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好一会儿,老人转口道:“……云中啊,你说,是不是每个女子,都活在各自的城里,耗尽一世青春年华。哪怕半生红尘,一世陌路。”
付云中不明所以。
“千百里外,有长安,有洛阳。”老人仍眺望小窗,目光似已自整扇的蓝天黄沙中看见了更远的地方,“掖庭宫,上阳宫。如今在的,毁的。不论为后,为妃,为嫔,为官,为婢,都足以掩天下耳目之处。”
前言不搭后语般。
闻言,付云中却眸底一惊,不动声色地掩下。
老人说着说着,却又似转了话题:“哎,有时候我也想啊,如师妹般冰清绝色的女子,也只适合咱们云墟城。幸好没入宫。幸好入宫的不是她。要不然,迟早得了龙宠,封作妃嫔,下回见了还得磕头……对了,慕名入咱云墟城的男弟子怕也得少了一半吧?为见师妹而托辞拜访的达官富商至少少他六成吧?得流走咱云墟多少油水哟……”
这忽左忽右,忽快忽慢的话语,似有暗示,似拉家常,付云中听到最后,又忍不住笑了。
正此时,听见外头哄闹般的声响。
窗外蓝天黄沙,即将消失于另一头天地的夕阳。映着云墟弟子接连跑动的剪影,欢天喜地,前去迎接终于回归的同伴。
远远等待的云墟弟子们雀跃的笑声同时传来:“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他们也回来了。有不少人怕是担心死你了。”老人口气喟叹,抬手,却是不以为意地挥了挥,看也不看付云中,“你去吧。小心被通缉。”
付云中的嘴角勾得更肆意了,干干脆脆:“好。”
说完就走。
听着付云中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转角,礼尊自窗口望向天外,跨越八百四十年,与天上人间的距离。
自言般的呓语,静静响起。
“俊啊,你说,那两个孩子,会做何选择呢……你,我,还有葬剑冢中的第二十九代青尊,都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
当飞声敛眉沉目,步回暂住小屋,一进门,见着的便是付云中忙忙碌碌的背影。
拾掇了个花布包裹,里头已经塞了不少物什,还在不停翻翻找找,不停往包裹里塞。
飞声一惊,一喜,一愣,一呆,复又无声笑了。
付云中在飞声房里翻找的,自然是飞声的东西。
衣物、兵器、水壶乃至梳子发簪刷牙的青盐都一股脑儿往花布里头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付云中是个穷的叮当响的可怜贼,什么都要。
听见脚步靠近,付云中早有察觉,也不惊讶,回头时恰是飞声舒缓眉目,微微一笑的侧颜。
端稳漂亮,青玉做的雕像,顿时成了生人。
付云中一呆。
飞声的侧颜已一歪,靠在了付云中肩上。环上付云中腰际的双臂确认似的紧了紧。
飞声本就高挑,付云中又歪歪扭扭地站着,肩头刚好够让飞声垫下巴。
这般角度,付云中瞧不清飞声面容:“……吓着了?”
飞声不语。半晌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付云中失笑:“这不还吓傻了么。”
飞声无声笑了,调整了下姿势,脸颊往付云中颈项更深处埋了埋,还是不语。
“哎……我们家飞声就是礼教有方,都气傻了还不会骂脏话。”付云中也不理他,说着回头,把方整理了一包裹的细软再一件一件地取出来,“那好吧,我就当你已经骂了吧。老子他娘的死去逃难了。老子他娘的这不是死回来了。老子他娘的不就是怕你一时情急昏脑,背个行囊就要独闯沙漠,赶紧的先把你东西收拾了看好。呃,万一你啥都不要就冲进沙漠给我殉情了啥的,我还能拿去卖个好价钱……”
飞声终于笑出了声。
环着付云中的力道也终于松了些。
似是已然确认,哪怕回来的就是个鬼,也确确实实是付云中的魂儿。
付云中还在那儿碎碎念:“哎所以说嘛,养儿防老啥的就是不靠谱啊。要是你真进去了,找到时就是个干尸了啊,丑死了,认不出来啊,养了你那么多年就白养了啊,话说你这些玩意儿到底能卖多少钱啊,够不够我养老啊……”
飞声呵呵笑,好一会儿,轻轻开口:“对。你不会死的。”
付云中一怔,停了絮叨。
飞声闭上眼睛,静静靠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的。”
闻言,忽有种苦涩与寂寥感染般丝丝蔓延。付云中想说什么,开了开口:“你……”
终是作罢。
如何解释呢。解释什么呢。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又何须解释呢。
何况,飞声这一句,究竟是何意想,付云中又能确定几分呢。
付云中转头,对上飞声淡淡抬起的眸。
微吸气,付云中继续道:“明日起,你尽量和飞松站在一块儿,不要乱跑。尤其,离我远一些。万一……你只需保了自己的命便好。你只需记得,在我死之前,你都不该死,我也不会让你死。而在那之前——”
飞声皱眉,想开口,已被付云中随话语缓缓点起的笑容打断。
满眼满眼,桃红柳绿,一夜江南。
飞声的眸底又深了。耳边是付云中恬恬淡淡,带着笑意,却全无玩笑的声线,和从小到大,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话语:“跟我走,就对了。”
第六十章
付云中又叹了。
烈日青天,黄沙中一片白衣翩翩,果真煞是好看,将又渴又累又晒又担惊受怕的劲儿都缓了。
怪不得礼尊老头老是抱怨一身黑,连付云中都希望云墟城多多招兵买马,哪怕全是未得字辈未入关门的小弟子,至少一色低阶的飘逸白衫,比黑不溜秋的好看多了。
可惜,前头再次传来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付云中看去。
这一回被严密保护在队伍中段的百姓们已比出发时少了一半,载货车队也是七零八落,还多了许多黑布白布覆盖的行李。
付云中视线落处,是个面容枯槁,惊惧憔悴的老年妇人,一脚深一脚浅,颤巍巍地走。
虽已套上了云墟弟子好心借与的衣衫,被汇合的云墟精锐重重保护在中央,失了亲人、丢了财货的老妇人还是满脸忧惧,泪水半垂,看着此时走近探看的云墟弟子,又看看边上围上来安慰的其余幸存百姓,说不出话来。
边上同样幸存的两个大汉走上前,拍了拍老妇人的肩,老妇人似被吓着,回头一看是两名大汉,目光震颤,似又吓着。边上百姓见状喟叹,和来探看的云墟弟子说了会儿话,才各自散了,加紧行路。
付云中也微叹。
又看向更前方。
前头最显眼的,自然是由骆驼拉着的一辆青金二色四开门遮阳帐篷车。里头软椅里窝着的礼尊远看就像耷拉成一团的黑布团,也不知是被热得没了精神,还是被一身黑衣闷得要睡过去。
帐篷车之前,最惹眼的莫过于同样一身黑,却威严赫赫端坐骆驼背上带头前行的武尊凌峰了。
而凌峰身边跟得最近的一峰骆驼上,坐的却不是向来亲近的大弟子重峰,而是另一名百姓装束的中年男子,还不时与凌峰交头接耳,抬手指路。
礼尊之后的文尊、丹尊及重霄、飞声等人保持警戒,沉默相随。
那的确是个百姓,也的确是在带路。
昨日意外,死伤百姓过众,已死十七人,伤三十五人。其中六名重伤者还由留守绿洲的剑尊凌霄照看着,这缺医少药又环境恶劣的沙漠孤岛之中,也不知能有几人能撑过今日,又有几人能撑到云墟全员回城之时。
死者为大,此事虽是意外,也与云墟城脱不了干系。礼尊下令,暂停初兵行,先送百姓及死难者横越沙漠,抵达安全之地。
车队上黑布白布覆盖的,便是死难者了。
剩下能动能走的期期艾艾,感激不尽,互相携扶上路。
脚程虽慢,云墟众弟子倒也不曾心焦。本就是百姓们借云墟守护一程,随后自行赶至之地,来回也要不了几天。
只不过,这全员紧张警惕,尤其是带头尊长们之间沉闷紧绷的气氛,貌似比心焦还更沉重些。
是了。刚出了大事,又偏离目的地,都不知去向何处。
带头的,还是武尊凌峰。
想着,付云中笑了一声。
除了里头沓着脑袋,啥都不操心,只困得要睡去的老头儿。
想起什么,付云中回头。
遥遥望去,绿洲只剩了片半掩在黄沙之中的绿叶,已瞧不清院落塔台。
怎能不沉重。
武功最深不可测的剑尊受礼尊之命,携丹尊一脉精通医术的几名弟子留守绿洲照看伤者,便似断了礼尊一臂。
礼尊亦无他法。自己得带队前行,若留下文尊、丹尊,一旦再次遇上沙匪,能不能自保都成问题,何谈照看伤患。而老人又怎敢放任武尊一脉脱离视线,独守绿洲。
付云中看回最前头高高端坐的武尊,再看向耷拉成一团的老人,又笑了一声。
这个套子,下得够大,算得够准。
但究竟,是谁进了谁的套子呢。
笑间,听见身边飞宏轻啊了一声,而飞松抬手一指:“到盘古城了。”
付云中闻言看去。
盘古城,沙州百姓亦唤之魔鬼城,却并非城。
风蚀雨侵而成的高耸砂岩,密集错落,规模宏大,雄伟壮观。举目眺望,俨然一座洪荒之城,巍然屹立于苍茫大漠之中。
队伍一阵骚动,前头亦顿了顿脚步,随后口令通传而来:前往盘古城,整顿暂歇。
日落虽还有些时候,但若错过这一处,便只得冒着巨大危险露宿沙漠腹地。何况还带着这么些伤员妇孺。
队伍全无异议,往盘古城挺进。
全员戒备,却意外地一路平安顺遂。进了盘古城迷宫般的砂岩之间,仍然毫无异动。
进了里头,别有洞天,与外头漫天黄沙截然不同的高耸入云,鬼斧神工,走着看着,已叫众人,尤其是第一次见这场景的应试弟子们惊叹不已,忘记身处险境。
武尊沉声整肃,继续带头往前。
付云中微笑看着。
察觉身边飞宏又靠近了些,前一脚的飞松放慢了步伐,斜前方鸢儿黛兰小晴等不时往他那处看,连老远最前头跟在礼尊身后的飞声也往后瞄了瞄,摆明了的怕付云中再遭不测。
也难怪。虽然付云中一口咬定不是为了救他们而舍身喂鸟,最后又被巨鸟甩头丢在了沙原,但鬼信啊。
付云中还是呵呵笑。
一脸傻气,笑得正回头看的飞松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付云中想,嗯,飞松这白眼翻得是越来越漂亮了。
与以往不同,这次队伍一直前行,直往盘古城深处行进。
越往深处,越是高耸砂岩间呼喝咆哮,凄惨哭号般的风声,听得人毛骨悚然。又正是渐近黄昏,沙地转凉时候。
前头不放松,后头就得跟着走,已被盘古城四面包围。
环顾皆是极似的景色,真如巨大迷宫一般,进得出不得。
小弟子们不由得有些慌了,躁动间,忽听得女子一声惊唤:“哎?小桃你怎么了?”
付云中听见自家小晴的声音,赶忙看去。
小晴怀里拥着的小桃倒不是付云中手底弟子,付云中只知道这小桃身体算不得很好,此时面色苍白,呼吸急促,阵阵反呕,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几名善医的弟子走近,与小晴一道将小桃往队伍外侧扶去。队伍随之放缓了步伐,还是继续往前。
不过数十步间,全员的脚步却更缓了。
越来越缓。
分明未得令。默契一般。
付云中不动声色,静静看去。
空气间愈发弥漫着一股莫名其妙又无端沉重的压迫,越是往前,越是叫人喘不过气来。
付云中的眉头皱起。
不是因为他看不出来。
他看得出来。还看得出来众弟子面面相觑间各自莫名的惊疑不定。
就是因为他看得出来,却感受不到。
越往前,这种差别就越大。
比起两头云墟弟子们古怪的神色,被护在队伍中段的百姓们却是一派平常,顶多被云墟弟子们的氛围感染,也左看右看起来,生怕遭了沙匪袭击。
同是云墟弟子,感受似也不同。后头跟着的云墟弟子,面色显然比前头的好上一些。而越是低阶弟子,越是面白气喘,哪怕同是未入关门的应试弟子,内功弱的,受了伤的,尤其是女孩子们,个个都有些走不动路了。
连最前头的诸尊及诸脉精锐弟子们也发现了,各自回头探看。
落入付云中眼中。
除了本就底子弱,坐着骆驼都早已气喘吁吁的文尊,和向来脸白脸嫩,看不出虚弱的丹尊,其余武尊、礼尊、重峰、重霄、飞声等人看着众人奇异的狼狈样,目光都是和付云中差不了多少的不解。
唯一的区别,就是付云中藏得好。
他藏得好。他还装得好。
就在又迈了十几步,前头不知哪名女弟子终于忍不住捂胸昏倒之时,付云中猛地抬手,一把扣住前头飞松肩头。
刚看清飞松被吓得刷拉回头,白惨惨的半个侧脸,付云中冲着飞松胸口,“呜哇”就是一声干呕!
飞松本已愈发严重的头晕眼花,阵阵难受,一回头就是付云中死不要脸的正对干呕,口水半流,声情并茂,呕个没完,还一手扣着他肩一手攥着他腰死不撒手,简直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不对,是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对着个伤患,又貌似刚差点以身喂鸟救了自己一命,推还推不得。
飞松歪脸闭眼,都快哭了。
就站在付云中边上护法似的飞宏倒是真快吐了。
不知是否因了伤势,飞宏比飞松更早便察觉不对,只是忍功好,一直不说话撑着。这下子一个不要脸的就在一步之距的边上分外传神地呕呀呕,本就气血翻涌的飞宏也快撑不住,面色青白相间。
鸢儿黛兰等几个姑娘家更无暇管付云中,互相拉手扶着,都快站不住了。
重烈师叔亲自背了个大药箱往后头疾走,边走边拧着眉头道:“怎么回事?吃食都是我亲自检查过的,而且大伙儿都吃的一样,怎会有此差别?也没嗅出空中有人投毒啊,是……”
话音未落,只听不远处应试弟子间陡地传来一声:“呀!!”
尖叫惊恐凄厉,且是男男女女数声骤起,合成一声。
众人正心头一颤,未及看去,已是另一声更为惊恐凄厉的“啊!!!”
众人听得毛骨悚然,看向声音来处。
发出第一声尖叫的男女小弟子们已四散逃开,剩下中间一个手持长剑的年轻男弟子,浑身直颤,目光惊惧,发出了第二声“啊”之后,还来来回回直勾勾地盯着手中剑、持剑手,不可思议一般。
身旁逃窜一般避远的弟子们终于找回语句,接连喊道:“……威山疯了!”、“原来威山是女干细!竟然拔剑相向!”、“呜呜我被威山哥砍伤了!!”
云墟城里都是何等人物,听见惊叫,语声尚未起,随行的“重”字辈、“飞”字辈已自各处飞掠而至;语声一出,更是瞬间剑芒齐闪,默契站位,四面八方向名为威山的持剑男弟子围攻而去。
却只听闷声一响,威山手中剑,竟被威山自己直直抛落在了砂石地上!
第六十一章
甩开邪物般的厌恶恐惧。
众人皆愣住。
哭诉怒骂的停了声,围攻而去的停了步。
他们都看着实现正中央的威山一边颤,一边受了莫大惊吓般,破碎絮语:“……不,不是……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干!!可是……可是剑,剑为何……是剑自己动了!是剑自己砍伤了人!!我也不知为何我会出剑!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