴致。而且来的又是你,他大概……会高兴一点吧。”
第20章:逆水行(五)
长阶尽头,踏波而行。
宣情走在前面引路,周楚泽紧随其后,叶逐尘一个人懒洋洋地落在后头,像是出来踏青的富家公子。
“还不知道另一位公子是?”
周楚泽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以叶逐尘的耳力自然听见了宣情的话,笑了笑,道:“谪谷,洛晨。”
宣情当即一愣,看着叶逐尘的目光几乎有点难以置信,叶逐尘好整以暇地捕捉到他眼中的异色,唇角的弧度扬地更高。
“……可是那个谪谷?”
“天下莫不成还有其他的谪谷?”叶逐尘瞥了周楚泽一眼,“四年多前我曾经入周府为师弟治病,当时元帅正在死守边防,想来不认识我……但或许还记得家中多过我这么个人。”
周随云常年驻扎前线,每月只与周任风通两封家书,倒的确应该知道有这么个人,曾经救了侄儿一条命。
周楚泽面若冰霜,一言不发。
宣情道:“原来这世上当真有谪谷……为何他从来不提?”
叶逐尘从他的神色中仿佛看出了什么,沉吟道:“谪谷的确有冠绝天下的医术,但倘若一个人不愿意接受医治,那么世间有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技,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周楚泽立刻皱眉,眼神一厉:“叔父怎么了?”
宣情沉默,带着两人一路分花拂柳地往前走,几个曲折来回后,三人面前的景色一变,一幢精致小楼忽然出现在了视线中。
小楼前,有人一袭素衫,坐在轮椅上,闭着眼,享受日暮阳光照耀。
“他不太好。”
宣情话还没有说完,周楚泽已经快步走了过去,甚至下意识用上了轻功。好在这最后一段路竟然没有藏着任何玄机,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周楚泽就已经到了周随云的面前。
轮椅上的男人睁开眼,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几乎是有点茫然地看着忽然冒出清秀少年——他原以为宣情并不会让他见任何人。
但是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但凡宣情对他有一点真心,都不会阻挡此人的到来。
“亭越?”昔日纵横天下的大元帅颤着声音、不敢置信,“亭越……是你……”
周楚泽手脚一软,半跪在周随云面前,上下眼睑一合,泪已流下:“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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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宣情所说,周随云这些年来过得不好。
四年前兵权被解,押入天牢,在他进入天牢的第一晚,就有人先下手为强,挑断了周随云和手筋脚筋,手法毒辣,乍一看根本瞧不出大伤。皇帝顾忌他的身份,表面上下令不给用刑,私下却暗许了这种行为,周随云在筋脉断裂之后,虽没有明显的皮外伤在身上,但武学根基已毁。
天牢苦寒,就算不用刑也容易染上各种疾病,何况牢里总有各种折磨人的手段,两个月没有治疗,只靠一点食物维持生命,导致周随云在被问柳山庄救出时,身体的底子也早已大不如前。
叶逐尘把了脉,表情有点高深莫测:“你似乎忘了说,他们给你用了毒?”
周随云摇头道:“我不知道,久病缠身,也分不清是不是毒。”
叶逐尘看向宣情。
宣情道:“这些年来不是没有请人过来看过,但是总是查不出,大夫说是体质太单薄了。”
叶逐尘嗤笑:“堂堂王朝元帅,怎么可能就因为断了手筋脚筋,在天牢里呆了两个月就虚弱成了这样?养了足足四年多都没有养好?”
周楚泽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周随云的脸色,的确是苍白地有些不正常了。
宣情道:“那洛兄的意思是?”
“蛊毒。”叶逐尘挑眉,“具体是哪几种我也说不准,应该是异族的手段。蛊虫藏得深,日日夜夜食人精血,宿主的身体自然养不好。”
宣情紧紧蹙眉。
周随云脸上倒是没有太多惊讶的神色,仿佛并不在意。
周楚泽清楚叶逐尘的医术,连忙道:“如何引出蛊虫?”
“这个我一时半会也给不出答案啊……不同的蛊虫有不同的特性,我再神通广大也总不能把个脉就看出来吧。”叶逐尘看了宣情一眼,“我需要做一个详细的检查,方子倒是很简单。”
又看向周楚泽,“事不宜迟,你们现在给我找几种新鲜草药,我们刚才一路走来便有,我写下来,楚泽你应该认识。不过这里机关众多,要麻烦少庄主为楚泽带路了。”
周楚泽沉默了一会儿,黑眸盯着叶逐尘。后者面不改色,片刻后,周楚泽似乎是妥协了,转向宣情,“麻烦少庄主了。”
叶逐尘自顾自进了小楼,找笔墨纸砚写下草药,有两昧稀少的,还认认真真给画上了图。
宣情没有反对,只是无比自然地走到周随云身后,先为他理了理衣裳,然后向周楚泽略一点头,推着轮椅,将周随云推进了屋中。
周楚泽跟在身后,褪下重逢喜悦的眸中,神色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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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逐尘站在窗口,目送出门去采药的两个人。
“这个借口用来打发他们,并不算太好。”周随云与叶逐尘同处一屋,淡淡道。
叶逐尘转过身来,微微一笑:“但是用这个理由,他们一定会听话,不是吗?”他又上下看了看周随云,“而且你身上中的的确是蛊虫,蚕丝蛊。”
蚕丝蛊,异族蛊虫中最为名贵的一种。喜欢藏在人的心脏附近,一缕缕极为细致地吸食人的精血,不会给宿主带来很大的痛苦,但是却可以让宿主的身体日复一日地虚弱下去。
相当于一种慢性毒药。
周随云道:“对这个,我不是很惊讶。”
“自然,你纵横沙场多年,与异族交战数十次,对他们的手段怎么会陌生?”叶逐尘指出,“你惊讶的,也只会是今天看见了楚泽吧?”
果然,周随云脸色一变。
“你出身谪谷?”周随云盯着叶逐尘,苍白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慑人的威严,“很多年前,楚泽在寄给我的家书上,似乎提起过你。”
叶逐尘的笑容一凝,很快又回复了若无其事,“哦?是吗?”
“我同楚泽说是叔侄,但年纪相差不多,更多却是兄弟朋友之情。”周随云道,“他或许对于父亲尚且有所隐瞒,对我,却是无话不说。”
叶逐尘似笑非笑:“所以呢?”
“你同楚泽,究竟是什么关系?”
“情人?大概算不上;仇敌,他大概是这么想的。”叶逐尘顿了顿,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点正经,“唯一确定的是,我们是师兄弟。”
周随云道:“我不懂。”
“四年前周任风出事之后,我出手救下了楚泽,并且将他带去了缚龙峰,后来缚龙峰峰主,也就是我师父,收他做了弟子。”叶逐尘翘起嘴角,丝毫不隐瞒,“缚龙峰的峰主,是昔日与你大哥周任风齐名的天下第一剑笑忘生。”
周任风与笑忘生之间的故事,知道的人或许不多,但是周随云身为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周任风的人,绝对是知情人之一。
他神色一闪,沉默须臾,低声道:“我懂了。”
叶逐尘道:“时间宝贵,我打发了他们两个,还有很多问题不懂,等着问阁下。”
周随云道:“不妨直言。”
叶逐尘开门见山:“你并非自愿留在这里,对吗?”
“……对。”
“呵呵,问柳山庄果然很古怪。”叶逐尘沉吟了一会儿,“看似淡出江湖,却拥有武林中一流的名宿剑客护庄;与朝廷为敌,救下了大元帅,但是府邸的牌匾上还是皇帝题的字;想要培养一个绝世高手,少庄主却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
周随云淡淡道:“不过是看上去。”
叶逐尘挑眉:“有阴谋?”
“对。”
“你在阴谋之中?”
周随云反问:“又怎见你不在阴谋之中?”
“我既然是设下阴谋的人,自然是在阴谋之外了。”叶逐尘笑了笑,“我没猜错的话,你大概非常讨厌宣情吧?”
周随云眯了眯眼:“你知道的很多。”
“我不知道的也很少。”叶逐尘笑,“而且我希望,我不知道的东西可以越少越好。”
周随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眼前的青年深不可测。
“你问这些,是想要什么?”
“我来这里,不过是想要求一个合作而已,这个合作同楚泽想要的,应该是一致的,并且谈不上需要元帅大人付出什么代价。”叶逐尘很愉快地说,“我想带你离开这里,为了方便让宣情妥协,让楚泽满意,谪谷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谪谷可以给你带来的最直接的好处就是,治好你身上蛊毒。”
周随云听完,慢慢地笑了起来:“谪谷能治好蛊毒……能不能接回我的筋脉?说到底,我再也不是过去的元帅了。”
话落,不无自嘲。
没想到叶逐尘却是正色道:“自古以来,领兵打仗,为将者或许还需要以武力服众,但是为帅者,若胸中自有百万兵,武力的不足又算得了什么?”
周随云愣了愣。
叶逐尘仍是笑,唇色中自带一分浑然天成的勾人艳色:“说到底,无论去哪里,或许都好过窝居在这样一个世外桃源,不是吗?难道你就不想看看,你曾经用尽一切守卫的江山,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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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并不难找,难的是在暗藏阵仗的野外寻找草药。
周楚泽心中清楚叶逐尘此举多半是为了打发他们,但是事关叔父,又不得不认真。宣情倒是非常配合,一路上遇到提前说出阵仗中的玄机,一一道明阵眼,在前面引路。
这样一来,没过小半个时辰,周楚泽就已经把问柳山庄的奇门遁甲摸透了七七八八。他原本在这方面就极有天赋,这样下来,全江湖上机关藏的最多的八卦林,对他而言并不比一般的阵林难到哪里。
宣情亦是惊讶周楚泽在应对阵术上的熟悉,“难怪你们可以通过玄铁壁。”
玄铁壁,自然是之前的山壁了。
周楚泽点点头:“叔父教过我。”
宣情苦笑道:“这些年来,他亦是教了我许多,但是一直不肯认我为徒。”
周楚泽简单道:“是这样的。”
当年他父亲周任风名满江湖,亦是门下没有一个徒弟。笑忘生也曾经对他说过,他从来不轻易收徒弟,就是受了周家的印象——虽然他一直不懂这种影响是如何而来的。
宣情道:“洛公子同你是师兄弟关系,我看周兄弟对于草药亦是了解不少,莫非亦是出自谪谷?”
周楚泽摇了摇头,弯身又摘了一株圹苦草,道:“我自小体弱多病,只不过久病成医,后来又学习了两本医术罢了……”想了想,反正之前叶逐尘已经自报家门候了,还是坦然道,“……我师从缚龙峰。”
宣情一愣,“缚龙峰?”
周楚泽嗯了一声,“家师笑忘生,似乎与少庄主的几位师父,尚且有一些渊源。”
宣情怔住一会儿,方才低声道:“天下剑客,说到底,又有哪一个同笑忘生没有渊源呢?”
周楚泽道:“我那位洛师兄,早已尽得家师真传。少庄主若是有意思,也不妨同他切磋一番。”
宣情笑了笑:“洛公子年纪轻轻,仪表自不必多说,既是出自谪谷,又得到了缚龙峰真传,没想到如今的江湖竟有如此惊才绝艳的青年俊秀……宣某自问不如。”
周楚泽也没替叶逐尘客气,淡淡笑了笑,“或许吧。”
宣情道:“只是不知道,像洛公子这样的人,既然出身谪谷,又为何要进入缚龙峰?据在下所知,谪谷没有男子,而且谷中之人,一生都不能出去。”
周楚泽同样也曾经疑惑过这一点。
但是说到底,也不过是庸人自扰。像叶逐尘这样的人,谪谷的规矩又哪里能够限制得了他?
周楚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宣情,不动声色地抛出了自己的问题,“叔父如今的身体的确不好……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送他去谪谷,对于洛晨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不知少庄主觉得,这个主意,如何?”
宣情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淡了下去。整个人仿佛褪去了温润如玉的外表,一下子变得冰冷了起来。
但只是一瞬,如宝剑出鞘。
“不行。”他说,“这么多年来,我不能离开他,他亦是如此。”
第21章:逆水行(六)
天色渐晚,暮色悄然四合。
浓重的草药味在小楼里弥散开来。周随云接过周楚泽煎好的药,一声不吭,在三人的注视下喝了下去。
“接下来怎么办?”宣情问。
叶逐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笑着,状似漫不经心地看着周随云。未几,周随云的脸色一下子青白了几分,眉峰蹙起,瞳仁睁大,嘴唇微微颤抖了起来,显然是陷入了疼痛之中。
“叔父!”周楚泽怒目看向叶逐尘,“怎么了?”
“别急……只是药效发作了。”叶逐尘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扯开周随云的衣襟,手腕微微发力,露出周随云的左半边胸膛。
宣情手指握拳,忍耐着没制止。
下一刻,叶逐尘的食指指尖划过周随云白皙的胸膛,带出一条红色细线。
鲜血流了出来。
一旁的宣情和周楚泽都是脸色大变,却听见周随云轻声道:“无妨。”
叶逐尘耸了耸肩,他内力精纯,控制自如,用同样的手法,在自己的手指上开了一条小小的口子,解释道:“方才是用草药刺激他身上的蛊虫躁动,现在我试试看,能不能将这狡猾的小虫子勾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