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们见他姿容出色,清冷出尘,都不由相信,以为其中另有隐情,恐怕是这位昭仪娘娘仗着圣上的宠爱,欺负五皇子的人,这样一来,该帮着哪边,自然是一清二楚了。
领头的侍卫长让出一条路:“吾等自当禀明圣上,两位,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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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条消息一前一后,传进了皇帝的耳朵。九五之尊先是气得一掷手中朱笔,“哪来的刁民,欺负到了朕爱妃的头上?”过了不久又讪讪叹气,“徐昭仪怕是惹到越儿了……也罢,且传人进来看看。”
奉则站在一边,笑道:“既然有五皇子参与其中,陛下还是莫动气了。”
皇帝倒是被气笑了:“朕不敢拿越儿怎样,却也不见得连他两个手下都不敢招惹了……召人吧。”
往宽大的椅背一靠,皇帝彻底没了批奏折的兴致,等人的时候,颇显得有几分意兴阑珊。
不过朝廷大事无非也就那么几件,皇帝想着——这边说,苛捐杂税,弄得百姓民不聊生,已是哀怨四起,求圣上平息民怒;而那边又死谏,故土尚未收复,国家不能不养大军,五十万的兵,个个都要吃饭,哪来的钱养百姓!再商量等到哪一年北伐,又究竟要耗费多少粮草,若是国库尚且不充足,又怎去抵挡异族的强兵悍马?
这皇位,做得到底是太累了。
若是越儿能早日接过就好了……皇帝偏心得很,到底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
想的一时怔怔,皇帝也没听见脚步与传报声,直到奉则凑到耳边,道“皇上,人来了”,才堪堪从思绪中抽离出来。
皇帝这一看,倒是一下子忘了之前的事,只被眼前的少年牢牢慑住了目光。
钟灵毓秀,俊致无双。
徐昭仪的高傲冷漠是摆在脸上,而这人,却是藏在骨子里,与生俱来,不显山不漏水,却足以勾人心魄。
察觉到皇帝的注视,周楚泽微微皱眉,平静地看回去,接着略一低头,双手作揖,行了一个平礼,淡淡道:“草民见过圣上。”
就是这个庸君,让周家效忠了二十年,却一手送出了大成半片江山,贬谪了国家最出色的将帅。
南宫笑默默翻了个白眼,亦是照做。
皇帝回了回神,尴尬自己方才的失神,倒也没有苛责两人的无礼,咳了一声,问:“你们是五皇子的人?”
周楚泽不卑不亢道:“与五皇子略有交情。”
这话说的奇怪,皇帝正想追问,奉则却是凑了过来,轻声提醒了一句:“皇上可还记得为何罚五殿下抄《帝策》?那公子如此丰神俊朗,只怕正是当初令五殿下神魂颠倒那位……”
第34章:散漫行(六)
皇帝若有所思,再看周楚泽时,目光中不由多了一分探量。
“你是江湖中人,去过问柳山庄?”
“是。”
“朕知道你,没想到果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也难怪越儿还为你跟朕大闹。”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模样看上去倒是温和,又说,“走上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周楚泽站在原地没有动。
室内一片安静。
这时奉则尖细的嗓子响起,他笑吟吟地从皇帝身边走了过来,“公子的相貌奴才也是听五殿下说过的,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也难为皇上要好好瞧瞧了……”一句话走到周楚泽身边正好说完,紧接着拂尘一甩,已经躬身做出了一个请的动作。
两人靠得近了,周楚泽居高临下,目光慢慢扫过奉则,长长的一张白脸,吊起的眼尾叠着皱纹,笑容殷切,却藏不住那份阴沉。
收回目光,周楚泽缓缓向皇帝走过去,他生得极好,一个人的目光只要到了他的身上,移开就成了一件难事,对于皇帝来说,也不例外。
这人说话的声音也动听得很,皇帝盘算着,接下来要问些什么。怎么得罪徐昭仪了?这不重要,后宫的女人总是在做一些蠢事。公子是哪里人?虽是江湖草莽,而且是个男人,但未必不能收了给越儿,或者留在宫中,亦是不错。对了,他旁边那个好像是他妻子,方才倒是忘记问了……
几个念头下来,人已经来到了眼前。
皇帝微笑着,正想开口,这时却又一次听见奉则又尖又细的嗓子,这一次是彻底发了力,撕心裂肺,刺耳至极:“陛下当心——”
皇帝几乎是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身体已经做出了反应,还没看清楚情况,整个人从椅子上跌下来,一下子没站稳,踉踉跄跄地下意识往后面躲。
周楚泽乍一听到这句话,也是极快地做出了反应,一边转过身一边后退,匆忙中还没有明白情况,一道银白刀光已经倏然映入眼中。
整个御书房转眼大乱!
一转眼,到处都是刺客,以及女干细!
“这皇帝到底是得罪了多少人!”南宫笑长鞭一甩,苦着一张脸,环顾四周,刺杀皇帝的人除了忽然从窗外窜进来的黑衣人之外,还有部分带刀侍卫,甚至几个侍奉茶水的宫女和小太监,乱的不行,救驾的人里有几个不知从哪里冒出的高手,却齐齐先去保护狗太监奉则了,南宫姑娘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只觉得头都大了,再去寻找周楚泽,一时间失声惊呼:“楚泽,小心!”
周楚泽手中没有武器,这个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以躲闪为主,暂且自保。然而偏偏他和皇帝离得最近,刺客目标明确,杀招直奔皇帝,周楚泽根本没有来得及细想,挡在皇帝面前,手无寸铁与刺客交手。
刺客的打法是最不要命的打法,他们与人动手,不求胜利,只求杀人。
机会转瞬即逝,杀人的机会亦是如此,因此,刺客往往一上来就是舍身的一击,最狠最辣的一击。
皇帝还在仓惶叫道:“来人——救驾!!”
“快逃!”周楚泽厉声一喝,他随手抓过御案上的青花瓷笔架,一扫过去,笔架上悬挂的毛笔纷飞,倒是勉强挡住了刺客的利剑,然而只一下子,那利刃已经破空而来,周楚泽急退,却还是慢了一步,自手腕到手背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横流。
接下来不能挡便只能躲,拖住一刻是一刻,然而周楚泽脚步虽快,却不及这样四面八方都是利剑的攻势,很快肩膀和后背都受了伤。
然而这个时候,两个刺客竟然停了下来,其中一人道:“周公子,我们不想伤你,这狗皇帝和你不共戴天,你又何必要帮他?”
周楚泽面色苍白,咬牙道:“既然我姓周,就一定要帮他。”说话的时候亦是没有停下,挡在皇帝前面,堪堪又躲了另外两个刺客的长剑。
他心念电转,已经想的清清楚楚,今日如果在这里的人是叔父,他一定会拼死救驾!
这个皇帝虽然对不起他们周家,但是他代表的仍是大成的江山!
“那就恕我等不客气了!”
眼看南宫笑长鞭甩开两个挡路的,已经快要杀到,几个刺客的攻势果然更狠,周楚泽被逼之下,招架更是勉强,却又有意无意感觉到几个刺客并不想要他的命。
为什么?
他们方才怎么知道他姓周?难道是有人授意过不能伤他性命?
周楚泽只一分神,一个刺客已经抓住了一个空当,料定周楚泽的分身乏术,一剑狠狠刺向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的皇帝。
“楚泽!”
身后是南宫笑的一声怒喝,与此同时,周楚泽舍身撞了过去,自己毫不设防,挡在皇帝面前,成为帝王的最后一道保护。
剑刺入胸口的感觉并不算疼,只是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飞快地流失。
周楚泽失去知觉前,最后看到的是南宫笑暴怒的样子,红衣黑发,整个人像是有烈火在周身燃烧,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他闭上眼,坠入黑暗,听见南宫笑在他身边哭,说:“楚泽,撑住……你绝不能死……绝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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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七年春,帝遇刺,重伤,卧榻休养,陈王摄政代朝。
三天后,夜,乾跃宫。
南宫笑坐在床榻边,满脸疲惫,低低地念道:“楚泽,你快点醒来好不好,我这辈子就没这么惨过……”
这几天来她也明白了很多事,搞清楚了谁是陈王,除了五皇子之外,还知道了一个太子,现在被陈王以篡位为名,扔进天牢了,还知道一个三皇子,现在正在边界跟五皇子打架……
周楚泽保驾有功,谁都看在眼里,狗皇帝吊着一条命,没说皇位传给谁,倒记得要派人照顾要救驾的周楚泽。
然而宫廷的太医也未必太没用了。
周楚泽看上去太苍白了,也太安静了,他的肌肤冰凉凉的,若不是那点微弱的脉搏,南宫笑几乎以为他要死了。
其实他真的快要死了吧。
南宫笑慢慢地眨了眨眼,没有哭。
忽然,她的耳朵动了动,目光死死地锁定了不远处的窗棂,轻纱微微晃动,窗外是层层叠叠正在盛开的花。
接着,身后脚步声响起。
南宫笑转过头,眼泪几乎是一下子涌了出来,她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豆大的泪水一个劲儿地掉,“叶逐尘,你个王八蛋!”
就这么一句,再也说不出,只能哭。
来人自然是叶逐尘,只能是叶逐尘。他身上的衣服算不上干净,头发也有些乱,一看便是风尘仆仆。
他扬了一下唇角,表情却不算笑,只是一种安慰,拍了拍南宫笑的肩膀,目光却只落在周楚泽的身上。
苍白的师弟。
不知怎么的,他看着,忽然感觉自己的心抽痛了一下,叶逐尘一路以来是担心,是后悔,却没有过心痛之感,然而见到周楚泽的时候,担心没了,后悔了没了,满满却是一下接一下的心痛。
月光如水,照在地上,略有一些映到了那张精致的脸上。
俊秀,出尘。
叶逐尘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周楚泽的时候,那年是冬天,周楚泽快要病死了。小小的人儿,也是精致的眉眼,他一眼就看出以后能出落成一张绝色的脸。
那时他快要病死了,是他救了他,那时的叶逐尘表面上很热心很细致,心里却只是无谓地想,他要救的人,死的了吗?
现在周楚泽又快要死了。
叶逐尘体会着这种心痛的感觉,一下又一下,他想,是的,周楚泽快要死了。
——第二部?重来回首已三生?完——
第三部:云阶月地依然在
第35章:踏波行(一)
庆和七年春末,帝病重,命垂旦夕之间。陈王代君令,急召三皇子超、五皇子越回宫,消息未到,三皇子忽然发难,领兵夜袭五皇子军营,两方开战,手足相残。
朝野震惊。
陈王怒,调边城驻军镇压三皇子,同时,异族闻风,遣精兵二十万,驻扎两国边界,蠢蠢欲动,驻军不得不回。
国危。
一时间朝堂大乱,百官跪叩,请立新君。
又十日,立夏。
天下缟素,帝崩。
陈王宣遗旨,立五皇子程越为帝,然百官齐跪,重臣死谏,不许。
国不可一日无君,五皇子滞留边塞,情况危急,不知归期。可皇位等不了人,一日无新君即位,大成江山一日不稳。
消息急飞关内外,三皇子与五皇子尚且缠斗不休,异族却另辟蹊径,趁火打劫,一夜掠下大成十座城池,其中不乏军事要地,进兵百里。
群臣冒死进谏,请立七皇子赵。
三日后,三皇子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五皇子率军逃出天堑落轴山脉,一时间下落不明。
国局动荡,成庆帝出殡后翌日,陈王与太师宣立七皇子程赵为帝,封五皇子越为祈亲王,公告天下,改年号仁观。又因新君成惠帝即位不过八岁,暂由陈王摄政,全权处理国事。诸事毕,一道消息疾奔拟安,震惊天下,三皇子超叛国,投靠异族!
转眼大成又失去了大片国土。
新君上任后十日,五皇子越领祈亲王封号,率残兵与瑰城守将会和,共抗异族军队。
至此,天下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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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大睡一场,于一片黑暗混沌中,先是意识被唤起,几个不明不白的念头在脑海中挣扎了几回后,方才能够费力睁眼。事物映入眼中,于是重回人间,须臾后,周楚泽终于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家客栈之中。
叶逐尘扶他起来,“感觉怎么样?”
“还好。”其实并不好,只醒来一会儿,整个人就已感到疲惫,“南宫姑娘呢?”
这不是周楚泽第一次醒过来了,然而以往每一次醒来,南宫笑都会眼巴巴地守在床头,在他难得清醒的时候,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用一种几近哀求的语气:“楚泽,你一定要一定要活下去……”
这种重复无疑是有用的,周楚泽一醒过来,最先想到的人就是南宫笑。
但是叶逐尘说:“她走了。”
“……走了?”周楚泽微微蹙眉,终于看向叶逐尘,这些日子以来,他自然也知道叶逐尘同南宫笑一样日夜守在他身边,然而一次又一次被这位师兄救起,对于周楚泽来说算不上什么愉快的事。
“你的身子太弱了,接下来我们要进谪谷,她不能去,所以走了。”说着,递过药碗,皱眉道,“快凉了。”
周楚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喝完了药。
生死关头挣扎,对他而言不过等闲常事,只是这一次,他第一次迷茫活过来之后,要做些什么——他失去了生的信念,对于人生已经没有了多少期待。
聪明如叶逐尘,自然也明白这一点,于是让南宫笑在他清醒的时候,一次次重复那些话。周楚泽冷静地想,他的身体状况大概真的已经糟糕透顶,如今情况稍有好转,叶逐尘便打算将他送入谪谷。
想到谪谷,自然会想到周随云。
“叔父还在?”
“新帝上位前,他便已经离开了谪谷。”叶逐尘与宣情约定,新帝登基之时,就是周随云出谷之日,对方既然已经完成条件,叶逐尘也就欣然履约。
“去了哪?”
“成庆帝死了,登基的是七皇子,不过他只是个小傀儡,只是现在操纵这个傀儡的人并不是陈王,陈王在戍守边关太久了,挡不住满朝文武。唔,扶持新帝的人呢,表面上是太师,其实背后是谈笑风生楼——是宣情。”叶逐尘认真地、慢慢地说,“坦白说,我也不清楚现在宣情和你叔父的情况,然而如今天下大乱,两国战局一触即发。如若不出意外,假以时日,周随云必会重返大成元帅之位。”
周楚泽果然被叶逐尘的话所吸引,他倒没有被这个消息冲昏头脑,认真思考一番后,慢慢道:“那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自然不是,所以我说的是——不出意外。”叶逐尘笑了笑,“我终究还是小看了宣情,人人都说南宫笑乃是武林后起之秀中的第一人,其实比起武功,宣情不输南宫笑;比起谋略,宣情不逊南宫隐;比起野心,同我也相去不远了……有这样的人对周随云百依百顺,我要制造意外恐怕也很难。”
说着,竟然还叹了一口气,仿佛自己真遇上了什么难题。
但实际上,这个皇位换了一个人来坐,得益最大的无非是一举攻下十座城池的异族,以及新君背后的掌控者。
而这场交易由叶逐尘提出,如今的情况也一如他所愿,宣情虽然扶持了一个无用的傀儡做皇帝,但是在朝廷中还有陈王这样一个强力的对手,而且如今的江山更是处于一种朝不保夕的状态下。一方面,为了王朝的稳固,宣情应该让周随云出战;而另一方面,处于个人的私心,他又不想置周随云于危险之中,给了叶逐尘打主意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