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已想好,流云他是要放出去的,也绝不会连累蓬莱,放了流云他就去仙帝那负荆请罪。最坏也就是抽筋拔骨魂飞魄散,不过他相信师父总会疼着他,护着一缕亡魂助他辗转轮回。魂魄不全,怕是只能做些蝼蚁小虫,不过没关系,慧根这东西与生俱来,他对自己倒是自信。他不怕六界轮回千百次,只要一世为人,那就足够。
他一直知道他想做什么,要什么。他要做一回人,在有限的生命,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段缘,就像他娘一样。
蓬莱仙人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目光垂下,落在他残缺的左腿上,不忍道:“又瘦了些,慧娘走后,我没把你照顾好。”
段佩容动容,道:“师父待我很好,徒儿无以回报。”他曾想过,若是师父是个普通老人,他就做他膝下儿女,为他养老送终。可是,师父比他还硬朗,倒是他这些年三天两头的病着。想着,不免自嘲的笑了笑。
玉佛殿前密密麻麻跪着上千的道士,安安静静目送着蓬莱十三星离去,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都做了最坏的打算,镇妖塔爆裂,妖魔出世,天地再一次陷入混沌。于是十三星入塔前是做好了准备,若是妖气横天,他们便用元神化为咒符,永远镇住镇妖塔。所以,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入塔的,送行之壮烈,颇有一些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的悲壮。
看着师父苍老悲凉的神情,看着师兄们个个昂首不屈的面容,段佩容……差点没憋住笑。他暗想,哪里需要这等阵仗,大家怀着壮烈的心情入塔,等他一场法事收了流云体内的镇魂针,前后也就两个时辰,到时就出塔了。流云重获自由该干啥干啥去,他则是该领罪的领罪。
师兄们将他送入塔顶,然后各归其位,按照顺序,段佩容镇守第十三层。
塔内很大,四周全是暗格,每一处暗格都盛放了一个仙家器皿。这些器皿都是上古的塑造师用元神凝聚出来的,整个塔内共有九百一十八个仙家器皿,便是活生生的九百一十八条命,这些塑造师用百年时间,耗尽元神,一条命幻化一盒一钥匙。蓬莱仙人镇守镇妖塔,当今仙帝保管这些钥匙,双重保险,直到仙器里面关押的妖魔被消化掉,仙器回归仙界,继续收妖。
所以盛着流云的仙器,没有钥匙是万万打不开的。
段佩容推着轮椅来到中央的阴阳鱼图案上,调整一下坐姿,缓缓呼了一口气。不紧张是假的,他等这一刻好久了。
他自认为自己黑白分明,对得起天地良心,不会让九泉的母亲蒙羞,可是当知道流云杀三皇子事情原委的时候,他沉默了。他这三十年间派银铃使者去过蛟龙族、去过仙界,收集了不少当年事件的详细资料。
这事简单地说,六十年前,仙界一场盛宴,邀请了名望颇高的族长或王者参加。仙帝三儿子橓看上蛟龙族长流云的妹妹,几番殷勤数十载,上门提亲被拒,恼羞成怒强要了流云妹妹飞霞,飞霞是个烈女子,自毁元神,宁死不屈。流云赶到的时候,妹妹的尸体已经变作僵硬的白龙,元神已毁,凝不住魂魄,魂魄化作白色光点渐渐流逝。
流云痛哭,眼睁睁看着妹妹化为虚无,满腔怒火不得发泄。他曾去过天庭,讨一个公道。那只天庭以他私闯行刺这欲加之罪,对他进行追杀。他要为妹妹报仇,又不能连累族人,便将族长之位传给弟弟流苏,宣布从此脱离族群,与族群毫不相干。然后,他自己闯入魔界寻了一把斩魂。世上一物降一物,斩魂是用魔界独有的一种矿石打造的,普通簪子大小,专门针对仙界之人打造,这东西伤了兽族或是人族,不过是些皮外,但是斩魂刺入仙家之人心脏,元神破散,灰飞烟灭。流云就是要他不得好死。
后面的事情段佩容清楚,流云用斩魂杀死三皇子,仙界哪里肯咽下这口气,发誓要将流云碎尸万段,便有了蓬莱十三星降服流云这段故事。
段佩容也挣扎过。这流云事出有因,但杀死三太子是事实。当年他们去抓流云是奉旨行事,他觉得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可后来,知道了原委,便犹豫了。这些年他内心翻腾,一遍遍问自己,若他是流云,这仇报不报,这三皇子杀是不杀,结果他犹豫不决。最后,他又问自己,若是换做被杀之人是自己娘亲,这凶手杀是不杀。几乎是不假思索,必杀,要那人血债血还,永世不得超生。答案出来,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突然就发现自己骨子里并非那般的云淡风轻,他就是个凡人,七情六欲是抛不开了,他想这辈子如何修炼也是成不了仙的。不能入仙,那就入轮回,六道轮回,去做一次人吧,短短几十载生命指不定爱恨情仇的更是精彩。
也许……还能再遇到娘亲……那便更好……
总比拖着残躯,要死不活的做个老不死的好。
想通了,也就释然。说干就干,毫不拖泥带水。
他双掌合十,口中默念,元灵之气爆燃,霎时间整个镇妖塔在一片蓝色的光芒之中。他撑起结界,将镇妖塔第十三层紧紧包绕,外面的人休得踏入半步。
从锦囊中拿出钥匙,钥匙与器皿本是一体,两者相见顿时鸣叫起来。段佩容将手掌松开,钥匙便有了生命一般飞向一个暗格,接着发出细微的“咔嗒”声,不消片刻,一阵刺眼白光骤然亮起,幽幽蓝光混着亮色白光,从镇妖塔射出,照亮了半个仙岛。
段佩容抬手遮住眼睛,待适应之后才缓缓放下,只见眼前一条修长腰粗鳞片程亮的白龙。那白龙口喘粗气,在仙器中关了三十年,灵力耗损,这会儿站着都有些勉强。那龙定睛一看眼前释放他的人,混沌的脑海猛然一亮,眼前出现这人飞跃他头顶,手持双刀刮去他大片龙鳞,疼痛钻心。突然看见这人露出破绽,他扑上去一口,准备将这道士拦腰咬断,嘴张开的同时,余光瞥见这道士微扬嘴角,发现上当已经晚了。他一口咬下,却没咬住要害,只咬住那人左腿,他看见那人抛掉双刀,双手握住符咒幻化的定魂针,从他的额际没入,他眼前一黑,牙关紧咬,口中一片血腥。意识丧失前,他胡乱拍出一爪,好似打到了那人,耳际是那人受痛的闷哼,接着五感丧失,他知道,自己劫数已定。
只是他没想到,三十年后出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这人。他张开大口,嘶叫一声,扑了过来。
哪知四肢一软,在段佩容脚下摔了一个四脚朝天。
段佩容俯身,身体被束带绑着,不至于滚落轮椅,却压到了残端,一日一夜未按揉活血,这轻轻挤压的动作,都疼的钻心。脚下的流云“呼哧呼哧”喘粗气,他的气息也有些粗重起来。咬牙忍着痛,他双掌按压住白龙的额头,一道灵光从掌心钻入流云体内,用力一拔,咒符幻化的镇魂针被拔了出来。巨大的后座力让段佩容连人带椅向后倒去,腰腿仿佛被巨掌狠狠揉捏,连皮带骨都捏碎了去,疼得他咬了一嘴的血,眼前一黑,差点没晕过去。
流云这时才看见,这人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裤腿被修改过,短短一截。他恍惚了片刻,反应过来,那是他咬的。
镇魂针被取出,流云变作人形,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却明白这人救了他,他是不能再伤害这人了。
段佩容趴在地上缓了缓,颤抖着手解了腰间的束缚带,推开压在身上的轮椅,舔了舔嘴唇,趴在地上虚弱道:“还愣着干什么?快些走?我师父立刻就会上来,我这结界撑不了多久的。”他见流云一脸茫然看他,心里着急,丢出一团水灵包裹住流云,喝道:“笨龙,快走,你自由了。”流入猛地回神,飞了起来,身上的水灵碰触到四周的结界,立刻混为一体,流云很顺利便出了镇妖塔,转身变回一条白龙摆着尾巴呼啸而去。
本来,十三星突然入塔,让原本沉寂的镇妖塔开始散发浓烈的妖气,但凡走近,皆是窒息般的压抑。蓬莱仙人在塔下坐阵,身后几千个徒子徒孙围绕在镇妖塔四周,围成一个硕大的人形阴阳鱼八卦阵,个个口念符咒,安稳着塔内蠢蠢欲动的妖魔。突然光芒四射,塔内妖气沸腾,蓬莱仙人起身,抽出腰间玉符飞向镇妖塔,紧紧贴在入口处,妖气才渐渐安稳下来。他用灵力将声音传入每一位徒弟耳中:“大家切莫慌张,稳住阵形。”说着唤来一只仙鹤,飞身而上,边往十三层飞去,边对塔内弟子传话:“十三星听令,守住各层,不得踏出半步。”
其余十二个师兄早已感应异动,心知肚明这是有人打开了收妖的仙器,流云的气息爆发出来,所有人心里都暗暗不妙,为十三层的段佩容捏上一把汗。
蓬莱仙人来到十三层入口,只见一片蓝色水灵幻化的结界。他猛地反应过来,双掌劈向结界。他看着段佩容长大,知道这孩子天赋极高,却没料到灵力如此强大,这水灵的结界,他用了近七层的力才破了开。他慌张推门而入,只见段佩容伏在地上,不远处一个打开的仙器,他奔到窗口,看见一道身影像把利箭穿过天际,飞入遥远的苍穹。
7、再次相聚
狂风卷着乌云,吹的叶片七零八落,蓬莱仙岛被笼罩在渗人的漆黑中,寂静。仿若刚才电闪火石不过是个幻觉,来得突然,去的诡异。
蓬莱仙人此刻倒是真希望自己看见了一场幻觉,多少年未如此的慌张,印象中的段佩容温顺又听话,怎么可能不声不响干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急匆匆上前,将段佩容扶了起来,不敢置信,问道:“钥匙是你拿的?”
段佩容疼的一脸冷汗,此刻看见师父一脸焦急,回想起这些年养育之恩,难免惭愧,虚弱道:“徒儿不孝,愿意受罚,流云之事我一人所为,愿意到天庭领罪。”
蓬莱仙人苍老手掌抵住爱徒腰身,灌入灵力压制了伤情,见段佩容面色缓和下来,才厉声道:“私放妖孽是重罪,你受得起么?那是要活生生抽筋扒骨的,为了一个妖孽,你何苦做这傻事?”
段佩容撑起身子转身,直视蓬莱仙人眼睛道:“师父,当年流云为何杀死三皇子,其中缘由,你知不知?”
蓬莱仙人一愣,心里苦涩,他又何尝不知?收流云之前,他就已经得知了真相,可是,又如何呢?他是仙帝的臣子,他没有资格反驳。他也明白段佩容的品性,于是这些年将他圈在小小炼炉宫,就是怕他知道真相会做傻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叹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这是在怪为师了。”
段佩容目光清澈,毫不退缩,道:“我从未怪过师父,流云杀三皇子,师父是朝廷之臣,受命捉拿那是臣子本分。我作为十三星,捉拿流云也是分内之事。可是,若不知情还好,却被我无意听来……寝食难安……当我知道真相之后,我就不能不管不问了。师父,你曾教我男子汉顶天立地,浩然正气,我不敢忘记。流云,不该就这样被锁在塔内,灰飞烟灭。”
蓬莱仙人张嘴欲言,银白的胡子不停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段佩容不忍见他难过,低垂眼眸,轻声道:“弟子所犯之罪,不愿连累岛上任何一人,师父这就带我去天庭领罪吧。”
蓬莱仙人叹气,平时威严的面容霎时间破溃,面容苍老,心痛叹气道:“傻孩子,这世间是是非非哪有什么绝对的对错,你这死脑筋到底随了谁?”
段佩容想起师父养育之恩和平日教诲,如今自己却让师父陷于困境,心里难受,道:“佩容辜负师父之恩,实属不孝,不知来世可有机会相报。”
蓬莱仙人摇头叹气,自顾自的说道:“真真是跟他一个样……若护不住你,我该如何面对他呀……”
段佩容敏感的扑捉到这句话,赶忙问道:“谁……我和谁一样……那人是谁……”
蓬莱仙人没有回答,起身之时已做了决定,唤了门口的仙鹤,对段佩容道:“趁着没人发现,你赶紧走。”说着转身去扶坐在地上的徒弟。
段佩容用手往后移动身子,倔强道:“我不走,我不能将师父陷入危难之中。”他哀求道:“师父,求你告诉我……那人是谁?可是我爹?他还活着?”
蓬莱仙人俯身一把抱起段佩容,将他送到仙鹤背上,催促道:“直接往东南方向去,那里是兽族的领地,仙界管不着,穿过兽族,有一处绝壁山脉,想法子翻过那里,去人界。到了人界,人气会淹没你的灵气,茫茫人海,天界就很难发现你了。”
段佩容坐不稳,整个身子趴在鸟背上,一手抓着师父衣袖,急道:“我不能走,我走了岂不是害了师父,若是那样,我还不如现在就死去。”
蓬莱仙人安慰道:“你放心,仙帝不会为难我的,镇妖塔没我镇守万万不行。”他忧愁道:“只是你,这样的身子该如何是好?你千万不能有事,不然我对不起慧娘,也对不起……”
蓬莱仙人没有继续往下说,但是段佩容心里已经猜到,他说的必定是他的爹,是娘亲藏在心底念了一辈子的人。
事出紧急,天界丢失钥匙时便派出大量仙兵寻找,已经有一部分仙兵在赶来的路上,怕是就快到了。他心里着急,正准备让仙鹤带着人赶紧离开,突然一股子妖气由远及近,转瞬之间已经落在了塔内。
来者正是流云。他入了塔便化为人形,落地时脚下一个踉跄,往前栽了两步才站稳。他被关了三十年,仙家器皿和镇妖塔吸食了他不少精气,要不是妖力高深,早就瘫在地上变作烂泥。他站稳脚步直起身子,看见蓬莱仙人先是一愣,接着视线越过,盯着仙鹤背上的段佩容,道:“那个……呃……你还好吧……”
段佩容和蓬莱仙人正满怀悲情的诀别,一个不走,一个不留,两人悲戚戚的抢着领罪,气氛好不壮烈。结果,流云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来。
在人界,人们喜欢把妖兽仙家吹的无所不能。可是实际上,妖兽仙人没有幻化衣服或者食物的能力,只能寿命长些,能修炼出一些本领,这随身衣物都是自带的,变身时将衣服隐藏在皮毛内,变幻人形就显了出来,倒像是衣物幻化出来的。所以,流云目前的形象何止是狼狈,一头黑发蓬乱着,面容蜡黄憔悴,蓝色眼睛却很明亮,剑眉星目掩饰不住过往的光华。身上的黑衣也是破破烂烂的,当年搏斗时衣服烂的几乎快成碎布,肩膀露出一大截,鞋子也只穿了一只。
段佩容顿时傻了眼,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救出,可这龙却跳回火坑,自寻死路,忍不住喝道:“你回来干什么?”
流云也不愿回来,好不容易逃离升天,他恨不得赶紧躲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恢复灵气。可是,飞了一半,觉得自己太不仗义。那人救了他,这是犯了天条,没好下场的。再说,就算那人以前本领再大,现在就一条腿儿,自己拍屁股走人,他该怎么办?他不停挣扎,骂了自己一句:大爷的,被关了三十年还改不了这毛病,真他娘的仗义。说着,他赶紧回来,准备带着段佩容一起跑路,结果一回来就撞见了蓬莱仙人,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流云活了七百多岁,蓬莱仙人在仙界的威望那是响当当的,厉害之处他是心知肚明。他瞧了瞧窗子,心里暗想,只要这老头一出手,他立马脚底抹油走为上策。他深情凝望老头身后的救命恩人,无限悲凉的问道:“请问大侠贵姓。”
段佩容很少上火,这会听见这笨龙问了一句‘请问贵姓’……即便是好脾气的他,也差点控制不住想骂人,气得他下肢剧痛,肌肉控制不住的痉挛,‘啪嗒’一声摔落在地上。他趴在地上,咬牙指着流云道:“你这笨龙回来做什么?当真以为这是好玩的么?”残端一波波疼着,他埋首臂弯,忍痛道:“我千辛万苦的,救了这么一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