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白月也没继续问下去,只是淡淡道:“做了就不要后悔。”
段佩容浅笑道:“你说的是。”接着,又开始起了另一个话题,总之,从他进屋,就没有停止话唠。
白月心里感叹,这人长得温润雅致,还以为是个安安静静的冷性子,没想到这么的多话。
结界内除了段佩容轻言细语不停地说着,白月偶尔简短的敷衍两句,毫无异样。其实白月没想到,这时的结界外电闪雷鸣,天火勾着地雷往地面上滚去,在广袤的天地寻找着目标,却失了准头,在大海中溅起浪花,在山峦炸出天火,在蓬莱仙岛的上空密集的翻滚。
远处的山林大火燃烧,黑暗的天空亮出血色。蓬莱仙人站在玉佛大殿的台阶上远目,弟子们跟在其后恭敬站着,也注视着越来越远的天雷。
因为这场突然地天劫,有些道行尚浅的小道童吓得不轻,蓬莱仙人命所有人呆在屋内,自己率十三弟子前来观察,闭目将方圆百里的范围搜索一遍,未感觉一丝妖气。他暗自纳闷,就这规模的天劫,这渡劫的妖少说也有千年了。
大师兄道:“师父,这天火从未出过错,怎么这次偏偏围在仙岛四处不散呢。”
老三接口道:“就这金色火光,渡劫的怕是千年的妖,怎会就感觉不到呢。”
老七道:“我看是这天火出了错,我敢说没哪只妖精敢往咱们这里来。”
是呀,蓬莱仙岛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哪有妖精自寻死路的,除了那只目中无人的老狐狸。
蓬莱仙人望向远方,低头想了片刻,回首看向西南方的楼阁,那里的尽头有个院落,专门炼丹的地方,平日里很少注意,都快忘记了那里还有一位道行修为上层的人。
那顶替段佩容十三星位置的年轻道士犹豫着禀报:“我听说,前些日子的晚上,有只来历不明的妖去找了十三师叔,也不知为啥,来去匆匆,没有任何人见他离去,凭空的消失了。”
众人噤声,一起看向炼炉宫,大致明白怎么个回事了。
话说屋外个个神经紧绷,不知道这浩荡天火啥时候是个头。屋内的两人倒是一静一动,这动的当然是嘴巴。白月听他讲故事一般,讲起他的娘亲,讲起他小时候。
段佩容的娘是蓬莱仙岛唯一个人界来的普通人,怎么来到仙岛的段佩容没说,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说他生在蓬莱,长在这里,且生下来便是半人半仙的体质,修炼起来事半功倍。他小时候最见不得别人嘲笑他的娘低贱,听不得别人叫他野种。他努力修行,只为证明他不比别人差。
“记得小时候,我把一个骂我杂种的小童打伤了,伤得很重。我那时小,不能控制力道,我本想变化出一盆水泼他,可那水却化成了冰刀,把那道童的胸膛都扎穿了。”段佩容说了一个时辰,没人回应,却越说越来劲,好像平时都没人说话一般,抓着一个绝不放过。“我娘让我跪着,对我说,你爹赋予你的力量是用来行侠仗义的,而不是让你恃强凌弱,一句口角却下这么重的手,你好狠的心。”
白月被他叨叨的有些烦了,抬眼瞥了他一眼。段佩容见他看自己,笑着说:“你也觉得我很过分吧。”白月一听,恨不得抠出自己的眼睛,没事看他干嘛。
段佩容接着说:“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她提过我爹,之后不论我怎么求,她半个字都不说。那一次,我娘我和一起跪着,直到受伤的小童转危为安,那小童救过来了,我娘却病了,病了好久,打那之后我就再不敢淘气,怕把我娘气死了。”说着,抿着嘴,浅浅的笑。
白月突然开口问道:“你很爱笑?”
牛马不相及的一句话,段佩容眨巴眼反映了一下,微笑道:“受我娘影响。她每天都是笑着的,不论对谁,哪怕是猫猫狗狗的都是笑着的,她说苦也一天乐也一天,活着便要开心。”
白月瞟了一眼他歪斜的身子,塌陷的左腿,冷嘲道:“你脸上虽笑着,你的眼睛却是冷的,你不过装样子给别人看罢了。”他看见段佩容面不改色,依旧一副好好先生的笑脸,不知为何看着不顺眼。
段佩容也不恼他,道:“开不开心我自然知道,要做什么我也明白,想要什么我更明白……” 他顿了顿,坐直了身子,看着白月金色的眼中那墨黑瞳孔缓缓道:“可是尊者能明白么?”
要做什么……想要什么……白月哑然。
段佩容道:“枉费你活了千年,漫长岁月却不知要做什么,你明知自己修不成仙,却一意孤行在这条绝望的路上越行越远,你眼底藏着戾气,冷漠的像一把刀子,明显是你强压住心中的杀念。”身子微微前倾,步步紧逼:“你恨着谁?忘不掉谁?让你这般纠缠于红尘。修仙仅一步之遥,你却要前功尽弃。你说得好听,只求自保,有人为了自保去孤独这无边际的漫长岁月么?我看你不过是懦弱罢了,不敢去恨,不敢去爱,甚至不敢去笑……唔……”
白月一把抓住了段佩容的脖子,这一次比上次更甚,爪子都亮了出来,死死扣住颈部血脉,只需一用力,便人头落地。
段佩容被迫仰起脖子,难受的咳嗽,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抓住那人的手腕,断断续续道:“被人说中……杀人灭口么……”
白月眯眼,眼中一抹杀气,他的却这么想了。
段佩容心里默算,就在刚刚,天劫已过,他松了一口气,泛起一抹很浅的笑,艰难道:“我……帮你……度了劫……你还没……谢我呢……”
白月恍然,松开手,段佩容重心不稳倒在床上,双手捂住脖子喘气。
白月竖起耳朵,用灵气透过结界听着渐远的雷声,试着运气,刚度了劫,他必须沉睡七七四十九天恢复元气,醒来便是新的重生。渡劫之后,身子处于虚弱状态,他刚才一运气,差点现出原形。
他伸手将那人扶坐起来,看着那人痛苦的咳嗽着,用手捂住嘴巴越咳越凶,血从指缝中流下。
刚才段佩容不停地引导话题,不过是分散白月的注意力。这天雷和渡劫者好似磁铁,你心里越念着,这雷便顺着这念寻那渡劫的人。段佩容虽建起结界,却阻断不了白月潜意识的念,他便不停地与他说话,烦着他甚至激怒他,让他彻底忘记那个念,好顺利的渡劫。
段佩容三百年修行,助千年狐狸渡劫,难免有些勉强。刚才他面上虽笑着说话,体内却是血气翻涌,特别是天雷盘绕在蓬莱上空的时候,他的五腹六脏疼得几乎要炸掉。白月那一抓带着狠劲,将他内伤勾了出来。他被扶着坐起,胸口剧痛,内伤牵扯旧伤,下肢疼得几乎麻痹。他闷哼一声,倒在床沿,侧着身子又是一口鲜血。
白月看他痛苦难耐,掌心贴住他的后背,他赶忙抓住他的手,道:“现在……用不得……灵力,除非……你想当场……现行……”他说话很是费劲,语调虚弱:“天劫……已过……尊者……还是走吧……”
白月见屋子的结界已经消失,远处传来匆忙脚步声,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看着床上残破的人:“真无所求?”
段佩容虚弱的笑笑:“真无……所求……”他见白月转身,轻声道:“我笑……是因为……我不想哭……”
白月背对他,道:“我这人最不愿欠别人,你这恩我会偿还的。”
段佩容声音减弱,“那我……求你一事……可好?”
白月点了点头,段佩容断断续续道:“我若……有……意外……请收留……我两名……弟子……可好……”
白月之前一直是怀疑段佩容的,他早就知道以这人的修为帮助自己渡劫是要废去半条命的,谁肯拼了命却无所求呢?刚才听见那人说有一事相求,还在心中狠狠鄙夷一番,觉得这人装的厉害,最终露出了真面目。可听了那人的请求,他确实惊讶,甚至不相信,不相信这世上会有这么傻的人,拼死拼活就为了给他那两个不足百年道行的小徒弟找个靠山。
他侧过身,看着那人扶着床沿,又是一口血沫子,冷汗顺着下颌的曲线往地上滴。他皱了皱眉头,只觉那一刻,停滞已久的心有些酸涩,仿佛透着这人看见了千年前的自己。他郑重回复“好”,见那人浅浅笑起来,如释重负的笑,笑的他心口越发的疼。
4、银铃使者
白月再一次醒来已经过了七七四十九天。
那天,他撑着最后的力气架着祥云一口气飞离蓬莱好几百里,寻了一个相较隐秘的山洞,进去便现了原形昏昏大睡,醒来之后感觉浑身舒畅,脱胎换骨般充满力量。
白月走出山洞,烈日笼罩着他。他修火,本不怕热,这会儿不知为啥就想起了那蓝汪汪的一潭水。
那人不知怎样了?好点没有?会不会被他的师父责罚?
白月皱了皱眉头,他这是在想什么,那人如何关他何事。他变幻出一朵祥云,跳上去,准备打道回府。祥云在空中飞驰,他站在上面,衣带飞扬。脑海中又闪现那人趴在床沿呕血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打了一个响指,祥云一个急刹车,调转方向飞向蓬莱。
蓬莱仙岛四周烧焦的树林已经浇灌了灵水,焦黑的土地冒出了嫩绿的枝芽。即便如此,也能想象当时的惨状。白月想,那人到底负荷了多大的苦楚,又多么的能忍,渡劫之时竟然一直与自己谈笑风生。
他停了下来,远眺前方云海缭绕中隐隐勾勒的大殿楼阁,似真似假,梦幻般的存在。
白月觉得心烦,他这是在干什么,那人自愿,自己并未强迫于他。他冷清惯了,不想再与他人有瓜葛,也不想再牵挂着谁,担心着谁,他厌倦了,看透了,放下了。
真的放下了吗……如此再活上千年真的是他所求的么……
那人说他笑,是因为不想哭……那时他在心底对自己说,他不笑,也是因为不想哭……
他觉得那人和以前的自己好像……傻傻的对人好……傻傻的自己承担……那个过往的他,已经傻傻的死掉了。
“白焱……”他的心中苦涩的翻滚出这个名字,那个浑身烈火一样皮毛的九尾狐,总跟在他的身后叫他“哥哥”,大眼睛,喜欢羞涩的笑,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笑涡。只是白焱的笑涡只有一个,段佩容却有两个,笑起来更加可爱,舒坦。
白月收了云,站在山坡。烈日……落霞……夜幕……白昼,日月在他身后交替,他就像中了定身术,笔直地站着,远远望着那海市蜃楼般的建筑,与山林混为一体,一动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对自己说,世上生死万千,与他无关,他不想再为任何一个人驻足,伤心,甚至绝望。即便生命再长,那种苦,一次就够了。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星光璀璨,他突然转身,与蓬莱背道而驰,不坐祥云,就着星光慢慢走着。从黑夜走到黎明,再沿着落日走到黑夜,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一处山头,黑漆漆的远方微微闪着亮光,是萤火虫在花上舞动,不远一条小溪,静静的流淌,发出悠扬的声响。
白月觉得心情好了起来,跃上一棵大树,靠着树杈坐下,闭目小憩。也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打斗声吵醒。
不远处,五个穿着银色盔甲的仙界战士团团围着一个黑衣人。白月懒得管闲事,收住妖气,醒都醒了,那就看一场武戏吧。
黑衣人也不知什么来路,身上即没妖气,也感觉不到灵气,甚至感觉不到生命的律动,仿佛一个死物,功夫却厉害得很。手持双刀,一人大战五人,身手灵活,应付自如。
白月漠然的看着,世间纷争早就与他无关了。月光明晃晃的,这亮光看戏正好,俯视前方你一刀我一刀的互砍,白月连眉毛都不挑一下,看着乱斗一团的人从远打到近,从树下打到树上。
打斗的时间太久了,黑衣人明显体力不支,被一脚踹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白月的怀里。白月皱起了眉头,正要抖手将他抛到树下,黑衣人面上带着的银色面具在月光下闪了一下,白月眯起眼睛,突然觉得这人露出来的耳廓、脖颈的线条很是熟悉。
黑衣人用手撑着树干,跃下树枝,向远处跑去。白月盯着他的背影,更加觉得熟悉。
五个仙兵紧追其后,追逐着黑衣人,越跑越远,渐渐融入远方夜色。
白月起身,犹豫片刻,紧接着腾空追了过去。
赶到时,黑衣人已经被打倒在地,衣服破损很多,显然被刀剑重创,怕是血已经儒湿了衣衫,只是黑色不显眼。白月奇怪的看他衣服上的破口,鼻间满是铁锈味,没有一丝血腥。他对自己说,疯了,这人怎么是他,两条腿好好地。他想着,却还是出了手,指尖利爪显出,双掌在空中挥舞,金色的气刀长了生命般向五人飞去,交手不到十招便重伤两个。其他三人见势不妙,赶忙扛起同伴跑了。
山林又恢复了寂静。月色倾泻,溪水潺潺。白月看着地上坐着的黑衣人,缓缓蹲下来,尖尖的指甲没有收回,伸出手指将那人银色面具摘下。
果不其然……清清楚楚就是段佩容的脸……
“你……你的腿……”白月疑惑的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明明是,又好像差点什么。并不是这人肢体健全有所怀疑,而是……这人面无表情,相同的唇,这人看着就有些冷酷,那人却有着温暖的笑涡。
酷似段佩容的黑衣人始终面无表情,未道一声“谢谢”,伸手一把夺过面具戴上,撑地而起,转身几个起落奔向远方。
白月眉头微蹙,内心挣扎片刻,便追了上去。他对自己说,反正劫数已渡,闲来无事,看看热闹也好。他收敛气息,隐藏身形,跟着黑衣人一路飞奔。
就着夜色,黑衣人悄无声息的潜入了蓬莱仙岛,轻车熟路来到了炼炉宫。院内偶尔路过几个道士,对潜入的黑衣人和白月毫无察觉。
黑衣人避开人迹,推开一扇门,闪了进去,随手关上门。白月也趁机溜进屋内,一桌一床,熟悉且简陋的屋,段佩容趴在床上,黑亮的眼睛看着门口。黑色发丝下,露出一截脖颈,当时黑紫的指印已经变浅,淡色伤痕绕着脖子,就像缠了一圈项链。白月看着伤痕,没想到自己当时下手那么狠。
白月虽敛住气息,封住妖气,隐藏了踪迹,还是担心靠的太近被发现,于是站在墙角远远的看着。
黑衣人走到床前,朝他鞠了一躬。
段佩容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微微笑道:“你去了那么久没有音讯,我以为凶多吉少,没想你还能回来。”他手肘撑着床,试着抬起上身,刚刚动了一下,便“嘶”了一声,又慢慢放软了身子躺回床上。侧着头,对黑衣人道:“东西寻到了么?”
黑衣人点头,从怀中摸出一把精巧的钥匙递给段佩容。段佩容伸手接过,拽在手里,轻声道:“辛苦了。”
黑衣人抱拳点头,身体在空中“砰”地一声化作一团白烟,落在床头变成一颗拇指盖大小的黑色铃铛。
段佩容伸出手,动作缓慢的将黑色铃铛挂在那一串铃铛中间,将手中的钥匙塞进黑色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