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何时,不论何处。不论曾经姓什,不论即将名谁。
既已成为这个人,便就该作为这个人,生、离、死、别。
付云中站得不算直,更一点儿都不颓唐。
沉稳宁和。
有足够的微笑与胸怀包藏风雨,也有足够的肩膀和脊梁再经沧桑。
他要做一件事。已在做这件事。
便必会披荆斩棘,无路造路,走到最后一步。
所以他不会死在这里。只不过在巨鸟伸展双翼,携风卷沙而来的当下,他无比明白,他还不是当年的男人。
他无法如当年的男人般,手起刀落,镇服异兽。
就因如此,他也才分外明白,这般的自己,该如何才能活下来。
有人以生求死,便有人以死求生。
不死到绝处,如何绝处逢生!
他要命,就必得先舍命一搏!
连以命换命的最后希望都舍弃!!
付云中昂首,扬眉,眸中是再无遮掩的精芒。
满眼飞雪,舞作春来。
烟雨尽散,漫天星辰,飞火连城。
指尖剑气转而自四肢百骸流泻盘旋,缠绕包裹,染了一身万里归云的蓝。
付云中盯死巨兽,一如巨兽盯死付云中。
重明鸟再次振翅,悍然而下!
周身剑气陡升,付云中抬手振腕,一触即发!
却乍然听见一直不曾出声的巨鸟尖声一鸣!
虽然尖、响,鸣叫得突然,但并不骇然。
依然叫绷紧躯干的付云中惊讶疑惑得差些浑身一抖。
因为这一鸣,不但亢奋热切,更在里头多了些惊喜、怀念、乃至撒娇般婉转的味道?
付云中愣住,真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印证一般,重明鸟欢快地扑腾起一双巨翅,忽上忽下地挂在付云中身前空中,内收了锋利的爪子,还一抓一抓讨好似的勾着,扇起满面沙尘,都快把付云中埋了。
付云中被风沙扑得咳了几声,眯细眼睛,好好看向面前这只莫名其妙坏了脑子的巨鸟。
这么仔细一看,又愣了一愣。
除了付云中,谁又能发现呢。
这率先挺进沙漠的第一组队伍中,只有付云中少时见过真正的重明成鸟,也见过真正的重明幼鸟。
付云中笑了。怕也只有他见过真正的重明活鸟,和重明死鸟。
面前巨鸟头部赤毛中,夹杂眼周一圈白毛,忽叫付云中想起,少时见过的重明幼鸟,不是赤头黄羽,而是白头黄毛的。
异兽体大,生长便缓,幼鸟一出生便有小童大小,数十年才能长成。
而眼前这只巨鸟,体格已近,却还算不上成鸟,眼周白毛便是例证。
付云中看着巨鸟又大又圆的眸中热烈的喜悦,怔忡了好一会儿,眼底一亮,“啊”了一声。
他终于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却突地苦笑了。
笑得眼眸迷离。似是被逼着记起了最不愿忆起,却也最不可能忘却的过往。
自然是十二年前于此处的境遇。但若只是与师父于此遇险,也不至于叫付云中宁可将之埋葬在这沙漠深处。
不过一瞬间。
小付云中看着高冠银发的男子手执长剑,衣不沾血,眼眸洒淡,神容温柔,嘴角轻勾,蔑视尘寰。
不经意间,却发现一只跟在成鸟之后的幼鸟,也被男子剑气所伤,自空中坠下,栽在小付云中身前不远处。
虽久历磨练,孩童本性未泯,又见是只与自己体格差不多的幼鸟,小付云中未及思索,已往受伤幼鸟奔去。
蹲在幼鸟跟前,付云中看着幼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的新鲜伤口,一转眸便是幼鸟不谙世事,突临大难的绝望双眼,饶是短短时间已见惯重明尸体的少年亦是不忍心,回头想为幼鸟求情。
这一回头,恰对上男子同时回转的目光。
少年尚未开口,男子一眼,便已明白了立于幼鸟跟前的少年恳切的眸子。
小付云中却是刹那心惊胆战。
他无法确定。是否有那么一个迟疑之后,男子瞬间阴冷的眸光。
依旧是手执长剑,衣不沾血,飞袖半空。男子身上的黛衣金线,映着剑锋虹芒和刺目日头,在满目苍凉,遍地血尸正中央,光影分明地剪出一张再记不清,或不愿记清的面容。
在苦笑吗。在怜惜吗。在无奈吗。
小付云中只能清楚记得,男子剑指长空,再苦笑、怜惜、无奈,亦不剩丁点的不忍心。
再然后,付云中便不大有印象了。
只晓得,自己竟还留了条命在的。
是过了多少时候呢。
十五岁的付云中立在同样染血的夕阳里,捧着一醒来便被塞于手心的钱袋,失神一般回头望。
一望无际,百里黄沙。
身后不远处,被一剑剖开肚腹的巨大尸首。
赤头,黄羽,喙爪锋利如刃,侧身躺着,早失声息的成年重明鸟。
尸首肚腹里头,是分不清早已冷却,还是尚在流动的鲜血,绵延至少年身后,一个又一个蹒跚爬出的,小小的,黑红的脚印。
已不是昏厥前,男子斩杀大量重明鸟的修罗场了。
死亡的腥臭气息仍包裹全身,浓烈得令人作呕,少年却恍若无感,血污发丝间空洞的双眼盯着巨鸟尸首,喊出他这辈子第一声的:“……爹?!”
一剑开腹,藏他于内,只能是谁所为。
异兽胸腹只得这般大小,藏下了正拔高长大的十五岁少年,便再藏不下另一个成年男子。
黄沙呼啸,无人应答。
突地回头向前疾奔,迎着残血夕阳失魂落魄大声呼喊,少年泪眼婆娑,重复的还是那么一字,爹。
付云中这辈子的第一声与最后一声“爹”,都扔在毛乌素沙漠了。
多少年了,付云中宁可相信,挡在受伤幼鸟跟前的少年是代替了幼鸟,承下了男子的一记“错杀”。
抑或男子是要以此为戒,教训少年抛却不必要的仁慈。
此时对着已届长成的重明鸟,脑中却又想起不久之前,飞星与爱侣笑闹时无心的一句,青尊就是为了斩尽重明,深入沙原。
心头一阵冷,一阵沉。
飞星,或者说百姓们传言的,并没有错。
当年男子的确与少年道,异兽为害人间,他要于此斩尽杀绝。
付云中也想起沙关之前,银发高冠的男人拉起少年的手,阳光下英俊而灿烂的笑容直耀眼得模糊开去:“来,带你去见见,和你名字一样的大鸟。”
如今的付云中不禁苦笑。
再不愿承认,也不是没有想过。
他这个“重明”,是否也是当年青尊意欲斩尽的其中一个。
付云中周身万里晴空般的归云剑气已渐次收敛,抬手。
巨鸟不大明白,眨眼扑腾着,退了退,还是分外乖巧地往前一凑,任付云中触及颈侧的羽毛。
碰,撩,抚了抚巨鸟头顶一侧几近横至咽喉,早已愈合,只留了些印子的疤痕,付云中如何还不确定。
“……没想,传言中凶悍噬人的异兽,原是如此有人情。”付云中轻拍了拍巨鸟的头,在巨鸟轻快的鸣声里微笑,眉目温柔,“好久不见了。当年最小的一只……怕也是如今这世上,最后的一只重明鸟。”
第五十六章
众人耳语纷纷,都在焦急等待。
连第三队人马都已到达绿洲,第一队人马却迟迟不见身影。
飞声抬头,眺望。
目光所及,是已被沙原吞噬大半的绿洲,和隔了片沙尘,高高耸立的一圈塔楼岗哨。
此处绿洲原也是水土丰满之地,城镇云集,如今只剩了连片的屋架子,若不是来往商客及云墟弟子常年修缮,以作歇脚整顿之地,怕也早成沙土了。
全无遮挡的沙原。夕阳即将消失于另一头的天地。
飞声深锁的眉头便更沉重了。
一旦入夜,别说遭了不测的寻常商队,哪怕装备精良的正规军队,都要万分小心,才能在沙漠腹地安然躲过骤冷的温度、环绕的野兽,乃至流沙的威胁。
哨卫们及第一组队员亲友师徒们都翘首以盼,不少性子急的年轻人已然爬上塔楼,与哨卫们一同极目远眺。
飞声一眼,便能见着塔楼上头小晴、飞崇等付云中手下崽子们惴惴不安,四处张望。
飞声忍不住回头,看向绿洲中央,保存最为完好的院落楼房。
云墟诸尊随第三组人马已入内整顿了好一会儿。若再无消息,必也会分头出动,寻回失踪人员了。
只不知是什么时候下令。
干涩风沙,吹得人心愈加焦躁。
正想着,忽听得一阵骚动。
飞声看回塔楼,见着夕阳余晖中冲着绿洲及另一头沙原蹦跳挥手的少年们,和耳边同样焦急等待的云墟弟子们雀跃的笑声:“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搬送伤员,安顿百姓,谁都瞧得出第一组带队的七名重字辈师伯师叔个个神容疲惫,各自带伤,仍坚持先让普通百姓及应试弟子们接受救治。领队重烈师叔更是声音沙哑,指挥来往。
于绿洲等待许久的云墟弟子早有准备,立时上前相助,可见了这零落得简直凄凉的场景,仍不免唏嘘。
百姓们随身携带的财货自不必说,仅剩了四分之一,连人都只剩了一半。
幸而云墟弟子虽有负伤,总也尽数抵达。
仅少了个未入云墟关门,倒也算得上云墟人的人。
飞松、飞流和鸢儿黛兰两两扶着重伤的飞宏与飞星,站在飞声身前。鸢儿与黛兰早已哭红双眼。
飞松面色苍白,递与飞声一个厚实锦囊,沉声开口,亦是嘶哑,显是在沙漠中呼喊多时:“……虽不知详细,但定是师父救了我们。他和异兽一同消失,留了一地七零八落的东西……能找回来的我都收着了,但这个,我想,还是要交给大师兄保管。”
语毕,飞松松手。
飞声面容未变,只是抬手打开锦囊的动作禁不住地僵。
顺着开口方向,一件闪着银辉的小巧物什滑溜而出。
的确该用厚实锦囊包裹。轻轻一滑,便差些割破飞声手掌。
细看,才知是把小刀。远看,顶多是把掏耳勺。
银白,黯淡,干净,哪座千年古墓里起出一般。
仅小指长粗的刀身,却有着一弯明眸般水润的锋。
看似温柔纤弱,实则极锐极悍,还连个刀鞘都没有。
飞声脸色霎时煞白。
飞松未曾见过,只能猜。他猜对了。
但飞声是见过,甚至碰过的。
这才是付云中真正的防身兵器。虽然不盈一握。
几乎跟了付云中一辈子,极少用到,一用,便是以命换命的最后的兵器。
付云中却将它也舍了。
飞声刹那便懂了。
明眸小刀的主人,要以死求生。
连以命换命的最后希望都舍弃。
飞声一直以为,迟早有那么一天,这把小刀会划出一道秋水明眸般漂亮的锋芒,被付云中握着扎入他飞声的心脏,抑或由他反握,刺入付云中的胸膛。
却没想到,那一天尚未来到,明眸小刀便被它的主人抛却在了荒芜苍凉的沙漠中央。
它的主人,或许也不会有再次握住它的机会了。
鸢儿与黛兰已哭得有些痴了,愣愣看着,还是自塔楼远远奔来的小晴边跑边惊呼了一声:“呀!大师兄你的手!”
话音未落,飞声不自觉紧握小刀,血流不止的手掌被迫松开,原是被不知何时走至近旁的明恩大力扣住了手腕。
飞声回神。
明恩随之松了力道,对众小辈道:“你们往别处帮忙去吧。”
众小辈相视,应诺散去。
飞声看向明恩。
明恩自飞声手中抽出小刀,面容一如既往,冷峭得风云不动:“关心则乱。你忘了,他是谁了么。”
飞声眸光一跳,半张唇。
明恩抬眸,看着飞声:“他本也不该是你当关心之人,不是么。”
飞声皱眉,垂眸,终不语。
“上回还来阻我,这回若我不在,你岂不是要当着小辈的面冲入沙漠寻人了。”明恩不知是轻笑还是轻叹,拿了手上本为救治伤员而带着的纱布,低头,替飞声擦去掌心血污,“他不会死的。他的事儿还没完。就算你死了,他也不会死的。”
——
绿洲中央,保存最为完好的院落楼房。
云墟诸尊随第三组人马方入内整顿。
剑尊、武尊、文尊、丹尊齐集礼尊下榻小院中。
本为商讨定夺明日挺进沙原深处之事,然因第一队人马至今未至,而转为商讨如何折回救援。
还是一贯的模样。礼尊大智若愚,剑尊端坐静听,武尊侃侃而谈,文尊点头称是,丹尊到场就好。
议定入夜便分头寻人,也用不了多少时候。
待众人散去,礼尊最后对江见清招了招手。
江见清走近老人。
老人道:“凌峰师弟他……这一路,没有为难你吧?”
江见清笑了:“嗯,上次虽因青禾之事有过刁难,但其后便因诸大事暂缓于后,还没找我算账呢。对了,还没谢过礼尊安排,让我和你们一组。可苦了重霄,也不知有没有被武尊为难。”
江见清本是少年,有话说话,不知为何甚是信任礼尊,便更直来直往了。
老人慢吞吞地笑呵呵:“哈、哈、哈,小仙子脑子好使着呢,不必担心他。”
房中,只剩了老人背手而立,拾掇自半途捡来的一株翡翠珠。年纪大了,就跟小孩儿似的,嚷嚷着说好可爱,非要挖来带回城中,侍从无法,只得随他。
为防风沙,窗户开得小,木棱都快朽了,几近虚掩着,只能叫人斜着看见里头老头儿微微驼背的一角身影。
斜着看进里头的人隐身在两屋之间狭仄阴影里,瞧见里头安然无恙的老头儿,微微舒开露在遮面破布外头的眉眼。
察觉什么,往阴影里一靠,贴在墙角,只收敛锋芒的眸光放缓节奏,转向院门口。
自然是有人来了。
一道脚步声。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丝毫掩饰都不屑的脚步声。
一个人。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一见之下,便印象深刻。
星眸弯弯,睫毛如羽。分明未笑,照样实在很好看。
重霄。
他笑也好,不笑也好。看你也好,不看你也好。都是清透纯粹,全没有半分掩饰。
此时的重霄自然是未看向角落里偷窥之人的。
角落里偷窥之人上下好好打量了美人一番,没忍住,轻轻松了口气。
重霄没事。一点儿打斗痕迹都没有。
看来沿路听见第二队平安到达,未曾遇险的消息是确实的,带队凌峰似乎也并未刁难小师侄。
再抬眼,却愣了一愣。
重霄仍是未看向他。
重霄,整个儿不见了!
偷窥之人心头一紧,暗呼不好!
因为他是重霄。缠绵病榻的小时候就得了凌霄轻功真传,行走无声,神出鬼没,吓着了同龄师兄弟不知多少次。
而他是自小看着重霄长大,被吓着最多次的付云中。
哪怕用破布蒙了整个头脸,付云中都能立即明白,这种时候,只会有一种可能。
念头未落,连抬头搜寻重霄身影都不曾,霎时转身,往墙角阴影深处躲去。
拔腿,转身,一步,两步。
第二步脚尖落地,脚跟尚在空中,眼前一片墨云,腾空而下。
黛衣,白靴,高冠。
云纹染底,银线描边,珠玉镶嵌。
腰间一块半个巴掌大小,以整块青玉镂刻而出的篆文令牌,昭示着年轻主人与飞声同样,甚至比飞声更为尊贵,仅次于诸尊的地位。
白皙若雪,眉目如画。
——重霄!
第五十七章
云墟建成已久,传统诸多,体制严密,小弟子白衣青带,随着阶位提升而大致改作白衣玉带、青衣玉带、青衣高冠,直至黛衣高冠。
即便同属高位的黛衣高冠,也是按照尊位增加黛色及金银绣线的配比,以至于礼尊经常抱怨,一出席大场合便只得从里到外一身黑不溜秋,人老了又瘦小,底下人一抬头,不留神,还以为中央主座里堆着块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