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过你这样的老师,给个分数就好了,还劳心劳力的当小学生作文批改,就算发回去了也没有人会看!”顿了顿,装作不在意,好像随口一问似的,“那个,周灏的你给多少分?”
“哦,”顾从见往前翻了翻,“78。”
“才78?”祝青颂炸毛,“怎么这么低?总要上80吧?”
“不低了,”顾从见在一个句子下面画上波浪线,一边道,“最高的才85。”
“啧,”祝青颂接了杯水,喝了一口,哥俩好的环住顾从见的肩膀,说道,“你太严厉了,知道学生私底下说你是什么吗?”
顾从见琥珀色的眸子终于肯从论文上移开,看向祝青颂。
祝青颂接着道:“叫你冷面阎王。”
“……”
顾从见动了动嘴唇,没好意思说自己在台里也是这个绰号。
“行了,吃饭吧,都两点了,再不吃直接吃晚饭了。”停了一会儿又道,“我还是觉得你给周灏分数打低了。”
“……”顾从见拿起筷子,决定无视掉挚友。
饭菜温热,盒盖上缀满了冷却后凝固的水珠。祝青颂拉过椅子和顾从见挤在一起,前者喝茶吃点心,打算抢几块茄子吃,后者则在打开饭盒的一瞬间,没食欲了。
不仅没食欲了,看着花花绿绿泛着油光的食材,胃里极不舒服,想吐。
这样一想,真的反胃了,三步并作两步连招呼都没打冲进厕所,没消化的早餐冲出喉咙,挤压的感觉刺激了眼眶,变得湿漉漉的。
顾从见手里还拿着筷子,吐舒服了之后,漱了漱口,冲了马桶,筷子也丢进了垃圾桶。
跟过来的祝青颂一边拍抚他的背,一边关切道:“怎么了?没事吧?”
顾从见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摇摇头道:“没事。”
怎么会没事,已经连续好几天这个样子了,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顾从见洗了把脸,跟祝青颂回到座位上,把饭菜一推,整理好没有批改完的期末论文,装进公文包里,说道:“你帮我请个假。”
祝青颂正对着那盒一口没动的茄子咽口水,听到这话回过神来,蹙眉道:“不舒服的话就去医院,夏天最容易犯肠胃病,”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瞪了瞪眼睛,“话说……你不会是……?”
“不知道,”顾从见没一棍子把这种可能性打死,但又说道,“应该不会。”
祝青颂又要发飙,却被顾从见抬手打断:“你别骂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祝青颂张了张嘴,他了解顾从见在某些认定方面执拗得像头牛,最后也只能长叹一声:“你好自为之吧。”
顾从见点了三下脑袋,带上车钥匙往外走。
“诶。”祝青颂叫他。
顾从见回头:“什么事?”
“……我还是觉得你给周灏的分数给低了。”
“……”
顾从见回家休息了一下午,泡了薄荷茶喝,清爽了许多。
他决定祝青颂今年的生日礼物,还要送他薄荷茶。
熬夜批改完了论文,第二天在学校网上挨个打好了成绩,跟台里请了半天假,开车去了医院。
这家医院他来过一次,就是十多年前,失去与秦君斐的最后羁绊的那天。
顾从见在这方面是新手,对此类检查不太熟悉,虽然面上不显,但是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尴尬,毕竟他已经快四十的人了,再看着来检查的人,虽说人群寥寥,不过大都是二十多,最多三十的年轻人。
自己真的老了……他长叹口气,挂了号,按照指示牌上的提示排队。
检查很顺利也很迅速,比预计的要提前了几小时,最终顾从见收到了一份呈阳性的报告单和医生笑意满面的“恭喜”。
他曾经期待过,也想像过如果上一个孩子没有殒命,那么关注着他点点滴滴的成长,会是什么感觉。他想,一定会很快乐吧。
然而现在真正给了他这个机会后,他唯一的反应却是不知所措。简单来说,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养孩子,包括孩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应该怎么养他。
除此之外,还有王所安。
顾从见低头看了看肚子。
王所安才刚刚毕业,做父亲,委实太年轻了些,而自己又有些老了。
况且,王所安尚不接受他,那么他是否能够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儿子……或女儿?
顾大导演难得的陷入了沉思。
最后他决定,等王所安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之后……再作打算。
随着答辩日期的临近,王所安也越发不安,但无论再如何不安,时间也不会为了他一个人按下暂停键,答辩的日子还是到来了。
顺序由抽签决定,全班一共二十来个人,他抽到的是第十六号,排得比较后面,他不像其他同学紧盯着自己的论文,手都紧张得抖个不停。他也很紧张,但紧张的点和同学们不一样。
陆陆续续有同学答辩完了出来,全是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老师没有过度为难。
王所安坐立不安的动了动,拦住了一位同学:“诶,怎么样?”
“还行,”那位同学笑了笑,“别紧张,老师不会为难我们的。”
“哦,”王所安接着问,“那个,老师都有谁?”
同学说了几个,却没有顾从见的名字。
王所安愣了愣,直截了当地问道:“不是说有顾导——顾老师吗?”
“谁知道,”同学耸了耸肩,“可能有事吧,反正他没来。”
“哦……”王所安若有所思。不过,这总归是个好消息。
王所安的答辩在下午,很顺利,问题很简单,尤其令人意外的是,坐在本应是顾从见位置上的是他这届的电视课导师,不过这位导师在教完他们这届就辞职了,这才换成了顾从见。
这位导师好像对王所安印象很深,笑得一派温柔,王所安基本可以确定自己可以不用参加二辩了,出来后长吁口气,放松下来的心态让他第一分钟想起了秦君斐。
不过他还是很孝顺的先给家里打了电话,王所安的姥姥没有像往常一样念道他注意身体,问他吃好喝好,而是问道:“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王所安的姥姥是个典型的知识分子,一辈子在医生的岗位上救死扶伤,熬到如今七十多快八十了,德高望重的声誉和地位吸引了无数大医院请她来做名誉主席或客座教授,但都被她拒绝了。
王所安很喜欢和姥姥讲话,不解的事情到她手里总是能几句话就轻松的令他醍醐灌顶。
“还没打算好,”王所安道,“我想再看看。”
“年轻人多闯闯是好事,我和你妈也不是舍不得崽子离家的人,”姥姥用一口正宗的东北话正儿八经的讲道理,逗得王所安直乐,“你一向是个有主见的,我也不多问了,但是有啥事儿想不明白的,一定要找个人商量商量,别自个儿钻牛角尖,还死活不掉头。”
王所安应和了几句,挂了电话,又满心欢喜的打给了秦君斐。
王所安那边开心得阳光都灿烂,顾从见这边苦逼得乌云遮满天。
他昨天晚上很兴奋,因为第二天终于能见到王所安了,瞬间感觉腰不酸了腿不疼了一口气上五楼不费劲儿了,他想等王所安答辩完了之后,找个合适的地方跟他说一下关于孩子的事,毕竟这种事,早说早接受,只希望他别以为自己发神经就好了。
可这样就意味着他又要请一天的假,这个月的事假病假都用得差不多了,只好先把明天的事情挪到今天做完,然后明天以外出公办的名义离开。
然后他就苦逼的加班。
然后他就苦逼的一整天没吃饭。
然后他就苦逼的……倒下了。
事情是这样的,人有三急,晚上只剩他一个人挑灯夜战,肚子从下午就开始有点疼,但又不是要解决三急之一的那种疼,便随手吃了片胃药——现在的白领金领有几个不随身备着胃药的。
然后,到半夜,他疼得受不了了。
遥想当年顾大导演在床上血流成河都没喊过疼,当然不排除当时他已心如死灰,失去感知功能,但总体来说,顾大导演的抗疼痛能力还是很赞的。
但这回他忍不了了。
他还以为自己吃坏肚子了,结果去厕所迎接他的是一内裤红通通的液体。
顾从见的大脑轰的一下子爆炸了。
这种事他有经验,冷静下来后一个人坚持开车到了医院,抓着值班医生的袖子就倒下了。
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了医生们,大概是第二天上午,顾从见醒来,迎接医生冷言冷语版的准爸爸知识教育讲座。
顾从见听着“你年纪不算小了”“这都不懂”心里特不是滋味儿,搞了半天才大概听明白,原来胃药是不能乱吃的,他常吃的那种胃药孕妇禁用,同理适用于孕夫。
顾从见看了看外面的天,叹了口气,管医生要来手机,祈祷教务处主任不要因为他突如其来的缺席而解雇他。
医生把手机放在了他旁边的柜子上,一边拿给他一边数落:“电子产品少接触,有辐射。”
顾从见点头。接过手机一看,愣了愣。
居然一个电话都没有。
医生又说道:“对了,昨天你手术没人签字,就给你手机里面第一个人打电话了。特意把他设置在第一位,他就是孩子的父亲吧,不过他好像不知道,你还是找时间跟他好好说说,别害羞,看他紧张你的样子,会接受的。”
顾从见又是一愣,通讯录翻到第一位,赫然是“1Dan”。
他好像明白那个阿拉伯数字的作用了。
医生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给他打个电话吧,他昨天一直等到你做完手术出来,之后一直守着你,天亮才走的,说是要回家给你做饭。”
顾从见眨巴眨巴眼睛,又眨巴眨巴眼睛,目送医生离去。
他先给学校教务处打了电话,果不其然得到的不是他想象的狂风暴雨,而是主任关切的慰问。
顾从见放下了心,一边默默点头,在心里夸奖Daniel办事滴水不漏。
接下来他应该给Daniel打电话,告诉他自己醒了,再谢谢他一番。
但是……又挺不好意思的。
犹犹豫豫磨蹭了很久,直到Daniel拿着一只保温壶,自己送上了门。
话说王所安开心的约出了秦君斐,约在了B市一家很好吃但同样也贵得要死的莫斯科餐厅。
餐厅装潢华丽,顶棚很高,宽敞明亮,但王所安发现来这的大都是怀念传统俄式大餐的五十多岁中年人,自己学生摸样在其中独树一帜。
秦君斐姗姗来迟,看样子好像没有休息好,形容有些倦怠。王所安突然想起现在是期末,老师学生都忙成一锅粥,秦君斐还特地抽出了时间来赴约……这样一想又突然有些受宠若惊了。
王所安醉翁之意不在酒,对着面前的奶油烤鱼食欲不振,只一口一口心不在焉的喝着格瓦斯。倒是秦君斐,虽然倦倦,但用餐依然优雅,王所安发现秦君斐很喜欢罐焖牛柳。
同时他又想起了顾从见,顾从见好像不太喜欢牛肉,他更喜欢羊肉。
思及此一哆嗦,果然最近念叨他念叨多了,都有惯性了。
王所安把视线从秦君斐精致如画的脸上挪开,装作打量餐厅陈设的样子,但满脑子都是秦君斐和顾从见交替出现。
秦君斐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抬眼擦擦嘴,笑着说道:“光我一个人吃了,你怎么不吃?”
王所安面上呵呵乐:“没有没有,今天答辩很顺利,太开心了,知道你工作忙还约你出来,真是对不起。”
秦君斐笑笑没说话。
他知道少年要找他说什么,但他就是不主动开口问,吊着王所安就等于吊着顾从见。他最喜欢欺负顾从见了。
王所安见他不把话题继续下去,也有些苦闷,勉强自己吃了两口,他不喜欢俄国菜,准确来说,他只喜欢中餐,尤其是家常菜,他有点后悔自己装逼装大发了,苦的是自己的口舌,看来回去还要打包顿夜宵。
秦君斐拐弯抹角,王所安却没心思和他玩猫捉老鼠,直截了当问道:“秦老师——君斐,我现在也毕业了,我说的,你想好了吗?”
秦君斐笑笑,四两拨千斤:“想好了怎么样?没想好又怎么样?”
王所安被问愣了,不自觉地扁了扁嘴,有点委屈。秦君斐这种态度是敷衍,让他觉得自己没受到重视。
王所安说道:“君斐,我不会逼你,我只是想求一个答案。”
“如果我不答应你…….你会怎样?”
王所安脸色微黯,怅然道:“如果你答应我,我便留下来,如果不接受我……我想,我会回家。”
秦君斐背部微微后撤,神色了然。
王所安有自己的考量。他对做电影导演没有兴趣,就算他有兴趣,这是个投钱的行当,拉赞助他没那个能耐,家里则虽然算得上小康,但绝对算不上富裕,虽然他爸爸是王氏公司的股东之一,但现在当家的是他那个根本没见过几面的姑姑。这位姑姑与开泰公司的董事长叶清联姻后,他的姑姑对家里传下来的这个王氏公司算是大权独揽,王爸爸说白了,就是靠吃那点股份生活罢了。
要说这个姑父……采访他的那期节目自己还参与了呢,只不过他与姑姑逢年过节都未必碰得上面,更别说是姑父了,他们说是亲戚,但从感情上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而已,便就没在乎,连个招呼都没打,王所安估计这个精英姑父都不记得有他这个侄子。
所以导演这种烧钱的职业,他家着实没这个条件。何况他也不喜欢做电影,他反而是……喜欢做电视的。
不可避免的又想到了顾从见。
如果自己没有冲动,没有得罪他,就算没转正,在同届的毕业生中,他也算是混得不错的。
但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地方,他也不是大雄,有哆啦A梦的时光机,他只能先暂时逃离开他种下的错误。回家,也未必不是个好选择。有在中视实习的经历证明,回家,有大把的好工作供他挑选。
秦君斐也陷入了沉思。
王所安是一颗不可多得的,用来牵制顾从见的棋子,不论自己答不答应他,顾从见都会彻底失去心中的维纳斯。
顾从见受打击是他喜闻乐见的,但是他不想看到顾从见也从此失去了阿克琉斯之踵,这样的话无异于杀鸡取卵,他不是鼠目寸光的人。
秦君斐慢条斯理的喝了口格瓦斯,装作没有看懂王所安期待的眼神,放下杯子,慢条斯理道:“我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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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眼的青年拎着保温桶,自己送上了门。
Daniel以为顾从见还没有醒,就没有敲门,直接推门而入,正巧与顾从见对视个正着。
顾从见还捏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拨号,姿势很傻气,他还没有犹豫完,正主就出现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Daniel。”
“嗯,”青年拉过椅子坐下,把保温桶打开,舀出一小碗。粥还有些烫,他没有直接塞给顾从见,而是放在旁边晾着,“还难受吗?”
“没事了,”顾从见说,“晚上就能出院。”
“医生说你最好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顾从见皱了皱眉:“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