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恩目光微震,转而探究。
飞声走到一旁,明恩昨夜歇息处。
紧挨着的小桌上,取出随手插在桌板缝隙里,一杈仍旧小巧可爱,新鲜红润的红果枝条。
随着动作,红果儿在明净修长的指间悠悠轻颤。
明恩略皱眉,目光愈发精邃。
飞声的笑容却更柔和温暖了些,目光自红果转向明恩:“对。我瞥见了。出发当日,戏台。”
明恩不语。
当日,明恩被安排在转角阴暗处,随时应急。即将散场时候,这一截红果枝条自风中突降,钉入了他的衣襟之中。
细软纤弱的枝条,如情人指尖,柔柔探入衣襟,角度恰好,力道恰好,连衣裳都不伤寸缕。
带着张同样小巧可爱的纸条,去势方收,与红果一道轻摇。
飞声嗅了嗅小红果,清冽微香:“照理,他的行动一向是难以察觉的。不过你也知,对于他,我也一向更为上心。”
“……嗯。可惜有个地方,你猜错了。”明恩终于开口,却道,“那日之前,我压根就不知道‘他’是谁。或者说,我不确定。若不是留了心眼,专注在某一人身上,哪怕那日,我大略也无法察觉,我所听令之人——就是付云中。”
第四十九章
飞声微愣,静听。
明恩嗤笑一声:“记得么,武尊强闯玄清宫之夜,我们于西宫密会,恰付云中闯入藏经阁。”
飞声点头。
明恩继续道:“我依你之命将他驱走,免得被他发觉密会之事,却在第一个照面之时,对上了他的眼眸。”
许是付云中太过专注翻阅,待听见脚步时,只得一声。
一步——便已踏至距他一丈之处。
付云中绷紧身躯,骤地回头。
明恩亦正转头,看向付云中所在方向。
恰好月隐云中。
杀手出身的明恩,太善于隐藏眸光了。待到退避至视线不可及之处,付云中仍是无法断定是否与明恩照上了面。
可暗无边际的一瞬间,付云中冰如寒潭、锐如冰剑的眼神,已刹那间惊到了明恩。
“我霎时想起,十年前以血令传我前来云墟城,也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一身黑衣,蒙面变声的主子,就是这么一双眼睛。所以我一直等待着,‘他’再次联络我的时候。”明恩意外地坦白,道完,定定看着飞声。
飞声想了想,道:“……血令?”
“对。”明恩吸了口气,“是几乎所有杀手世家都会立下的规矩,虽然名称有所不同,大体上,就是为报答在出行任务之中对自己有过大恩的人,而立下的血契。若见血令,不论任何要求都必须答应,一令一事。对于我们这些舔血生存,本就豁出命去的人,顶多算是个不收钱的赔本买卖,倒也是无所谓的。”
“十年前,你不过是个少年人。”
“是。我所偿还的血令,是我曾祖父留下的。”
飞声一怔。
明恩道:“虽然我并不知晓曾祖父是何时欠下人情,又是欠了谁的,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何况是对于尤其注重声誉的杀手世家。可当我来到这儿时,‘他’却笑着对我说,他没想到,真有人会来。但这血令隔了这么多世代,要是我随时拍屁股走人,他也不意外。还自相矛盾地道了句,可惜是个孩子,倒也好。”
飞声沉吟道:“他的意思,就是让你当卧底潜入云墟。是个孩子,更方便些。”
“没错。之后我便装作被人追杀,为礼尊所救,入了云墟。”明恩说着,忽挑眉看向飞声,“可直到现在,我才忽然有些察觉他真正的用意。”
飞声抬眸,对上明恩的目光。
明恩哼笑:“你不是也察觉了么。所以对我开门见山。”
飞声不答,唇角微勾。
“付云中叫我跟在你的身边,成为你的左右臂膀,的确是监视你,但却不是叫我随时杀你。”明恩说着,看向紧闭的污浊不堪的窗户,雾蒙蒙般映出的漫天沙尘,“他让随时可能拍屁股走人的我站在你身边,且连传张纸条,都附送一枝细软纤弱的红果,掌控极好地钉入了我衣襟之中。他就是想告诉我,他随时能杀了我,只要我不听话。被放任随时离开的我,能不听话的事,只有一件,就是杀了你。所以,从未告诉我偿令之事的‘他’,其实早就告诉我了。”
最后一句,明恩的目光落回飞声双眸,一句了结:“我要做的,就是保护你。”
飞声眸光轻动:“随红果而来的,是什么指令。”
明恩闻言,不知为何轻笑一声:“两字:‘不动’。”
飞声讶然。皱眉,好一会儿,垂眸,半回头,也看向紧闭的污浊不堪的窗户,雾蒙蒙般映出的漫天沙尘。
“我不知他是何打算,只知他该是明知此行必遇险恶,刻意叫他的人马按兵不动,也是刻意代了你,率先前行。”明恩继续道,“可惜我一直未告诉付云中,我家族规矩,偿令只偿三代,所以这枚血令,在我父辈皆已过世的情形下,实则早已失效。我原本便只是来看一看,能被我家族最为出色的曾祖父赠与血令的究竟是何方神圣。看了十年,也够了。比起继续这不知何年何月才会终结的任务,我还是去救令主一命,便算是替我曾祖父偿还人情,从此各安天命。”
许久,仍看着窗外的飞声淡淡开口:“不必了。你自可决定去留。但不必去救他。救他,即是打乱了他的步骤。我也不会去。”
明恩想了想:“怪不得你方才如此窝火。是因为你已决定不去救他。”
飞声顿了顿,再次开口,带了半分无奈般的笑意:“他还有太多事要做,已经准备了太久时间,他不会让自己死在这种时候。或许这艰险一步,也是他自愿踏上,或就是假借艰险,来达到他自己的目的。”
明恩眉心微皱,无语反驳。
飞声道:“他的想法、行动,一向是神出鬼没,难以捉摸的。哪怕我,照样只能掌握四分之一,甚至更少。当日的确瞧见你接了红果,但并不确定是否来自付云中,方才试探你了,抱歉。”
明恩并不意外:“不必道歉。本就是我想告诉你实情而已。”
飞声叹了一声,“你看似冷淡,却比云墟城中任何一人都真性情。”
明恩不置可否。
飞声又笑了:“你想救他也好,想告诉我实情也好,都是挺喜欢他,也挺喜欢我。”
明恩呆了呆。
这话听着突兀,但要说不对,还真说不上哪儿不对。
半晌吸了口气,转口道:“单凭这一枝红果,是不够的。不够你率先开口,来探上我这一探。哪怕还有其他证据被你抓住,他定有足够理由蒙混过关。”
飞声坦率点头:“对。就是因为,他藏得太好了。”
明恩不解。
飞声继续道:“‘撷英会’后,我与负伤的付云中有过交谈,将当时在场的所有派系弟子几乎都列了个遍,包括你。在听见你的名字时,他的表情告诉我,他是真的不怕你在,不介意你在。”
飞声想起,当时的自己道,哪怕将五名“飞”字辈除去,还有六名管带,其中就有一个明恩。
付云中看着地板,听见了,听完了,哼哼地笑了。
除了大部队一起走的时候,明恩从头到尾就没出现在付云中眼前,哪怕剑尊出现时的千钧一发。可付云中如何能不知晓,明恩定是在某个近处,静静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时的飞声亦在观察着付云中。
试探,推敲,揣度,辨析。
细微平淡得似只如以往的日日夜夜,静静地瞧着眼前这张无比熟悉,却真切活着,渐渐不再年轻的面容。
付云中边笑边又挑高了眉梢道,怕呀我好怕呀,崽子你不怕我就那么被根透骨钉要了命吗。
说着和唱着似的,吊儿郎当瞥向飞声。
飞声忍不住道,不怕。
付云中呆住。
虽然立时将话题引到“落香”之上,飞声自己却明白,这一句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不怕”,指的是付云中,真的不怕明恩。
付云中是需要装,装作他不知晓明恩是飞声的人,才会放松警惕。
可边笑边挑高了眉梢的一句回答,连理所应当的戒备警惕都太过淡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早就知道你是我的人。并且,本就是他,叫你成为我的人。”飞声语调淡然,“我身边,有多少他的人。他身边,有多少我的人。我的人,有多少真正是我的人。不真正是我的人的那些人,又为何成为我的人。什么时候,就变回了他的人。那时候……大略我已被物尽其用,不知还能否亲眼看着他,完成他真正想做的事。”
说着,飞声将手中红果串重又插回桌板缝隙。
手离,果颤,正外头号角声起。
飞声提步,越过锁眉沉思的明恩,开门。
迎面而来的烈阳直将整个人都包裹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不能算格外漂亮,甚至过于端正硬朗的容颜,亦在这金灿灿里格外洒淡出尘,不似人间。
眉目半仰,嘴角轻勾。
迢迢河汉,忽却清寂,仅剩他一人。
开口。
“该走了。”
第五十章
付云中由衷认为,要是小青禾站在他边上,不是呼啦啦被风吹跑了,就是哗啦啦被沙全埋了,再就是声儿都没有地被太阳烤成了滩枯禾泥。
一句话还没想完,又一阵风沙袭来,付云中赶紧抬袖遮挡,眉眼都皱成了老太婆。
避风时不经意回头,微睁眼,视线还能越过人群骆驼,遥遥见着滚滚黄沙另一头,只剩下两个半檐角的沙关城楼。
天未亮,他代替飞声混进的第一队人马便经由沙关大门,一路行至此处。
尚能轻易忆起,多年封禁的沙关铜门,在他们面前轧轧打开,抖落簌簌黄沙。
门洞里,迎着被满目沙原映照得尤为耀眼的日头,千百年车辙压过的痕迹嵌在脚底看似坚不可摧的铺路巨石中,深沉圆润,无比清晰。像极被洪荒时代才能得见的铁甲巨车轰隆碾过。
要多少车水马龙的积淀,多少悠悠的岁月,才至于此?
又要多少荒凉寂静的沉眠,同样悠悠的岁月,才又为他们所见?
这还是付云中头一次堂堂正正自铜门穿过沙关。
感慨之余,随着回望瞥见被队伍护在后头,略显艰难地跟随着的平民驼队。
自穿戴便可轻易瞧出,都是些贫苦百姓,带着辎重行李,每辆车都是满载。有的车实在堆了太多货物,人都只能下车蹒跚迈步,让骆驼够力气拉车前行。
也是。但凡能有些条件的,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凭着跟随云墟弟子便多些安全的侥幸,站在这儿了。
贫富有别,天经地义。自从百多年前沙关紧闭,本是通商要道之一的沙路自此断绝,旅客商贩若想穿越沙洲便得绕过一整段城墙,相当远的距离。这也驱使身无长物的贫民沦为亡命客,私自翻越沙关以取捷径,每成功穿越一次便能比取原道的商贩多省下相当成本,即多赚上不少钱。
这回听说云墟城几乎出动全城精锐,再次入关,常走不常走这条道儿的人们都蜂拥而至,以求护佑。
毕竟危险,云墟城并不愿滋长歪风,但即便不答应,这些人定也会偷偷跟在后头,落得远了更是危险,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付云中倒是不介意的。
他自然没什么好介意。又不是他要守护那帮子累赘。
他自己也是个累赘。
此时四仰八叉躺在车上被骆驼拉着慢慢走,除了风沙大点,偶尔还得装模作样嗯哼哎呀再补一句早知道就不来了,一路悠哉游哉。
充分展示了付云中三大专长:不着调、拖后腿、马后炮。
风沙停了些,付云中又开始捂着腹部叽歪:“哎嗨……这风吹得我伤口都疼了……”
边说边还平躺着翘起了二郎腿,点着脚尖吊儿郎当晃啊晃。
跟在边上用双腿走的飞松闻言,回头,白眼,继续看向前方,理都懒得理这个昨晚还好好的,今早硬说双腿发软的无赖了。
付云中呵呵笑。
必然的。本来还想着终于能和最崇慕景仰的大师兄走上这人比风景好看的长长一路,还能同甘共苦互相扶持加深感情什么的,结果出发时一看,人都给换了一个。
不但换了个人,还挤眉弄眼专冲他笑。
付云中枕了枕脑袋,往正前方一看,赶紧眯了眼。
还真不能看。平躺着,正前方就是老天。又正午,太阳刺得眼直发黑。
还没睁眼,车突然停了。
抬了脑袋,发着黑的双眼好不容易看清,是驼队最前方,领头的“重”字辈师伯师叔携“飞”字辈优秀弟子,率先停止了前行。
后头人面面相觑,看得见此次第一队领队,此行重字辈中最德高望重,医术也最为高超的重烈师叔抬手示意停步,也不知为何。
付云中辨得出,前方近处已是避险处。
并非人工修建,而是屹立沙原之上的石块群,被风蚀得孤立突兀,中间一条道,恰好供行人穿行歇息,避风避险。云墟弟子来往间也在此处常年备下应急粮水,以便不时之需。
本来,到了这儿,该是所有人思绪最为放松之时。
最放松之时,也便是最危险最为可趁之时。
第一队未有尊者同行,带队的七名重字辈师伯师叔虽经验老到,也丝毫不敢懈怠。但就此停步,是否谨慎太过?
付云中转眸,看向边上,也停了步的飞松。
四下里,同是飞字辈的弟子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提剑警备,本未入门,少见阵仗的应试弟子们更是蜂动。
只有飞松目光沉凝,暗带精芒,直盯向重烈等人处。
付云中的眸底,便泛上一些雾一般的迷蒙了。
但他没有开口。
重新看回前方。
正重烈带头,自骆驼背上缓缓而下。
脚尖着地一刻,自石块群中骤地跃出十余名黄衣蒙面人,凌空逼近!
肤色黝黑,衣色赭黄,遁入沙海,极难分辨。眼眸凶悍,配合默契,显是惯于此道,早设埋伏,静待此时!
——沙匪!
弯刀、金轮,各式奇门兵器,直指七名重字辈云墟弟子!!
铿锵龙吟,七人早已执剑在手,重烈同时一声暴喝:“飞流!布阵!”
喊时虽未回头,洪钟之声同样清楚明白,随之响起飞流简短镇定,亦是洪亮的一声:“新月阵!”
听见这一声,再看向出声之人,还躺着装病号的付云中就先乐了。
飞流,与重烈同属丹尊江见清一脉,当是重烈师侄。
付云中在“撷英会”时遇袭,又于当夜在江见清玄明宫中染了一屋子血,将个负责照料他的小弟子吓得魂飞魄散。那小弟子,就是这飞流了。
飞流医术领衔诸飞字辈,此番又为重烈选上,看来剑术及应变也是上乘。听这一声答得沉稳,胆魄亦好,上回却被付云中吓成那样,付云中还真有些过意不去了。
正拉里拉杂想着,被师伯师叔们护在身后的飞字辈及应考弟子已有模有样,摆开了“新月阵”。
新月阵,顾名思义,迎向敌方新月状排列,武功高强者立于最前及两翼,弱者被护于中央,简便有效,加之前方重字辈首撄敌锋,相当于在新月阵前再摆了一道新月阵,是最适合初兵行遇袭时后辈们采用的阵法。
付云中自然是被飞松推着板车挪到了新月阵最中央。转头一瞧,还有闲心对着边上花容略失色的两个小姑娘挥手打招呼:“哟,鸢儿,黛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