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相片照得好,恰巧靳云鹤走到了暗处,被树影挡住了,于是那道长疤便隐没一片阴影中,只留下一只映着光亮的眼。
靳云鹤非常喜欢这张相片。他第一次看的时候看了很久,后来就像藏宝贝一样,总把它揣在怀里。
那一场年过得尽兴。就连老王到老的时候,回忆起来,也总会唏嘘一番,咂砸他已经没了牙齿的嘴,对着儿孙说一句:“真想念那年啊。”
第五十二章:阴魂不散
过一场年释怀不了积蓄已久的情绪。小齐一直不喜欢余绅,要是非要叫他偏向一个人,他只偏向靳云鹤。
本来他倒是眼不见心不烦,但最近余绅回家的次数多了,恰巧薛覃霈又瞒着众人倒卖起海洛因,小齐偷偷看见了,便时不时弄一些,往余绅的饭菜里撒。
鬼使神差地这么撒了一次,他就收不住手——他十分想叫余绅也尝尝毒瘾的滋味。
薛覃霈倒卖海洛因是因为实在没着了——家里人花钱如流水,只出不入,他再怎么翻来倒去地算,也觉得不能这么坐吃山空下去。天高皇帝远,贩毒这种事,一天抓不着一天就没事,巨大的利润让他无所畏惧。更何况国民政府本身就是个大毒贩,薛覃霈丝毫不怕。
他就是自己不碰,他也不让身边的人碰。
只有一次被靳云鹤恰巧碰到,他见藏不住才说了出来。事实他不是非常担心靳云鹤——他相信那场惨痛的经历让靳云鹤很难再去沾毒。
他无声无息地进行着这一切,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从未想过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以后了。
因为要上下打点,薛覃霈在外面奔波了几日,回家那天,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余绅的疯癫模样。起初几个人扭在一起,他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后来见余绅满头满脸的血,被他们摁在地上,薛覃霈还是不明所以,叫了几声没人应答,他便伸手抄起桌上一个烟灰缸扔了过去。
那几人没一个注意到他的归家,因此他本来只是想往地上砸,让他们注意注意。没想到那烟灰缸一扔,正巧遇着靳云鹤一个踉跄,瞬间便落在了他的背上,接着他的衣服和皮肉伤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晕开一背触目惊心的红。
靳云鹤闪避让薛覃霈一眼瞥到了地上散落的白面,而后一下子就知道余绅是怎么了。这种感觉和知道靳云鹤染了毒瘾时感觉截然不同,要让他说,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先是气,一股子无名邪火在五脏六腑乱窜,有进没出。然后定定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
靳云鹤却是傻了,呆呆站在那儿也不知道疼,半晌只问出一句:“你打我?”
这一句话倒是给了薛覃霈一个泻火的口,他忍也没忍地破口大骂:“别他妈给我装,你想告诉我这白面是他自己找到自己吸的?”
靳云鹤一愣,看着他不说话:“不是……我……”
他说了一半又不说了,因为说不下去。于是放了手,径自跑回房间在自己的床单上挠出几道血痕。
靳云鹤已经忍了多年的委屈,此刻也忍了下去,他就是挺不甘。因此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小齐,他说:“你说我这是犯贱呢?”
倒是很想哭,无奈也挤不出什么眼泪来。
小齐不敢吱声,只拿眼睛偷偷看他,而靳云鹤见他不回话,也就不再说了。
几句话脱口之后,薛覃霈觉得话可能是说重了,但他没心思理会。他觉得这整件事挺奇怪,然而一时想不通,还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先把几个人轰开。
“走开!”二狗见他来了眼露惊喜,下意识地就想扯他胳膊,结果薛覃霈倒是手快,胳膊甩得跟风似的。其实他没注意自己甩开了什么,因为得用手,他想也没想地把余绅抱起来带回房去了。
余绅还在挣扎,但他闻到了薛覃霈身上的味道,于是艰难地睁了半只眼,他挤出一个字来:“你……”
薛覃霈闻声立刻低头,余绅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便入了眼。
余绅也不傻,知道自己莫名染了毒,心里头猜测着,就薛覃霈有这个动机。他这么认定了,以为薛覃霈受不了自己要走,就要这样把他留下来。
但他说不出狠话,也说不出话,于是他转头一口咬在薛覃霈手臂上。
薛覃霈连叫都没叫,就皱皱眉,任他咬了。
而后薛覃霈小心翼翼地把余绅绑在了椅子上,自己则是守着不肯离开。他经历过靳云鹤的那一场戒毒,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更何况海洛因和杜冷丁一比,简直就像他老子和他一样。
余绅自觉是个有骨气的人,不肯轻易服输,然而这毒瘾的苦楚他才受了几次,便已经想到了死。而每次一想到死,他便又想到靳云鹤,有一个靳云鹤戒了毒在先,他硬是不肯求饶,他要脸。
薛覃霈却是心有不忍,他兀自掂量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问余绅:“你说这毒真要戒?要不我们慢慢来?”
一句慢慢来坐实了余绅心里无中生有的猜测,他冷哼一声,笑道:“戒,为什么不戒?!”
薛覃霈便无声点头,走上前去默默把他抱住了。
“戒,我陪你戒。”
余绅顺势把头椅上了薛覃霈的肩膀,心里疲惫,鼻子却忽然捕捉到几丝血腥。这血腥味来得突兀,倒是冲淡了一些痛楚。
而后恍然,明白是自己方才把薛覃霈的手臂给咬破了。
这一阵毒瘾隐约地像是要过去,余绅又有了些力气,问道:“破了?”
“啊?”薛覃霈这才低头一看,发现手臂的伤口上是出了血。
于是哦了一声,他道:“破了,没事。”
余绅便不再理会,闭上眼像是睡了。
此时屋里的靳云鹤却是在兀自恍然。他也有些不明所以,觉得余绅的毒瘾来得是劲头十足却又莫名其妙,于是他就又问起了小齐:“你说这事儿奇怪不奇怪吧?难道余绅还自己翻出那白面来吸?”
这次小齐犹犹豫豫地看了看靳云鹤,经过一番内心挣扎,还是一五一十地交待了。
靳云鹤终于得知小齐的所为,也终于恍然大悟,一时觉得可笑,然而笑不出来。
他从床上坐起身来,惨烈地扯了扯嘴角,轻而后巧一挥手,也不看他:“你赶紧走吧。”
他并不怀疑,薛覃霈有那个魄力撕下小齐的一层皮。
小齐立马吓得软了腿:“主子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啊。我能去哪儿?”
靳云鹤叹口气:“这我还真管不了你,我的钱也不多,这些你拿去,收拾收拾赶紧走吧。”
这小齐又是哭哭啼啼烦扰了半日,靳云鹤还是铁打的心,死活说不动。靳云鹤知道自己也算是寄人篱下,什么都给不起,顶多能给一句保证,叫他真遇到难事了再回来找自己。
然后便打发小齐偷偷摸摸地走了。这下子薛覃霈就是再问起来,也是再难算账。
然而靳云鹤终于在薛覃霈面前洗清了身份,却是没有多少喜悦。
他看着薛覃霈在自己眼前疲惫地揉着眉头,在短暂的沉默后沉声说对不起,脸上没有丝毫波澜,他念着薛覃霈对自己的好,可当薛覃霈想看看他背上口子的时候,却被他一个闪身躲开了。
靳云鹤淡然地嘱托了几句,让薛覃霈好好照顾余绅,就转身欲要回房。他背上还疼着,伤口没有处理过,得缓缓。
第五十三章:开火
薛覃霈没想到余绅居然被顾君盼给半路截走了。
他确实是下不了狠心直接断了余绅的海洛因,可时间不还长着么?哪有说走就走的?
无奈脚长在余绅腿上,他要走,薛覃霈没法拦。顶多保持着通信,不敢断了。
他很想放弃倒卖毐品的生意,但又舍不得钱,于是每日忙忙碌碌地,他觉得自己越活越孬。
但其实这一场风波过得很快——到了七月份,战争就爆发了。消息很快传到香港,没几个月上海也沦陷了。
靳云鹤听闻上海沦陷的消息,一刻都坐不住,几乎是立刻弹了起来,火烧屁股一般,说什么都要回去。说到底,他心里还是惦念着远在大陆的老家伙,怕他遭遇不测。
薛覃霈想了一想,决定与他一起走——毕竟是生他养他的老子,他总不能无情无义。何况要让靳云鹤一个人走远路,他还是不放心的。
正巧余绅也来过信了,毒瘾戒得彻底,如今是过上了正常生活,薛覃霈放下一颗心,就率先断了联系,不告诉他自己要回上海。
毕竟这一次回去,其实是一趟十分虚无缥缈的归程。希望说不上,危险倒是不能低估。但无论如何,两个人还是收拾一番,赶着时间离开了香港。
薛覃霈本想留下二狗和老王看家,无奈两个人没一个愿意,老王说他在大陆有亲戚,二狗却是死活要跟着薛覃霈。
车叫好了,行李都带着了,几个人站在门口,天色还没亮。就二狗一个人可怜兮兮地扯着薛覃霈的袖子,也不说话,也不撒手,倒是把薛覃霈的心狠狠戳了一下,使他最后无奈应允。
然后几人便匆匆忙忙赶去了码头——又是一趟昏天黑地的行程。
这一趟与当年流亡香港时的一趟还有些不同,这次他们是真正地没了架子,因为没有票买,只得挤在下等舱里,与人群摩肩接踵。人一多什么臭味都有,他们却也忍受下来了。毕竟这时还要往大陆走的人都是很急迫的,急迫的时候就顾不得其他,要不也不至于迎着战火往回赶。
在轮船行至一半的时候,甲板上突然爆发了一阵慌乱。原来是一架半身着火的飞机贴了海面低飞,几乎是要撞到轮船了。
那飞机的轰鸣简直可怕,没见过的人听了以后都叫嚷着恐怖非常,形容不出。
不过幸好船员反应敏捷,打了个大转,让那飞机擦着船身过去,金属在船身上带出一连串滋滋啦啦的声音,还引起了船上一场小火,不过很快被扑灭了。
那阵子船上的人都很慌乱,人们叽叽喳喳地挤在甲板上,没人愿意回去,大概到了危难时刻,与众人一起丧命总也比独自等死要没那么可怕。
而在人们忙着慌乱没有注意的时候,薛覃霈却转头看着那架飞机消失在了海面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苍蝇,飞不到岸就沉了下去。
他不认识那飞机是哪国飞机,对这场战争更是茫然得不知所谓,只知道要是方才这船有一个转不及,那现在沉下去的就是一船人了。
突然打了个激灵,薛覃霈不敢再想,招呼过几人,挤在一起凑合着先把肚子填了。
轮船是在半夜靠的岸,一船人鬼也似的安静排队下去,缓步从码头处驻扎的日本兵跟前一一走过。
日本兵是不怎么管他们的,大概也知道中国老百姓身上很难有什么油水好刮,但若见了穿着体面的,他们还是要照例搜身,把能拿的钱财物品统统拿走。
而薛覃霈一行则非常不幸地被日本人当做了“体面人”,最终两手空空地离开了码头。
他曾是个非常不可一世的人,要在几年前怕是宁愿吃枪子也得把日本兵打得满地找牙,靳云鹤其实是有些担心的,却没想到如今薛覃霈认起怂来也是不在话下。
因此一离开码头,靳云鹤便即刻不忘调笑:“能屈能伸啊薛少。”
薛覃霈则瞥了他一眼:“倒是第一次听你夸我。”
靳云鹤则在一旁仿佛是喜滋滋地笑了笑,又仿佛是在傻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薛少,我觉得咱们的小命可是悬喽。”
“别说不吉利的话!”二狗一听这话立改颓势,上来就要撕靳云鹤的嘴,“要死你自己死。”
薛覃霈在一旁按住了二狗,靳云鹤则是灵敏地侧身一躲,随即道:“你怎么还较真了?得,那我闭嘴。”竟真的立马不再说话,几人行色匆匆地赶去法租界找地方住下了。
如今这上海才真像个孤岛,除了英法两个租界孤零零地漂在这片地皮上,四周有海一样的土地,都已经被日本占为己有了。英租界他们是不敢再去,至于法租界,虽然也并不能保障什么,却总是比其他地方要安全一些。
因此这一晚本就没有安稳可言。
薛覃霈和靳云鹤自小玩闹惯了,现如今都闭着眼睡不着,于是便靠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尽挑从前的事说。
薛覃霈无法入睡,只把双手叉起来放在了脑后,半躺半不躺地倚着墙。正巧几人没有枕头,靳云鹤便把头枕上了薛覃霈的大腿。
“你裤子脏了。”靳云鹤头一沾腿立马小声嚷嚷,“都是湿的。”
“刚刚走在路上踩了个水坑,溅了一身泥点子。”薛覃霈毫不在意,甚至都懒得看一眼,然而随意说道,“那你倒是把头挪开啊。”
“真湿了,还凉着呢,你不冷啊?”靳云鹤的舌头片刻不停,却是不见脑袋动弹。
“冷什么,你一枕上去就暖了。”薛覃霈倒是实实在在觉出了舒服,腿是真的不冷了。但他还是伸手拨开了靳云鹤的脑袋,嘴里道:“你得冷吧,赶紧起来。”
然而靳云鹤顺势挪上了他的肚子,另一边也不忘把手放在那块湿凉的地方:“还行,给你暖暖。”
这下两人才都舒服了,依靠在一起,累得再不想动弹。
大概是知道对方都没有睡觉,靳云鹤在片刻安静后突然来了一句:“哎你知道么薛覃霈,其实我以前老想从你家偷钱,偷完钱就跑,然后气死你和你爸。”
薛覃霈嗤笑了一声,回应道:“我以前也老想,但跑了一次,我爸根本没发现我跑了。我自己在上海晃悠,把钱花完就自己回家了,想想真窝囊。”
“我倒是后悔自己当时没跑呢。”靳云鹤叹了口气,“说真的,要是我跑了该多好。”
薛覃霈也没有回话,他在想。对于靳云鹤来说,要是当初真的跑了,也许并不是件坏事。然而谁又知道呢?
现在两人好的时候是贴了心的好,因为知根知底所以无话不谈,可靳云鹤却又屡教不改死心塌地地,非要喜欢,因此来来去去,便总也免不了有恨得牙痒和绝望到冷漠的时候。
薛覃霈是看出来了,他也改不了自己的臭脾气,所以两人臭味相投。但真正到了危难的时候,总还是能互相依靠的。这种依靠像是家里人的依靠,像船躺在水的怀抱里,像一只黄鼠狼遇到另一只黄鼠狼。
薛覃霈是如此想了,靳云鹤又如何不知道呢。他自是个眼尖的人,琢磨揣度,种种不在话下。
其间静默不久,两人各自的小心思皆是百转回肠,到末了薛覃霈发出一声叹息,不再说话了。
二狗本是睡了,此刻突然从梦里惊醒,瞧见二人黏腻的样子,便横过来钻到了中间,把脑袋往薛覃霈胸前蹭。
靳云鹤则被霸道的二狗挤到一旁,四仰八叉地摊着,也不再动。
第五十四章:恨别离
他们并没有忘记此行目的,老王最先告别,是真的寻亲戚去了,剩下几人则又匆忙赶往他处,打听起了薛文锡的消息。
他们先回了薛家一趟,发现薛家已经隐隐有些败落了——贴上了封条,实际并没有人打理,因此几人又迅速离开,继续毫无目的的寻找。
正在他们四处奔波得口干舌燥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了熟悉的轰鸣声。
然而与那天在船上听到的声音不同,那轰鸣声不像是穷途末路、垂死挣扎的轰鸣,而是连续而稳定的轰鸣,骇人得很。
街上本也没什么人,此刻都像约好的一般一涌而走,瞬时便没了影。大约这附近就有个避难的地方,因此四面八方皆有人连滚带爬地往这里跑,几人先是面面相觑,见人群跑过来了,便也跟着他们跑。
几颗炸弹投下来,薛覃霈觉得不远处似乎着火了,火光都冲到了天上,蔓延出一色橘红。身边隐隐传来尖叫,他恍然着,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地狱,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拉了一把,期待手指能触到靳云鹤或是二狗的哪怕一个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