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上海刚刚沦陷,天河园也闹过这么一次。那次闹得凶,也闹出了许多人命。
大家原都是心有不忿的。
本来他们只是戏园子的客人,小蝴蝶的票友,他们是来听戏的——这是能够令票友们最单纯癫狂痴迷的地方。但后来内患外乱一起来,人们就不能像从前一样了。有的亲人离散家庭破碎,有的从外地流亡过来寄身异乡,他们突地就无处可去无枝可依,只能于茫然无助里抓寻几丝过往旧影,在戏里唏嘘感叹一番了。
可就连这么块地,日本人也要占。
他们很生气。在他们心里,天河园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而日本人是没有位子的。于是在日本人面前,他们得是主人。起初他们无知无觉的,就把这一愤怒发展得很是冲动迅速,结果招来日本人做了一场清洗,天河园就此废了。
殊不知,日本势力不是国民政府,所以他们要做清洗,是不需要理由的。那时上海只刚沦陷,租界里却没怎么变过样。因此日本兵虽是早已一脚踩上中国国土了,却仍有些人不把它当回事,还活在自己的梦里,觉得战争同上海是扯不上关系的。
那时靳云鹤还在香港,他有自己的痛苦,自然不会了解天河园的惨痛曾经。
清洗过后,天河园里就没人了,只有阮凤楼留下来不愿意走,他不甘。其实他心里同那些闹事者一脉相连,既希望这戏能够永远唱下去,却也不愿受这山河沦丧的窝囊气。他多希望这世界能变回原来的样子,然后就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不要再变了。
天河园是他的童年,是他的事业,是他几乎全部的生命。他在理智上明白天河园是不能再开了,可偏偏遇上靳云鹤,他又心存侥幸,魔怔般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想要试一次。
如今看来,却是自己又犯了次蠢。
幸好这一次并没有死人,否则那些命可都要算在自己头上了。
阮凤楼缓慢起身,一把扯下外衣扔在地上。戏服可怜兮兮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被他一脚踩了上去。
阮凤楼走向靳云鹤,知道现在反悔已经是骑虎难下。
但他还是说道:“我不唱了。你找别人去吧。”
靳云鹤定定看他,不说话。
“我不走,你不用担心。”阮凤楼垂下眼睛,“我就是不唱了。”
“好。”靳云鹤冲他一笑,轻声道,“你该累了吧,要不回屋歇着?我忙完了过去找你。”
阮凤楼点头,转身走了。
靳云鹤黯然地看着阮凤楼走出门去,觉得自己真是太对不起他了。
这边仪式一结束,靳云鹤就又找到了秦丰。
秦丰面露疲色,肩上罩了件灰布外衣,在靠椅上似睡非睡地拿手撑着脸。
靳云鹤疾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秦老板。”
秦丰眯缝着的眼睛在闪着微光的镜片后面倏地睁大了一下,然后他坐直身子,面对了靳云鹤,一边开口道:“靳先生,今天这事儿闹得——可不是件小事儿啊。阮老板现在怎么样了?”
“他歇着去了。”靳云鹤淡淡答道,顿一顿,“他还要我转告一声,他以后就不唱了。”
“他不唱了?”秦丰的眼睛再次睁了一睁,自己更是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后斩钉截铁道,“那可不行!”
靳云鹤一听他这话就觉得要糟了,他失去了阮凤楼这一筹码,连根毛都不是。可笑二人之前还要谈什么情义,幸好他没有放在心上。
否则……否则如今就要失望了。
靳云鹤忍着没有摸脸,坚持道:“他不能再唱了。”
秦丰哼了一声,迅速地瞥一眼靳云鹤,却是不说这个了。他只话锋一转,反而问道:“你既然要重开这天河园,难道不想要赚钱吗?”
靳云鹤愣了一愣:“当然想。”
秦丰这就一拍手:“赚钱,我也想赚。咱俩是一路人啊。”
而后又正了正脸色,他煞有其事地说了一大通话,直把靳云鹤这样的伶俐人也说得有些晕头转向。末了他总结一下:“可是靳先生你也知道。这天河园能再开起来,靠的是他阮老板一人的面子,如今他说不唱就不唱,抹的可也是自己的面子。靳先生,你可得好好劝劝他。”秦丰意味深长地看了靳云鹤一眼,继续道,“我医生可都已经请好了,明天就过来。”
靳云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觉得心里很是疲惫。他不知道秦丰和薛文锡到底是个什么关系,可他确实玩不过秦丰。
秦丰这个人把阮凤楼看得很清楚。
而阮凤楼是个老实人,一旦与秦丰这样的老狐狸杠上,恐怕亏是吃定了。
秦丰也知道阮凤楼犟,所以他就找靳云鹤,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阮凤楼看重的是什么,同时就像他方才所言,他们才是一路人。至少目前为止。
而靳云鹤,虽然知道这一点,终究还是无可奈何,他反复想了一通,末了总结出来,办法就是没有办法。他们二人如今无处可去,逃也无处可逃,哪里有能力与有日本人撑腰的秦丰作对呢?
因此他只能低下头,暂时应道:“那我回去劝劝他。”
“好,那就麻烦你了。”秦丰拍了拍靳云鹤的肩膀,“你也知道,我在这天河园可是投了不少钱。今天才是第一天,本该是个欢欢喜喜的日子,你可别急着给我玩个关门大吉!这要是阮老板走了,那天河园还有什么生意可言?只怕从今往后不仅赚不了,还要稳步赔下去了!你可得体谅体谅我啊。”
秦丰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字与字之间竟带起喘来,可见他也是真的急了。
靳云鹤看着他,用一句话做出允诺,之后便沉默下去了。他在秦丰面前没有藏着掖着,永远是非常地表里如一。就像现在,他表面上无奈,心里也无奈——真是好啊,世上道理都他娘的姓秦去了!这一番话下来,别说拒绝了,他连个马虎眼都没法打。道理都被秦丰一人说尽了,他还能说些什么?
眼见靳云鹤是妥协了,秦丰这才松口气,头上是汗如雨下,一时也忘记去擦。
“好。”他大释般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一切就看你的了。噢对,你赶紧多招点人来,尤其是年轻力壮的,把这天河园给看紧了!别随随便便的,什么人都放进来。你把麻烦挡在门外了,麻烦自然找不上你不是?这句话也麻烦靳先生转告给阮老板,再会。”
靳云鹤一时感慨,目送着秦丰离去,一边还觉得他其实是来为自己解答疑惑的,并且还解决了不少问题。
可惜问题还是没完。问题最后到了自己这里,偏生还成了最大的一个,就是那小痴脑子阮凤楼。他自己揣摩着,怎么也想不出什么理由可以拒绝秦丰,无奈方才却是已经一时嘴快答应了阮凤楼,难道他真得立时把话吃回去?不管怎么说,他至少也得吃一句。
那也太不是人了。靳云鹤如是想。但仍是决定劝劝他,只不强求,还是得遂他的意。
沉重地叹口气。即便是这么模棱两可地想了,靳云鹤心里的不安还是愈发地沉重起来——
他实在是太对不起阮凤楼了!
想到这里他又接连叹气,然后愁眉苦脸地,边琢磨边往回走。
故意放慢了步子走回屋门口,靳云鹤先不进门,只悄悄探了个头进去。眼睛滴溜溜地一转,他就见阮凤楼正坐在桌旁,兀自托着腮发呆。
又是这副丢了魂的样子,靳云鹤想,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他轻手轻脚地进屋,关门,走到阮凤楼身旁,自己拖出一把凳子坐下,也托着腮,看阮凤楼。
然而阮凤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不搭理他。
半晌后,还是靳云鹤忍不住,幽幽地先开口了:“我说……你真不想唱了?”
阮凤楼面目憔悴,仿佛有点见老,他很无奈地回答着靳云鹤,语气也有点见老:“怎么会不想唱了呢?这不是没法唱了。你说说,我还能怎么唱?”
这话没说死。靳云鹤想,算作吃了个定心丸。同时他一思索,觉得仿佛是明白了阮凤楼的挣扎——其实他还是想要唱下去的!
“你想唱,那就能唱。说什么有法没法的,唱个戏怎么还跟国恨家仇扯上了?你可别把事儿看得那么重,放宽心,我瞧着……哎呦!”说到这里,靳云鹤突然就停住了,眼神直勾勾盯着阮凤楼的头发,拿手拨拉两下,小心翼翼地拔下一根,“你怎么……还有白头发啦?”
阮凤楼恍恍惚惚地看着那根白头发,发出了疑问:“这……是我的?”
“怎么不是你的?!”靳云鹤痛心疾首,“你哪来这么多心可操啊!要我说,你要真是这么喜欢唱戏,那就唱下去,唱一辈子。你唱你的,我听我的,看谁敢管你!”
阮凤楼怔怔看了他两眼,然后蹙眉,委屈地低了头:“我不敢。我怕有人闹事,那他们就惨了。”
靳云鹤闻言也是一愣,下意识问道:“怎么就惨了?”
阮凤楼叹口气:“你不知道。之前天河园也闹过这么一出,当时也是有日本人听戏,把场子给封了。结果后来有一个军官就被鸡蛋给砸中脑袋……我那时哪里想得到呢?这么些人,一天的时间,就死了好多,园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有些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我……”
说到这里,阮凤楼突然抽了起来,像是呼吸不过来一样。靳云鹤加深了自己脸上痛心疾首的表情,一边腾出右手来拍他。
对于靳云鹤这样的人来说,日本人并算不上穷凶极恶。他既从未目睹过屠杀,也只经历过一次空袭,模模糊糊地对日本军队就只是怕,并且怕得也不甚清晰。他不在乎谁是政府,也不在乎谁管自己,他只要一天能好好过下去,就不会把任何问题升华扩大。
此时此刻他要想的,一是怎么劝服阮凤楼那个痴脑子,二就是明天去看医生了。至于剩下的事情,他通通都不往脑袋里过。
第六十四章:别后
第二天,靳云鹤见过了那个西洋医生,从他那儿得到了一个保守的乐观估计,一时精神大振。
恰巧当时又瞧见那医生手里拿着份报纸,他便福至心灵,想到要在报纸上登一则寻人启事。
直接找薛文锡是定然不能够的了。他思索了一下子,决定在报纸上登记靳椋秋的名字。
做完这一件事,他便从医院赶回了天河园,心里琢磨一番,决心与阮凤楼打持久战。如今轰炸少了,路上还零零星星地开着几家店铺,靳云鹤便挑拣出一些好看的糕点,买回去讨阮凤楼欢心。
此时的上海市区,其实是有点混乱的。毕竟是在沦陷区,平日里小打小闹已经稀松平常,大闹其实也没有少过。
那些个学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又集结起来,占据了一整个街区,在游行。
说是游行,其实也就只有少数领袖分子看起来有点游行的样子,剩余的大众有许多只是盲目地跟在队伍里面,自己踩自己地走着。时不时挤了,或许还要和自己人吵两句打一架。
余绅恰巧路过,就心不在焉地抬起手里相机想要拍上两张。
学生们群情激昂,喊的话也是颇有道理,可惜并没有什么真实作用。连日本人都不怎么愿意搭理。
余绅颇为不屑地看着这一群学生,心里想,好在自己当初没有继续学业,否则如今也只是个在街上胡乱游行的份。
他这么想着,相机却是卡擦卡擦地不停,脑子里同时就酝酿出了许多夸赞的词眼出来。他没觉得今天是个特殊的一天,他拍完照就要回到旅店,继续他漫无目的的寻找和彷徨。这世上没有谁同他有关系。只除了一个人。
只是,白面已经快要没有了,这里又买不到。
余绅有一点担忧,但仍是不肯回到香港去。
担忧的心情一闪而过。此时,就在这人山人海之中,余绅漫不经心抬起手拍照的一瞬,他越过重重阻碍,一眼就看到了薛覃霈。
街道因为是已经堵了,所以车也开不动。但即便如此,黄包车还是可以勉强通行的。此时被堵在车里的人大多都忍不住开门下车去拦黄包车了。车既然开不动,黄包车便自然而然地派上了用场——车夫们互通消息,此刻已经在热闹周围挤成一堆,而等着乘坐黄包车的贵客也已然排成了一条长队,与游行队伍不分你我。
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耳朵上别了一支烟,此时正无所事事地靠在自己的黄包车上,等客人。
他看起来似乎与其他等待客人的年轻黄包车夫并无差别,同样的漫不经心,同样的目无内容,大概此时脑中所想的全部,就是下一个客人了吧!
下一个客人,会不会大方点呢?
薛覃霈,沉默着,伸手取下耳朵上别的那支烟,张嘴叼住了。
烟没有点着,他一会儿还要放回耳朵上别着。无所事事中,他抬眼,以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态看那群学生,然后他愣了。
正如同余绅的呆愣一样,薛覃霈只觉得脑袋受了重重的一击,仿佛自己真的被人打了一拳。他准确捕捉着余绅的影子,同时还能在混乱中清醒地想——命运真是奇妙,它是个圆!
对自己的狼狈处境毫无意识,薛覃霈当即扔了黄包车,疯狗一样往人群里冲。
人实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一旦混了进去,稍不注意就会把他弄丢。而街道这样宽又这样长,他几时才能与自己真正相会呢?
余绅急了,扯着嗓子大喊:“别过来!”
无奈薛覃霈已然淹没人流,他即便是拿目光追随着,也仍旧是寻找得费力。薛覃霈的脑袋像被丢进海浪里一般起起伏伏,时不时地涌现一下,余绅因为在人群外面,所以看得特别清楚——薛覃霈的脑袋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而游行的队伍,却至今还没有个头!
余绅的心霎时凉下来,一股子命运弄人的可笑感在脑子里反复回荡。
但他只短暂权衡一番,便咬一咬牙,也冲了进去。
两人的目光在浪潮里流星般不停地短暂相接,然而一旦丢失,便立刻就要失去方向。薛覃霈拼命地倾身向前伸长手臂,像在游泳,余绅则反常而粗暴地把身前的每一个人往旁边推,以便让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们凭借着直觉在人海里寻找对方,如同溺水之人寻找陆地。然而最后他们还是丢了。
处在这样密集的人群之中,一个轻微的推挤就可能引发一连串的骚动。而他们方才不管不顾地,只往里冲,却是激得人群里涌现出一股激流。激流推着他们走,倒真像是在水里了。
身不由己。
真正接受这一事实需要一个过程。余绅是在一段时间没看到薛覃霈后就明白了,当即呆愣在原地,心下一片怆然荒凉。而薛覃霈则是随着游行队伍一直走到天黑,直到人散了,没了,街道也空了,他才真真正正地明白了。自己这是与他又一次擦肩而过。
他明白了,可是又不明白。明明就离得这样近,再走两步,他就能抱住对方了,可怎么会,怎么能就这样走散了呢?!
余绅不是靳云鹤,靳云鹤是他一不留神的时候走散的,可余绅呢,他可是死死盯着余绅,死死看着余绅啊。
这么着想了一会儿,薛覃霈觉得自己再也没法想下去了。黄包车还被丢在那里,大概是不会等着自己回去继续拉它了,当时那么多人,肯定早有人趁乱拉了去。
薛覃霈沿街蹲下,拿手撑着自己的歪脑袋。
余绅会不会回去等着自己?
他看着黑黝黝的宽阔马路,无声询问。
但那是日占区。那条街道,晚上是要被日本兵封锁的,人们晚上都不敢上街,人少,真被打死了,那也就死了。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他不想让余绅去,他知道余绅也不会去的。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余绅大概是很明白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