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事，神看着是好的吗？”
“当然是不悦的。不然何必要行秘密的事呢？但是我们对神也有不悦的地方，就是这样才聚在一起。”彼特列说完，指指那两卷童话，“诶，拉结尔，作为答谢，你那两卷童话，可否留给我？”
“那不行，这是我的书。”我向来对书吝啬，到手的书，怎么会让他抢走。
“你想打架么？”彼特列的脸阴沉下来。
“就算打架也不能给你。”
“真是个无情的人。”彼特列背对着不看我，“本以为你会折服于我的美貌呢。”
“折服……就不必了。”
如今我特别想见路西法，所以急匆匆地告辞，哪管得上彼特列。但是路西法在何处呢？我寻找诸天，未曾看见。
第三十四章：真实
求你发出你的亮光和真实，好引导我，带我到你的圣山，到你的居所。
……——《圣经·旧约·诗篇》
我遍察诸天，未见路西法，我便对那些赠书祈祷，求我的眼睛能看见路西法。忽然，我的眼睛就开了，我未曾得见的，就得见。我早先我从不能察看他的行踪，如今我就看见。因为我已知道这书的出处了，更因为如今我的智慧，已与两百年前大不相同，我自知我的智慧大大增长，又曾蒙受上主赐福和默示。
祂曾对我下默示说：释放、囚困、从我手里周而复始，我必如牧羊人在旷野，举蛇过头顶，以蛇作橄榄的冠冕。
蛇乃是众生中的灵敏的种类，祂说蛇作我的冠冕，乃是指着我的聪慧说的。以前我不能知晓的谕示，如今我都渐渐开悟。
我如今看见路西法正在界下何利地方的一座深山中，那地近于亚斯湖，往南大片皆是荒地，因那时尚无众民在此地居住。【注：挪亚之后，何利地区往南是亚述人的居住地，在今伊拉克国东北。亚斯湖（Lake Yars）为亚述人旧称，今称为凡湖，旧译泛湖。土耳其语为Van Golu。】
祂在哪里做什么呢？我心中感到奇怪。我就下去找祂。
虽然在界下，我却不能靠近地上的境界，原来在路西法所在的山前，有两条巨龙拦住去路，这两条巨龙一黑一白，一个口中吐火，一个口中吐冰，我以为龙皆是至为邪恶的生物，我以己力又不能消灭，觉得为难。【注：在希伯来人的传统中，龙是一种邪恶的生物，和中国的龙的形象不同。】
“天使，你来这里做什么。”黑龙忽然说。
我听这邪恶生物的话，形容就别扭，转过头不愿回答它的话。黑龙见我这样嫌恶它，就朝天吐了一团火，然后轻蔑地说：“是个蠢人。”
这话我听了气恼，就说：“我来见路西法。”
“路西法殿下不见蠢人。”白龙举起爪子，似乎要抓住我的样子。但因为我的翼翅乃是神所赐的细拉之翼，它的爪子不可抓住。
“你这翼翅上竟有耶和华的叹息。”白龙惊讶道。
“你何从知道这事呢？”更为惊讶的是我，因我以为龙都是不可理喻的邪物。
“我主路西法曾告诉我，这世上最坚硬之物，不是米迦勒的剑、亦不是加百列的锥，乃是神的叹息。”白龙说道。【注：古希伯来人互相来往表示尊敬的时候，也会称对方为“我主”，就是“我的主人”的意思，不是专指神的称呼。】
“路西法是你们的主人吗？”这真是奇事，路西法这么圣洁的存在，为什么要养龙呢？
“正是。天使，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黑龙倦懒地说，“我主曾说，来这里的天使，要持有准许进入的卷轴，否则皆不可以来看他。”
“这准入的卷轴是什么呢？”
“这我怎么可以告诉你，天使，回去吧！”黑龙挥了挥龙爪，要赶我走。我正要被赶走，忽然空中散落明光，必是路西法来了。祂卷起袖子，戴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手上拿着一把刷子。
两龙见到路西法，就下跪。
“拉结尔……你来做什么？”
“路西法！”我的声音颤抖，“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路西法脸色略显感伤，如今他感伤写在脸上，就算常人也能看见。说罢，路西法就转身要离开。
“送那么多书给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喊住祂。
“因为你……因为你喜欢。”
“为何不肯告诉我呢？”
路西法转过身来，整了整眼镜框：“不想给你添麻烦。你本不属于我，我也不可能与你在一起，故而我觉得没必要让你知道这些。知道了，你反倒困扰了。”
“我想加入书信会。送了我这么多书，为什么不让我加入呢？”
“不行。那很危险。”
“危险？”
路西法叹口气，招手让我进山中去。原来这里是路西法界下的私界，设在何利的深山地穴里，恐怕书信会秘丨密丨集丨会之地正在于此。地穴广大超乎想象，甬道纵横交错，房间众多，其中还有一个很大的圆形会场，我猜众书信会的成员就围坐在此，互作讨论。路西法领我到其中一间中，我见那里有许多散乱的书籍，还有刊印书用的模具，印刷的各种工具以及印制了一半的书籍、简册以及各色纸张，到处都是。祂手上的刷子，恐怕是上墨所用。
“用这种传统的模式印出来的书，反倒不易被神察觉。”
“你们做这些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先找个位置坐下吧，对不起，这里太乱了。”路西法搬来两个木椅。我和祂对坐。祂蹙眉叹气，若有所思。我见祂想了一会儿，又忽然站起来说：“有的事，你不知道更好。你还是走吧。”
“为什么不让我知道，你是在怕什么呢？”我觉得奇怪，我才刚刚坐下来，怎么又要赶我走了呢？
“拉结尔，你若是想和米迦勒永远在一起，你就别再问下去了。我这里有几本印的新书，你拿去看罢，以后就当你未曾来过，我的话即是如此。”
“我以眼目能找到的地方，上主找不到吗？”我以为这地方不难寻找，不必做什么保密。
“什么？你不是听彼特列说，才来这里的吗？”
“不是，我对你送我的书祈祷，眼睛就开了，就看到你在这里的。所以来找你。”
“拉结尔，你可知道，上主都不知道这个地方。”路西法面色凝重，不像是说谎。然而这话对我来说无法承受，我面色僵硬，尴尬地笑笑说：“怎么可能呢？我怎能与神相比。”
“不是这样的，这地方被我下过默示，除了书信会的成员，谁都不能知道，说了也必不能被耶和华听见。拉结尔，你的聪慧已经越来越了不得了。这……”路西法忽然之间慌张地不知所以，我头一次见祂这个样子。祂来回走动，焦躁不已。
“怎么了怎么了？”
“拉结尔，你不可再学东西了，你的识见若是过分，就要遭殃了。”
“识见还能有过分之说吗？”
“我是说真的！”路西法吼出来，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他，“我非常担心，非常担心你，若是被上主知道的话。”
我看祂的神色，忽然对这一切略略猜出几分了，我安静地说：“路西法，我与上主的识见，可以相同吗？”
祂忽然站住不动，祂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这话是出自你真心的吗？”
“是，我觉得凡是智慧，是没有高下的。普天之下，最为聪慧者是耶和华，然而，我以为，即便是人，也能在某些地方高明过天使，你送我的书，不都是人间所得的吗？天使怎么写得出这样的书呢？我就想，是不是天使的智慧，在某些地方，也可以与耶和华齐平，乃至超过祂呢？也许总的说来，耶和华必然是全知的，但在某一个方面的识见，未必能够洞察呢？”
路西法低头说：“你知道，你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吗？”
“我知道，但是，是你的话，一定能理解我的吧，我是这样想的。”
路西法笑了，我见祂的笑容里，隐着欣慰，又夹杂着苦涩：“拉结尔啊拉结尔，我怎能不爱你呢？怎能不爱呢？”
“路西法殿下，我的心属于米迦勒。”
“我知道。但是爱情是我的心发出的，我爱你，与你无关。”
“确是如此。”我想了想，这话很深刻。
“那么，你既然愿与米迦勒在一起，你应该知道，上主不允许天使比祂更聪明，即便是在某个方面，甚至一个问题上。”
“为什么呢？上主不是宽宥的神吗？”
“不是，或许以前是，现在却不是。”路西法的手开始颤抖，忽然，手上的刷子就被捏个粉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下面的话，你如果听了，也许你和米迦勒就会永远分开了，但是我下面说的必是实话，你愿意去听真相，还是愿意留在假象里继续你的爱情呢？”
这话敲打在我心上，二百年前的一幕幕闪过我的脑海，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什么沉重的真相，我不可以知道呢，我愣愣地说：“这选择和二百年前差不多。我已知道我和米迦勒本来不是真的喜欢对方的。”
“不是这个问题，这问题尚且只是小事，若是你知道下面的话，之后供你选择的，必然只有两条路：一是死，二是和米迦勒永别。你想好了吗？若是没有想好，我就不说，我也不愿意再看你受苦。”
为何是这两个我无法承受的后果。
“世上的真相，多是惨痛的，非你所愿见的，正因为你不愿意见，所以才称之为真相。我这多年的忧伤，不可治愈，因我也不知道这路该往哪里走。我双手沾染了许多罪孽，然而我却还被诸天使称为圣洁。”路西法说完瘫坐在椅子上。
“您的双手，沾染罪孽？这……”我实在想不出，路西法会犯什么罪孽，“您刚才说的问题，我想我需要一些时间去考虑。”
“没关系，也许，幸福比其真实更为重要，我有时也在想，追求真正的真实有必要吗？如果那真实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的话，那我何不离开这真实呢？”
可是生活在虚幻的幸福中真的好吗？我心中忐忑，难于决断。
“一时不能下决心也没关系……”
祂太息说，但是，我看祂的情绪很不稳定，忽然间祂又站起来，对我说：“不，我不能让你再冒险了。”路西法的脸色极其忧伤按住我的头说，“拉结尔，你必忘了今日所见的事，如今你当回归到天上。”
我忽然甩开祂的手，说：“路西法！不要对我下暗示！我很讨厌。”
我以己力抵挡住了祂，大大超出祂的想象：“自开初以来，谁都不可抵挡我下的暗示。”
“你没经历过的事，还有很多呢。”我对祂露了一个微笑，“我先离开了，你说的话我得好好考虑一下。”
的确应当好好考虑，无论如何，这都是关乎未来的大事。我想先与米迦勒商量一下再做决定。
第三十五章：大龙
米迦勒同他的使者与龙争战，龙也同它的使者去争战，并没有得胜，天上再没有它们的地方。
……——《圣经·新约·启示录》
路西法，无论怎样，我不希望看见你难过，未来等待的若是死亡，那就让我们去死吧。人生在世，终有一死，尚且能够坦然面对，身为天使，对死亡如此惧怕，岂不是比人还不如吗？真相也好，虚假也罢，前路是谁都不可预测的，也许我们从天上还会跌倒地下去呢！可这有什么关系嘛，我也很喜欢你，也很在意你。
但是，这喜欢并非是爱情。
我在梦中如是说，虽然我醒来时觉得在梦中传递这类信息，有些三心二意。
“米迦勒，我有话对你说。”我摇醒身边的米迦勒。
“唔……怎么了。”米迦勒睡眼惺忪。
“我想到一个问题。”
“有什么问题明天说不可以吗？”米迦勒嘟哝，“我昨日刚刚下界斩杀了魔兽，今天累得很。”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关乎我们两个的未来。”
“你别又瞎想啊。”米迦勒转过身，抚摸我的头发，用鼻尖碰了碰我的鼻子，“你一瞎想，又会有事情发生了。”
我用双手抚摸米迦勒的脸颊说：“若这世上有真相和虚假，知道真相者必然要和自己所爱的人分离，知道假象则不会发生这事，你选择知道真相还是继续活在假象中？”
“小呆，你又瞎想了。一定都不听话！不乖的话，要接受惩罚。”米迦勒忽然把我抱在怀里，挠我的咯吱窝，我笑得停不下来。我就吻他的脸，他很喜欢我吻他的脸颊，为求享受，就停下手上的动作。我却按住他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听我说话嘛！好吧好吧，我换个说法，假若知道真相者死，不知真相者生，你是选择死还是生呢？”
米迦勒，摇了摇头：“那要看是什么情况了，如果有特别在意的人，那我还是不知道比较好。”他摸了摸我的耳朵，和颜悦色地说：“况且如今我有了你，我不想再知道所谓的什么真相，若是路西法那个家伙又想来搅局，我就找他算账。”
“你和他不是亲密的朋友嘛。”
“那是之前，但是我和你重新在一起之后，我已经看穿了这个家伙的嘴脸，这家伙只会卖弄所谓的‘真相’，但是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我和他不再是朋友了。我也劝你别再去找他，这家伙我看不透他的内心，故而十分危险。”
看不透就觉得危险，这可不是英雄所为。我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曾说。因为米迦勒指定会因此不高兴。
“可是……你这样想很奇怪啊，早先你绝不会这样想。”
“为什么不这样想，这二百多年的伤痛会改变很多东西，我不再以为他是我的弟兄了。”米迦勒转身背对我，独自一人叹气。
“你在害怕什么呢？”我抚摸他的脊背。天使同睡的时候，翅膀就化为一团火焰或一团亮光，这火焰不伤人，很温暖，手可以穿过火焰，这样就能够摸到彼此的脊背。
“我对你撒谎了。”米迦勒坦白，“对不起。”
“和我说什么对不起。”我从背后拥抱他，他转过身来又拥抱我。
“我在恋爱之前，从未想过自己是那么善于妒忌，可是妒忌是罪，是天使中的罪愆，故而我不想告诉任何人。”
“你妒忌什么呢？”
“我妒忌他的外貌胜过我，因为我担心你移情别恋。”
“你们都近于完美，在我眼中，是没有高下的。”我轻轻地用手勾勒米迦勒脸的轮廓。
“我还害怕。我害怕你离我而去。所以我宁可不称呼他为我弟兄，亦不希望你被他又灌输什么奇怪的东西，最后导致了我们之间再经历一次劫难。”
“不会的，我在这里。”我握住他的手，“我永远在这里。”他就这样吻我，指指我的嘴唇说，“那我就在这里，永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