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洛异常冷静甚至可以说异常平和地说完了这些话。
目光至始至终都是放在自己的手指上。
他没有看过蒋征一眼,也没有看过车内的其他东西。
只是柔柔地,像是抚摸什么心爱温柔之物一样抚摸着坐垫上的珍贵小牛皮。
眼睫垂下来,有种异样的柔顺和温柔。
蒋征忽然想起高中时期大家传笑话说简洛为人的懦弱。如今他看真切了他,方才是知道,他不是懦弱,只是性格柔,生命之中有太多阴影覆盖了吧。
车到了欧东樊的高级公寓。
司机开门让两个人下来。
蒋征走下车来看了看时间,语气颇为复杂地说,“那我不送你上去,你一个人保重。”
简洛头也侧在一边并不愿意和他目光接触,点了点头,嗯一声,就在保镖的层层包围下走了上楼。
蒋征一直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电梯里,才常常呼出一口气,仿佛当着简洛的面,他是不敢,也不曾想过要这样深深得呼吸一次的。
他有些失神地坐车回医院去看望欧东樊,路上一直呆滞着一张脸,司机从后视镜里面看了他,也觉得好奇,不曾见过蒋家少爷这幅表情。
究竟是为何,让人如此失魂落魄,想想也不过是情爱两字了。
蒋征回到病房内,胡鹏他们一堆人已经走了。
欧东樊看见他回来,还笑着打招呼,闲闲问好,“怎么样了?”
蒋征感觉心里就跟装了铅块一样,整个人都背负着沉重走到病床跟前,道,“人,送到家了。”
欧东樊扇动了一下浓密的睫毛,似乎了然道,“ 哦,那就好。”
余下的,两个人也没什么话可聊的。
病房突然之间陷入了沉默和诡谲。
蒋征心里翻腾着简洛方才在车里对自己说得话,他鼓了好大的勇气才走到床跟头去,一只手用力抓住欧东樊的肩膀,试图要控制住自己不要颤抖一般。
说,“东樊,简洛他,没有心的,你不要跟他在一起了。他不会对你有情的。”
他喘着粗气说完这一句,身上倒没有放松,反而是更加为东樊担心了。
但是欧东樊却早有预料到一般,“哦”了一声,缓慢地眨了一下狭长的眼睛,平静道,“嗯,我都知道。”
此话一出,蒋征更加是瞪大了眼睛,跟牛眼睛一样,仿佛要瞪出眼眶。
欧东樊这边却悠闲地说,“他怎么会对我有情,心里怕是恨我都恨不得我死千百次了。我把他相当于软禁在家里,平日对他百般凌辱,如果不是神经病,都不会爱上我这样的人。但是我有本事拽着他不放,他离不开,又能奈何。就像冬阳,他喜欢简洛,我何尝看不出。但是冬阳是要生儿育女的,跟我不一样,不能走得跟我一样邪门的路。我今天救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于真心,但是我只是不愿意他离开我,就跟当初不愿意母亲离开我一样的。但是母亲不同,她最终走了,我想我只能留住简洛,让他恨我,怨我,想杀我,都比让他离开我好。是我离不开他,阿征,不是他对我有情。所以你不必去问他这些,我一早就明白,我即使一开始跟他是对的开始,但是他也不是我的。他的心不在我这儿。”
欧东樊说完最后一句,“他的心不在我这儿”,仿佛是自己也感觉再找不到话可说了。
整个病房陷入一种荒谬怪异的次元里面,仿佛这里的一切都扭曲了,时间被倒流了,空间被打碎了,只留下欧东樊和蒋征两个人在一片废墟一般的世界里面徒劳无力。
蒋征从来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会发生在欧东樊身上。
他往日身上的嚣张,鄙夷,不可一世,还有傲慢,浮华,这时候都化作了天边快要被乌云消融的一点点月亮。
那月光那么淡,那么微弱,但是还是有半个月牙儿在天际悬挂着。
微微发着亮光。
照在人间。
投射下来的,都是伤心人的心碎。
Esp.38
简洛恪尽职守地做着他应该做的一切。
以前是他有病,欧东樊派了人来照顾他,现在倒是反过来了,每天去超市买菜,回家做饭,洗衣,收拾房间,然后再把做好的东西给欧东樊送过去。
欧东樊也不缺这些照顾的人,但是他到底跟欧东樊有一段时间了,欧东樊的某些习惯他还是清楚的,例如他从来都睡丝绸的枕套,床罩和棉被都要印度棉二十四针的,不喜欢吃脂肪太多的东西,喜欢吃鱼。
等等等等,简洛都记在心里。
他在家做好了东西,就坐车去医院送给欧东樊。
但是病房他是不进的。
每每在医院走廊遇见蒋征,蒋征都在哪里的一片吸烟区吸烟。
见到了他来,才掐断了烟蒂,注视着他。
简洛把食盒递给蒋征,意思是让他替自己给欧东樊送进去,蒋征抬了抬眼,有些轻蔑道,“这样你都不愿意进去看看他?”
眼神高挑着,简洛这边倒是低眉顺眼的。
简洛低了头不说话直接把东西递到他面前,示意他替自己去给欧东樊送午饭。
蒋征来了犟脾气,转身傲慢道,“这是你的事,我不管,你自己去送。”
说完就一个高大深沉的背影留给简洛。
简洛一时手滞留在空中,没什么言语,外面的银杏树上只听见大片的蝉鸣声。
这就到了夏天了啊。
两个人一个背对着,一个低着头手里提着东西。
四个精壮的保镖都没敢说话。
直到欧东樊在病房里面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才说,“阿征吗?你替他把东西给我拿进来,我饿了,要吃些午饭。”
若不是有欧东樊的这句话,怕是蒋征这辈子都不愿意理简洛。但是没办法,欧东樊叫他这样做,他也只能如此。
简洛还是简洛,低着头,没有看他,避过了他匪夷所思,略带神经质的眼神,低低说了一句,“谢谢了。”
然后手上的食盒就被蒋征抓了过去。
蒋征气不打一处来。
想敲打一下简洛这个榆木头都不行。
无奈推门进了病房,看见欧东樊穿着竖条纹淡蓝色的病服望着窗外明媚耀眼的阳光,蒋征走过去,打开食盒,里面小菜样样精致可口的样子。
欧东樊只是笑笑。
而后说,“算了,其实我不饿,就让我看看吧。”
蒋征一个集团董事的独苗子,每天不去公司上班,反倒跑来医院和欧东樊这样的神经病泡在一起。他自己也觉的自己离疯不远了。
好歹他劝欧东樊,“你吃一点,只是靠药片,你想不想恢复了?”
欧东樊却只是笑,那种满不在乎,是充满了少年气息很温和爽朗的笑。
那模样,倒跟欧冬阳有几分相似。
只可惜平日没人看得到。
更别说简洛了。
他笑了笑,眉间温柔下来盯着食盒说,“也难为他,这么不愿意见我,可还是用心没想毒死我。”
这一席话可把蒋征吓得不轻,他立刻跳起来骂欧东樊,道“至于吗,不就是个简洛吗?以前见你跟谁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你自己,怎么偏偏遇上他就这样了,你有必要吗?他要是为了这个就下毒害死你,我看你们两个也不知道谁是真的疯了。”
欧东樊仿佛这一病,连往日身上的光环和戾气都不见了。
剩下的就是淡漠的安静。
那种什么都上不了心的淡漠。
蒋征为他这幅模样都要操碎心了,可是欧东樊却浑然不知一般,自顾自说,“其实我不求什么,他不愿意见我,就这样就好了。我以前是对不起他,如果我真的死了,倒是顺了他的心意。但是我知道他也不是真的想要我死。我和他血肉连着,怎么撕扯得开。阿征你知不知道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我跟冬阳都没有这样的感受,但是遇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冥冥之中就是和我是一样的人。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心里不是空的。这不是爱,也说不出来像什么,但是他如今这样没有离开,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不是吗,阿征?你不要怪他,想来是造化弄人,我和他走到今天的局面,也许是上苍早就安排好的。”
欧东樊平日绝对不多话的。
他突然这样自顾自的感慨起来,说话说得蒋征心惊肉跳,感觉跟他在叮嘱遗言一样。
他最受不了欧东樊这样。
因为从来没有见过欧东樊这样。
他该怎么办?
催促欧东樊说,“你他妈瞎鸡霸胡言乱语些什么,老子听不懂,你给我好好吃饭,赶紧好起来,那个你和简洛的事情我不懂,你要有什么话别给老子说,去给他说,免得听了老子心里不爽快。”
说完他转身刻意哗啦啦拉上了病房的门,看见简洛还是像刚才那样伫立在医院的走廊上。
他突然想到,欧东樊说简洛不会这个时候下毒手害自己,那么说明这两个人其实不用见面心里面还是都明白对方的。
简洛这么避着不见欧东樊,并非是心里有间隙或者是厌恶了欧东樊,只是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他没准备好,欧东樊是准备都没准备。
一个人为一个人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
到底算什么感情?
蒋征不敢细想下去,他怕自己想多了头大。
只是粗声粗气地说,“东樊在用饭了,你可以回去,下午再来。”
简洛抬起眼睛来看他,琥珀色的瞳仁里面有些阴影的重叠,不知道是树,还是乌云投下来的阴影。
简洛答应了一声,转身就朝医院外走去。
跟着他那四个欧东樊派给他的保镖,一刻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简洛在瞬间失神地想,也许应该感谢一下欧东樊的,毕竟功过是非,应该分开来看但是如今面对不了欧东樊,也面对不了自己的心。
那么多复杂的事情都在一起,简洛没有想过,自己深陷泥潭之中,还会遇到这么多繁杂理不清剪不断的事情。
司机开车送他回家,他没什么朋友,就算有,大家也都各奔前程,没什么人和他说话。
冬阳不知道他哥哥受伤的事,简洛没提起,冬阳还以为家里和从前一样。
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暑假会回来,到时候想要好好缠一缠简洛。
简洛笑不出来。
发涩的嘴角扯出僵硬的对白,“嗯,好啊,我现在很好,在你哥哥家,对,嗯,好的,等你暑假回来。”
都是这样无关痛痒的话。
冬阳是开心高兴的。但是简洛握着电话这头,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是麻木还是失败。
坐车路过学院区的一带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去找一个研究生打听简评的事情。
科院就近在眼前,他坐在S系列高端奔驰车里面,厚厚的黑色玻璃让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
只是一眼,他就像回到了很多歌夜晚前,事发的那个夜晚前。
那个年纪青涩,双颊还带着婴儿肥的小男生。
是简评的学生吗?
话已经比思想更为快速地行动了。
说了“停车”,后面得保镖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他还未下车,几个精壮的保镖就把他团团围住,道,“简先生,请配合我们,我们要保证您的安全。”
简洛望了望全是学生来来往往的大学路上,青春的脸庞就像初夏荷花带着露水湿润气息的新鲜植物。
他的停留,引来了很多学生莫名其妙的驻足观看。
谁那么大派头,又是香车宝马,又是黑衣保镖,可见不是一般的人物。
学子好奇的目光聚拢来。
简洛被严严实实包围着,听到只是受控于欧东樊的黑衣人言辞,心里有些失望,但是又更多的不是失望那么简单,而是觉得有些荒唐可笑,和无可奈何而已。
他低着头扶着车门,说,“嗯,我知道欧先生的好意,我只是下车来吹吹风,不会做什么,你们不用担心,也可以像欧先生汇报。”
知道他们是监视自己的人,说出这样坦率的话,到时让四个保镖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中一个有些愧疚说,“简先生,您别这样想,欧先生也是为了您好,上次事他很内疚,所以现在让我们随时随地跟着您,也是为了您的安全。”
简洛凄凉地一笑,可惜低着头,没人看到。
他很快整理好情绪,想来没有可能找到简评,知道他在这里教书又怎样呢?他比自己要好,一直都是那么好,这样就足够了。
不是吗?
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找他呢?
自己在回避着自己的感情,自己又在打压着自己的心绪。
最终换来的到底是一句,“好吧,回家吧。”
然后坐进车里,保镖为他恭敬地关上了车门。
恰巧这时他错过了那个上次洒了满身酒在他身上的男孩,骑着自行车,在不远的人群围观外恍惚看到了简洛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的洗衣费还没有给。
对方仿佛也是忘记了这件事情一直没有打电话过来。
本来想要追上去问问对方这件事情的,但是那样被同学好奇围观的场面,还有那样架势出现在学校的模样。无论如何看,都是极其有身份地位的人。
他推着自行车慢慢从大学路走回了研究所。
简评已经下楼来特意等他了。
见到他就笑起来说,“怎么没有精神?中午想吃什么,我开车带你去吃,怎么样?”
陈亦然有些牵强地笑起来,不知道如何称呼院里的行政院长。
最终还是回复道,“简老师,没什么,你真的不用这么刻意等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您,真的没必要把我当成特殊。”
说完嘴角还是苦涩的笑意。
简评看他的眼神更深,笑容暖和起来,自然而然牵过了他放在自行车上的手,说,“你说什么呢,我看你是我的学生,才关照你,你不开心,给我好好说说,有事我都会帮你解决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一句话,陈亦然才每每都不能彻底拒绝简评的好意。
因为现在处境的他,真的很需要有人关心,有人照顾。
Esp.39
对于简评的邀请,陈亦然是不知道如何拒绝,但是也不知道如何甘之如饴的。
他和简评的关系很奇怪,明明两个人是很难碰面的人,简评只算是他的顶头大老板,下面又有很多博士,博士后的小老板盯着他们一群小硕士,按道理说,简评这样的人物还闲不到要来单单盯着他一个降级重修的小研究生的份上。但是简评却对他有单独的一份照料,不仅帮他补齐之前一年级落下的课程,而且,给他的毕业准备论文上面,也有很多指导。
简评开车带他去一家环境不错的广式餐厅用餐,因为在中午,用一些小点心,就可以填饱肚子。
简评为他拉开座位,让他坐下去,又招来服务员问他喝什么茶。
陈亦然有些悲伤,但是最后还是点了从小在家喝习惯的茉莉香片。
简评有些看透其中深意地笑了起来,“哦茉莉香片,上海人的习惯。”
语气里面透着了然和一丝调侃。
陈亦然涨红了脸,低着头憋了好久才对他说,“简老师,我觉得我们这样不对。”
简评知道他所指什么,他一个堂堂有名的大教授了,还要心不死地追求自己手下得徒弟,说出来却是有些让人不齿的。
但是他没有立刻反驳陈亦然的话,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招呼服务员过来,要了两盅上好的佛跳墙,然后才推倒亦然面前,道,“你脸色不好,补补身体吧。”
陈亦然抬起头来看见他一派清明,气质儒雅的面孔,忽然有些热泪在眼框里面滚,但是却不能留下来。
他立刻低了头下去,说,“谢谢老师。”
简评看着他如此,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叹气。
两个人这样不言不语地吃着午饭,简洛早已经回到了欧东樊那所豪华如同监狱的别墅里。
陈亦然吃过了东西,这才想起来方才在学校门口见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