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严痛苦地摇头,不肯做出承诺:“没有你,活着就是种折磨。”
“你真固执。”克劳德顿了一下,叹气:“我们在做什么?放弃这样美好的夜晚,不做些有意义的事,却在这里讨论死亡。”
“没错,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还会活很久,所以不要胡思乱想了。”方严轻轻滴回吻他,半开玩笑地说:“你怕我为你殉情的话,就努力做只千年王八,再活个七八十年,比我晚死不就行了。”
“那也太久了,都成核桃一样皱巴巴的老头子了。”想象自己衰老的样子,克劳德忽然产生了脱力感,他趴在方严身上,嘴里不断抱怨:“我不想变成虚弱无力的老人,佝偻地坐在轮椅上,在养老院的小房间里孤独地看电视,连上厕所都要人照顾。”
“哪有这么悲惨,不是还有我吗?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起白发苍苍,一起经历岁月的煎熬……等我们都走不动路的时候就互相搀扶着,每天去院子里晒太阳,看小猫小狗活蹦乱跳,回忆我们青春热血的美好光阴;而且长寿也有很多好处,你会因为人生的智慧不断累积,最后变成智者,心境开阔,对宇宙中的一切都有新的认识。”说这些话时,方严一直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许多画面,让他眼眶湿润。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现在能想到的唯一的词汇。
不过克劳德显然不买账,甚至没有继续那事的欲望,他翻身躺到旁边,嘀嘀咕咕地说:“你年纪比我大,身体又不好,以后多半是我推着你去晒太阳,给你把屎把尿。”
“你一个人说什么呢。”明明听见了,却要明知故问,似乎也成了方严逗弄小狮子的一种手段。
“我说唱歌给你听,好让你舒舒服服的睡觉。”克劳德笑,清清嗓子,终于结束了关于生死的争论。
再次开口,换了一首曲调凄美的《Scarborough Fair》,喉音婉转,让人有欲泪的冲动。方严听得很压抑,但没有打断他。以小狮子的生活阅历,大概不会知道这是一首复杂的反战歌曲,只是简单地当成一首情歌罢了。既然如此,又何必为他解释,增加烦恼呢。打定主意的方严,在不断重复的“她曾是我的挚爱”的旋律中合上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歌声又持续了一会,渐渐小了,最终停止。
“亲爱的,你一定很累,这么快就睡着了。”克劳德吻方严的额头,又低声说了一句晚安,才闭上眼睛。
重伤初愈让他的身体需要更多的休息,所以他很快入睡,发出轻微的喊声。
有人说,心思单纯的人睡眠很好,一旦睡着就不会被吵醒,所以当克劳德进入梦乡后,根本不知道他的爱人在黑暗中张开了眼睛。方严静静地躺了一会,确定小狮子没有醒来的迹象后,从舌下吐出一枚回旋针,用牙咬直……
二十秒后,他动作麻利地打开手铐,从二楼的窗户翻到楼下!
“等得脚都麻了。”方严刚落地,蹲在墙角的丹尼就阴阳怪气地奚落起来:“动作这么慢,够我杀你十次了。”
他嘴里叼了只香烟,眼里都是血丝,完全没有先前见面时的女性韵味,更像个神经质的变态杀人狂:“你要去见玉面修罗的话,我可以当司机,免费接送,负责你的人身安全。但你要是想半夜三更到我妹妹房间确定什么,我就一枪崩了你,再崩了你的金毛小狗。”
没有来由的心烦,方严完全不想和这个上身是女人下面是男人的怪物多费口舌,丢下一个滚字,抬腿就走。
“你找死。”丹尼阴沉地站起来,关节捏地咔咔作响。
“正常人看见你这种不男不女的妖怪,都会觉得恶心,难怪他会另娶别人为妻。”方严不八卦,但这位心狠手辣的拷问官和他的恋人搭档的故事,还是多多少少有所耳闻。他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充满讽刺的语气,成功让丹尼怒不可遏。
矛盾一触即发,对方先沉不住气,一拳招呼过来。
尽管方严无法成为优秀的狙击手,但就近身格斗来说,鲜少遇到对手。他轻易挡下强有力的出拳,立刻回敬一记膝击,在对方吃痛放空的瞬间,顺势一个背摔。其实,要制服丹尼简直易如反掌,但他不敢痛下杀手,只能给点教训:“怎么,离了刑房和搭档,了不起的拷问官就成了人肉沙包了?我很好奇,以你这么肉脚的身手,究竟是怎么成为‘毒蛇突击队’的成员的?哦,对了,所谓拷问官,根本不需要有多强,只要躲在阴影里用下三滥的手段逼供就行了。,”
“我要杀了你!”丹尼恼羞成怒。但他处于下风,手臂被方严制住,如果不想脱臼就不能用力挣扎,只能动动嘴皮子。
“这可不是哀求敌人饶了你的态度。”方严冷冷地说,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他轻易地用膝盖压制丹尼乱动的身体,擒住他的双手,向后用力拉扯,活活把一双手臂扭到脱臼。看到他痛得满头大汗,咬紧牙关不肯出声的样子,才觉得低落的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不错,的确受过拷问训练,要是普通人早就叫破天了。”
丹尼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他,那眼神,恨不得把方严千刀万剐。
“你当年刑求我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中国人信奉‘以彼之道,还使彼身’的复仇方法,所以请你也应该体验一下什么叫疼痛。”方严面无表情地看二楼的卧室,他必须得在克劳德睡醒之前去见元冕,然后赶回来,所以不能浪费时间:“不过中国人还有一句古话叫‘以德报怨’,但愿过了今晚,我们可以放下前嫌。”
事到如今,当然不可能把人打死,所以他还是把痛得动惮不得的丹尼扛到本多门外,丢下一句:放心,我不会去找安娜便火速离开。
他有太多的疑问和不解,必须马上见到那个男人!
第34章:元冕
从尤尼西斯的农场到市区需要四十分钟车程,方严不想耽误时间,也不管是不是有人跟踪,直接闯进元冕在柏林的落脚点——位于库达姆街的普通民房。
上了年纪的二层小楼像古董一样立在那里,跟周围的众多奢侈品商店比起来似乎很不协调。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几栋紧紧挨在一起的老旧别墅没有被规划到城市建设中,一直保存了下来,成为历史的见证者。方严对这些毫无兴趣,只贴着墙往里看,元冕不在,不过有电视的声音从客厅传来。犹豫了一会,他才下定决心,身手敏捷地从厨房的窗户一跃而入,往声音的来源走。
这很奇怪,没有想象中的重重戒备,连手下都不带一个,实在不像那个男人的风格。
但所有的疑惑,只有见到元冕之后才能得到答案。
怀着无比复杂的心情,他悄然走进客厅,鬼魅一般站在门口。淡黄的灯光下,有人蜷在沙发上看电视,怀里抱了条毛茸茸的小狗,正在吃满桌的零食,动作很稚气。方严静静地看了他一会,才充满悲伤地开口:“沐。”
被称作沐的男子没有回应,依然专注在电视屏幕上,看得聚精会神,并且发出夸张的吸气声。方严摇头,走过去,像慈祥的母亲对待幼子一样抚摸他的头:“又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严。”
沐抬头,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他好一会,但什么也没说。几秒钟的注视后,他转头继续看电视,再也没有别的反应。
“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放弃。”毫无感情的男声自背后传来,冰冷得连空气都冻结了。方严本能地抖了一下,立刻转身,对戴白色面具的男人恭敬地一鞠躬。
有人靠近,而训练有素的他一点也没察觉,只能说来者是比他更强的高手!
“父亲。”他谨慎地选择词汇:“我以为您回意大利了。”
“以为?”元冕冷笑,没有说破。
他不再看方严,而是走到沙发前,把沐怀里的狗拎起来。小小的泰迪犬像个巧克力色的毛绒玩具,黑豆般的眼睛闪闪发光,一落地就摇头晃脑蹦跶起来。手里的宠物不见了,沐的注意力也终于从电视上离开,开始口齿不清地叫嚷,追逐他的玩具。而通人性的狗崽似乎知道元冕要它做什么,汪汪叫着,一边往楼梯跑,把摇摇晃晃的沐引到二楼。
方严五味杂陈地看他们追逐,直到一人一狗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说:“我不知道他已经严重到不能走直线了。”
就算在重生前也没有这样糟糕过,难道真是蝴蝶效应吗……
“说正事。”元冕不悦地打断他伤感的唏嘘,走到窗前,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
在方严的记忆中,父亲是山一样的名词。这个强大得不像人类的男人总是站得笔直,从来不坐,也不会露出倦态。他强硬、无情、有极高的控制能力,对至亲朋友都能痛下杀手,绝对的冷血动物。仁慈不会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他没有朋友,也不相信任何人。
对这个男人而说,世界上只有两种人——可以利用的敌人和必须杀死的敌人!
“下午在停车场……我想您有些误会。”一肚子疑问,但面对父亲,方严居然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完整。
他不断做心理建设,但作用不大,还是头晕得厉害,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忐忑不安,心中七上八下没有消停。尽管在来的路上考虑过各种对策,也知道还有很多问题必须知道答案,但真的与父亲面对面时,恐惧战胜了一切。他不敢胡乱说话,害怕男人会对克劳德产生成见,进而痛下杀手。他抬头看元冕的背影,皱紧眉头,小心翼翼地补充:“事情并不像您想象的那样。”
“你是下面那个?”元冕没有过多询问,开口,就异常尖锐。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但能刺到骨髓里,把人吓出一身冷汗。
没想到问题如此直接,方严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沉默半响后鬼扯了一个答案:“他年纪还小,一碰就哭哭啼啼的,我有点不忍心。”
“没出息的东西。”男人做了评价,不疾不徐往下说:“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你必须在他们面前树立威信,说一不二,才能成为主宰者,做他们的神。你看看泉,他什么时候被人压在下面过,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你总是不如他。”
“父亲教训得是。”方严垂着头,唯命是从的样子:“说到泉,他似乎另有打算。”
“雏鸟还没学会飞翔就想杀死雄鸟取而代之,只可惜翅膀还没长硬,不自量力的人必要要吃点苦头。”元冕望着窗外,竟然发出一声长叹:“你外冷内柔,难当大任,沐又成了那个样子,看来我要后继无人了。”
“泉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就算只学到一点皮毛,也能受用一生,比我这个不中用的儿子强得多。实际上,让他接手家族并不难,难的是安分守己,为您所用。”在组织中,泉的地位不高,只是方严的属下,似乎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大部分人认为他能力出众却始终得不到施展拳脚机会的最大原因是元冕不喜欢他,所以不给于重任。但方严知道,这不是真相。
黑手党和普通的黑社会团伙不一样,有更严格的组织纪律,更复杂的管理系统,当然也牵扯到无数利益和见不得光的交易,所以也更危险。为了保护和锻炼继承人,往往会把他们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像野草一样生长,直到枝繁叶茂,最终变成保护伞和精神领袖。
泉,就是家族内定的下任继承人!
重生前,元冕始终没有让位的意思,于是泉处心积虑准备了数十年,暗中培养势力,最后杀死他才坐上家族首领的位置,成为新的教父;而方严在父亲死后脱离组织的控制,终于过上他盼望已久的平凡生活,并决定和克劳德分手。这些事,直到事故发生和他义无反顾的自杀,统统发生在三个月内,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方严默默地回想一切,不知道改变历史会产生什么后果,他开始后怕,却无路可退:“但现在的局势混乱,我们处于劣势,也是时候让继承人出面了。”
“你到这里来,恐怕不是为了讨论这事。”家族纷争他自有定论,不需要别人的意见。
“我最近在筹措资金,用来建立车队。幸运的是,迪恩先生同意投资,并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似乎也是您的老熟人。”方严迟疑了一下,说出那个名字:“尤利西斯。他手上有‘毒蛇’的纹身,但我掌握的情报并没有关于此人的记录,倒是他的人妖儿子是个风云人物。”
“继续。”提到尤利西斯时,元冕侧目,阴冷的目光从面具下射出。
强大的压迫感让方严浑身不适,偷偷做了一次深呼吸,但身体还是僵硬到发痛。
实在摸不透男人的想法,究竟让他继续什么?
“他有个女儿,和母亲很像……”怕说错话,方严在大脑中一次又一次地仔细组织语言,谨慎地开口。不过话没说话,楼上传来的乒乒乓乓声就把他打断了。沐在玩闹中摔倒,发出嚎啕大哭,尖锐的叫声让人难受,实在不像一个成年人的行为。
元冕似乎有所动容,快步走向楼梯,不忘吩咐:“迪恩和我做了笔买卖,给你一年的自由,这期间,我不过问你的任何事,你也不必向我汇报行踪。但我希望你能记住自己的身份,别异想天开。”
作为结束语,元冕不想再浪费时间,态度冷漠,方严只能识趣地离开。
临走,他听到男人走上楼,哄小孩一样安慰哭闹的沐,哭声才渐渐停止。方严知道,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会展露出一点身为人父的柔情,而这种包容,绝不是对待沐以外的人的态度;有人渴望温暖,有人拥有全部却不自知,有人折磨自己用来赎罪,还有人虎视眈眈想吞噬一切……
这就是他的家庭,充满混乱和猜忌,像个囚笼!
而现在,该怎么办呢?此行没有得到任何答案,反而增加了一堆新问题——虽然家族的事可以先放下,任务也不必操之过急,但小安娜的存在还是很让他很在意;而且,尤利西斯和迪恩联手,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元冕看上去胜券在握,不慌不忙,也许不明白真想的只有他而已。
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自己又该如何应对?
“真是糟糕的一天。”方严心情复杂地赶回农场时,已经是凌晨四点了。奔波了一天,就算是体力惊人的他也略感疲惫。
当他情绪低落地回到房间,看见小狮子缩成一团,紧紧抱着枕头的摸样,心中的乌云就被吹散了。这家伙,身体长得这么强壮,但里面的灵魂还是个小鬼,总是做出这样孩子气的动作,让方严觉得他非常可爱。他轻轻爬上床,把手铐带上,然后抽走他怀里的抱枕,取代那个位置:“睡得这么死,把你卖了也不知道。”
“严严……”睡觉一定要抱着大型物体的小狮子在睡梦中叫了一声,失去枕头让他感觉十分空虚,但很快触摸到方严炙热的身体,于是手脚并用地缠上去,继续呼呼大睡。
“睡吧,克劳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方严看着窗外,也合上了眼睛……
四周渐渐亮起来,黑暗退却后,方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区。颜色夸张的花坛里种着美人蕉,青蛙形状的垃圾桶立在小路旁边,无论楼房还是公共设施,都有浓浓的80年代气息。来来往往的人都带着笑容,点谁都点头微笑,像花一样灿烂。似乎世间不存在恶,只有美好和善良。
方严皱眉,他认得这里,再熟悉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