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已经无情地在这里刻下了痕迹。
尽管披着朔回的披风,还是觉得寒风刺骨。
自然了,痛不欲生的时候,都是如此吧,手脚冰凉,瞳孔涣散着,好像不知道是在噩梦里,还是存活在现实中。
安都的墓园,选址在僻静安宁的地块,那里种植着四季常青的树木,春夏之季,还会开出烂漫的鲜花,一簇一簇的,好像是逝去之人未完结的生命。
曾经随父母来此看望一位老夫子,那时候,他还年幼,拽着阿礼的手迷迷糊糊地,直到看着严谨的墓碑,突然就清醒了,或许是因为那墓碑,带着太过沉重的悲伤。
一个人逝去,带走的太少,而留给世人的却很多。
如今,岁月无情,他几番辗转,经历了从未想象过的遭遇,带着期待回到了家中,等待他的,竟然是晴天霹雳般的噩耗。
流泪
无声的流泪。
最后跪坐在燕惠的墓碑前放声大哭。
王散因看着钟仪,心下不忍,伸出手抚摸了他的头。
他并非天性凉薄之人,至少钟仪,他比他要年长两岁,在云英书院受过钟礼委托,也算是护着他长大的。
王散因道:“她当时去世,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那时候郧地城被攻破,你母亲以为你战死在战争中,悲伤而去。”
钟仪听闻,更为恸哭,抚摸着墓碑,颤抖道:“娘亲!都是小仪不听话,害你担心,害你难过,都是小仪,我不孝,我自私!”他将脸埋在手中,一个趔趄,直接趴伏在了泥土里,却怎么也拉不起来。
王散因无奈,任由着他哭下去。
哭吧,将眼泪流出,心中的愧疚或许会少一些。
他走到了远处静静地看着。
终于,等到了钟仪哭累了,抽泣着,王散因才走过去:“不要哭了,你母亲,也不愿意见到你在她面前如此难过……下次,再来见见她吧。”
钟仪点头,深深呼吸着,在燕惠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那么,我父亲在哪儿?”
“……”王散因有些沉默,片刻道:“他,病了。”
钟仪不明白他的意思,瞪着眼睛。
王散因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母亲去世后,钟叔大受打击,有些痴了,认不出人。”
钟仪已经说不出话了。
王散因道:“不是说他痴了,是说,他有的人不认识了,那时候我父亲来了一趟,他也认不出,费了好大劲,他却一脸恍惚:‘你怎么变老了?’”
钟仪:“……”
王散因道:“他大概,记得你的。”
钟仪苦笑,他在想像自己站在钟函面前,拼命证明自己是钟仪的场面。
“那么,我父亲现在在哪儿?”钟仪道:“我得去接他回来!”
王散因道:“这倒是不必担心,他住在韩王府,过的还算顺心,接你之前去看望一趟,比那段时间好多了。”
钟仪眼神复杂,道:“他,记得韩王爷?”
王散因笑了笑:“估计是韩王爷保养得当,没有我父亲老的快吧。”
钟仪:“……”
或许,他知道为什么父亲还记得韩懿。
但是,他不想说。
钟仪捏紧了拳头。
第一百二十一章:成全
安都,韩王府,王散因带着钟仪来到了韩王府前厅等待,华丽大气,上了茶水和点心,都是上乘的,钟仪抿了一口清茶,心渐渐平静些许。
王散因面无表情地看着墙上的字画,过了不久,韩懿来了,同来的,还有钟函,两人并肩走过来,如同璧人,钟仪看见,二人的手交握着,钟函修长的素指紧紧缠住韩懿的手指,手慢慢地捏紧了杯子,韩懿让钟函坐在上首,钟仪站了起来:“爹爹……”
“且慢……”韩懿回首,黑墨般的眼眸看着钟仪:“由本王来说。”
钟仪冷冷道:“我来寻我父亲回去,为何由你来说。”
韩懿露出遗憾的表情,又低低笑了:“他可能,不认识你。”
韩懿转头看着钟函,温柔道:“清之,你看……”
韩懿示意他看向钟仪的方向:“你认识吗,他是谁。”
钟函紧紧地看着韩懿,然后有些谨慎地看了一眼钟仪,又转过头来了韩懿:“……是谁。”
钟仪:“……”
王散因:“……”
韩懿当着他们的面亲昵地抚摸钟函的脸颊,又搂住钟函瘦削的肩膀,沉声道:“他们要接你离开。”
“什么……”钟函顿时颤抖了起来,害怕地看着钟仪和王散因:“不要……不要……”
钟仪看着钟函的模样,他的心狠狠皱缩了一下。
他尝试着走近了一步,露出笑容:“爹爹,同我回家吧,小仪回来了,你不必再呆在这里了。”
钟函刚看向钟仪,韩懿就捏紧了他的手。
钟函不解,侧头看着韩懿。
韩懿对他微微一笑。
王散因道:“王爷,可否同晚辈出去聊聊。”
韩懿瞥了他一眼:“你去一边呆着去。”
王散因抬头,冷冷地看着韩懿,一字一句地说:“王上说了,不够光明正大,等于强取豪夺。”
韩懿哈哈大笑。
钟函道:“笑什么。”
韩懿笑出了眼泪,低头温和道:“我先出去,你,在这儿坐一会儿。”
钟函抓紧了韩懿的手,钟仪在一旁看着,他看得出来,现在的父亲,对于这个男人十分依赖,韩懿终于同王散因走了出去,大厅里只剩下他与钟函,钟仪看着钟函,钟函低下头,修长的手摩擦着桌角,眼神游移不定。
“爹爹”钟仪叫了他一声,结果将钟函吓了一大跳,记忆里平日里总是温润平静的双眼里充满了疑惑,甚至有些害怕地看着他。
钟仪痛苦地闭了闭眼,有些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去,捂住脸,闷声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当初没有听你的话,非要留在郧地……结果娘亲走了,爹爹又成了如今的模样,我的家!我的家真的已经支离破碎了。”
钟函默默地看着,有些于心不忍,走近了些:“你……莫要太过伤心。”
钟仪抬起了头,红着眼,哽咽道:“你记得我吗?”
钟函微微有些愣住了:“你……”
钟仪拉住钟函的手,他的手还是很光滑,保养的很好,钟仪将他的手放在脸上,触摸着。
“你看看,我是谁。”
“……”
钟函很是犹豫,很快将手缩了回去。
可是,他看见钟仪红着眼睛的模样,心里隐隐作痛,又犹豫着,用手轻轻地抚摸了他的脸颊,然后是额头,眉骨,眼,鼻梁,钟函的手越来越颤抖,眼睛里开始淌出澄澈的泪水,嘴唇发着抖,钟仪抬着湿漉漉的眼安静地看着他。
“小仪……”钟函艰难地张开嘴,声音嘶哑道:“你回来了。”
钟仪点了点头,面色浮现了笑容,他慢慢道:“是的,爹爹,我回来了。”
庭院,王散因负手而立,韩懿坐在亭子里,面色有些阴沉,王散因转身,道:“韩叔,若我没有记错,您和王上说过,不会打扰钟叔的生活。”
韩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王散因道:“钟叔如今生病,钟仪前来接他,为何阻拦。”
“呵呵。”韩懿讽刺地笑了:“本王一直觉得,答案很是明显……自然是舍不得放开。”
王散因道:“钟叔之前受的打击很大,谢谢您的照顾,我父亲已经派了人前来接他。”
韩懿又是冷笑:“王贺倒是天天提防着。”他站了起来,眼神凌厉:“他就不怕,本王现在就把他的儿子给了解了……”
他的戾气太重,王散因不由退后一步,道:“钟叔他有妻儿子女,您又何必……”
“他是本王的,一直都是。”韩懿的眼中如同黑色的漩涡,怒吼道:“谁要是将他从本王身边带走,就是不要命。”
“……”王散因面无表情道:“可是您不能这样。”
“怎样。”韩懿冷冷看他:“纵然,在世人眼中,本王强取豪夺,用阴谋诡计将他留住,那又如何。”
韩懿环视着庭院,阴冷道:“只要他在本王的府邸之中,谁也动不了他。”
说完,甩袖而去。
王散因看着他的背影,响起父亲对他的叮嘱……果然,一个等待的起年月的男人,的确够偏执无情。
韩懿推门而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手微微颤抖。
钟函正抱着钟仪,二人相拥而泣。
韩懿的面孔有一瞬间的扭曲,他道:“怎么,父子相认了”
听见他特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二人同时抬起了头,钟函站了起来,想走过去,钟仪红着眼,抓住他的衣角:“爹爹……”
钟函犹豫了一下,看了看钟仪,又看了看韩懿,韩懿的脸逆着光,棱角分明的脸有一半藏在阴影里,不甚明朗,纵使如此,钟函还是向他走了过去,他轻轻拍了拍钟仪紧紧抓住他衣角的手,钟仪颤抖着,摇头:“不,不……”
钟函向韩懿走过去,一步一步,像是走向不太明亮的地方,却还是走了过去,韩懿看着他从远处走来,心里终于平坦了许多,藏在袖中微微发抖的手,又听话了起来,钟函走到了韩懿面前:“外面冷吗。”
韩懿道:“不冷。”
“下雪了吗。”
“没有。”
钟函点了点头,韩懿道:“把手给我。”
钟函有些不解,却依言将手放在韩懿的掌心里,干燥而温暖。
韩懿垂下眼睫,将食指上的祖母绿玉扳指摘了下来,戴在了钟函的无名指上,轻声说:“当年,我母妃告诉过我,若要是以后婚娶,便将它戴在婚配之人的无名指上,因为,它与心相连。”
“清之,我希望,你能同我,地老天荒,白头到老。”
钟函睁大了眼。
韩懿深深地看着他:“不离不弃。”
钟函低下头,看了看手指上的祖母绿戒指,这是韩懿不离身的珍贵物品,原来,竟然有这层含义。
他微微犹豫了,回头,钟仪就站在他们的阴影里,定定地看着他。
定格了的画面。
钟函转过了头,认真抚摸着玉扳指,看着韩懿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韩懿怔住了。
这是他曾经写在钟函字帖里的话语。
二人对视,似乎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那次的灯会,韩懿写下“月圆夜,灯如昼,月比伊人容,只堪羞”,却被人传到了燕惠手中。
“不行,你必须去将那个花灯要回来。”
“可是……”钟函有些为难的模样。
韩懿板下脸来:“你不去,那就算。”
作势要走。
“别,别……我去就是。”
一盏花灯,三个人,成全的,只有二人。
韩懿站在远处遥看着那一对有情人,星光在他的背后,冷冷淡淡,孤孤单单。
朱门,鲜红似血。
“你会后悔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韩懿冷冷地看他一眼:“字面上的意思。”
钟函气急,转身就走。
韩懿看着他的背影,昳丽高傲的脸孔上浮现了黯然。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知道,他想要的,一定会得到。
情感不同于物质,策划着去得到的时候,其实也赔进去了自己,纵使牺牲了这么些年月,他依旧甘之如饴。
或许,早已经陷入了吧。
钟函就在身旁,自己还未老去,这已经足够。
钟仪侧过脸,慢慢背过了身。
他没有再去找过钟函。
王散因有些不解,钟仪却未打算去解释。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想问我为何我不将父亲带回来。”
“嗯。”
“成全。”
王散因有些讶异地看着钟仪。
钟仪却淡然道:“我成全了他,其实,也成全了我自己。”
他向王散因笑了笑,大步离去。
他的背影,是猩红色的披风,张扬艳丽,在寒冷的冬天,冷艳而坚决。
第一百二十二章:除夕
今年的除夕,同以往的心境又有些不同了,
王散因邀钟仪去一户友人家共度除夕之夜,钟仪婉拒,王散因再三劝说,看着他渐渐冷下来的脸,钟仪无奈地妥协了,
原来,王散因所说的友人,便是白廷,
站在大气的白府门前,钟仪心中百感交集,
那扇大门打开,似乎会走出一个倩影,对他甜甜的笑,
白廷是坐在轮椅上的,往日气宇轩昂的风采不见,有些颓然的模样,穿着厚厚的堇色常服,很是消瘦,
他看了看钟仪,表情微微波动:“钟仪……”
钟仪应了,
白廷抓着王散因,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四妹知道吗,钟仪还活着,我四妹知不知道……”
他的语气很是急切,钟仪微微怔了怔,
只见王散因淡淡道:“放心,早就打过招呼了。”他推着白廷往里面走:“过些时候,他便随我去希宫。”
白廷轻声说着什么,钟仪站在门外,心下怅然,
进了门,萧条的景象还是让钟仪大吃一惊,记得最后一次来,这里依旧是画栋雕梁,碧瓦红墙,如今,却有了几分颓圮的味道,爬墙虎枯萎了,苍黄色一片一片地趴附在墙壁上,了无生机,
统共只有十几个家仆,似乎是白廷用惯了的仆人,全都不卑不亢地站在院落里,圆桌上摆了饭菜,还算是丰盛,钟仪和王散因入座,一个仆人伺候着白廷,
天色渐渐暗了,有人掌灯,天色不明,又有些寒冷,
王散因道:“饭菜凉了,不如去里面吃。”
“也好。”白廷放下碗筷,淡淡吩咐道:“撤。”
四个家仆收拾了饭菜,
仆人推着白廷去内厅,他随行动不便,一举一动的贵气依旧在,放置在这几分死气的大庄园内,倒是落魄的贵公子模样,
到了内厅,灯火通明,饭桌居然换了一桌新的热菜,鸡鸭鱼肉,附上热酒,
白廷径自倒了一杯,向他们道:“请畅饮。”
王散因和钟仪举杯,
白廷一饮而尽,复而,又自饮自酌,
钟仪心中不大明朗,看向王散因,王散因向他使了眼色,
他低下头吃饭,不解:如今这个地步,怎么还如此浪费,
有些沉默的晚饭,俱当是安慰有些孤单的人,
酒过三巡,白廷本就身体欠佳,竟然说起了胡话,他指着饭厅上悬挂的画像,大喊道:“父亲,你竟然如此偏心。”
“偏心”二字咬的极重,钟仪被他吓了一惊,轻声道:“可是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