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大喵刚想松一口气,气才出来一半,沈母接下去说的话,硬是让他把剩下半口气给噎了回去。
“小贺,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和小源到底是什么关系?”
第七十五章:岳母(三)
“你和小源到底是什么关系?”
“?!”贺大喵惊得身体一僵,勉强笑道:“我们、我们是好兄弟呐。”
“兄弟?那你紧张什么?”沈母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放在他肩上的手往下按了按,“你不用瞒我,老婆子虽然眼瞎,可心里敞亮,我看得出来。”
“看、看得出啥?”贺景瑞盯着沈母苍老的脸,那张脸上除了盲眼之外,似乎还有另外一双眼,自打第一次见面就一直在注视他们。
“你没有孩子,你不懂,做母亲的都希望儿子有个幸福的家,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沈母的手缓缓垂下来,语气里满是无奈和遗憾,“可小源不愿结婚生子,还想给我弄个什么试管婴儿……我这几天整晚睡不着觉,我就在想,他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呐?”
贺景瑞心跳如鼓,所有神经都紧紧绷着,他咽了口口水,很想向沈母表表决心,所幸脑子里还有一点清明,才没说出过分的话。
“小贺,”沈母面朝贺景瑞微微偏了头,是个要倾听的模样,“你能答应我一件事么?”
心跳如急促的鼓点越发响亮,充斥了整个耳朵,在一片嘈杂中,贺景瑞听到沈母的声音远远的传来:“阿姨想请你替我照顾小源,照顾一辈子。”
一颗幸福的炸弹把贺大喵炸晕了!
不是都说岳母不容易讨好吗?不是要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和气力攻坚吗?老太太轻飘飘一句话,算是同意了?这么就把小鞋匠交给自己了?
苍天啊,大地啊,你们要不要对我这样好?!
“小贺,你、你没事吧?”沈母被他一副呆愣的样子吓到了,拉着他的胳膊晃了晃。
“我我我没事!我、我只是太高兴了!妈呀,您真是清源的亲妈呀!”贺大喵回过神来,差点没从沙发上蹦起来。
听到他的胡言乱语,沈母微微蹙起眉头,嗔道:“这孩子,傻了吧?乱说什么呢?”
“妈,我没乱说,我以后可以叫您妈了?您刚才是这个意思吧?”他握着老太太单薄的肩膀连连追问。
“嗯。”老太太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贺景瑞兴奋的心情无以言表,激动得在办公室里转圈,好容易平复下一点儿,他才又坐回沈母身旁,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妈,您是怎么看出来我们的事?还是有人跟您说了什么?”
他叫妈叫得那叫一个顺溜,倒是沈母还不太习惯,听到那个“妈”字时,皱了皱眉。
“没人告诉我。虽然杨柳村是个小地方,可也是有过这种事的,我小时候见过呢……”
沈母断断续续地说着,陷入了回忆——
老太太有个远房的表叔,据说长得很英俊,可惜体弱家贫,为人又有些“女气”,年纪老大了仍说不到媳妇儿。
她记得这位表叔很是和善温柔,全家都不待见自己这个瞎子,唯有他对自己最好。他会给自己做红豆糕,会给自己买花衣服。可惜这样好的人却没有姑娘喜欢。
表叔的邻居,是个憨厚的壮汉,一直很照顾表叔,不但帮他干农活儿,甚至连需要出力气的家务也包了。
她还记得,表叔带她去放羊,那汉子陪在表叔身边,听表叔轻言细语地说话,厚着脸皮央表叔给他补衣服……尽管她看不见,但她可以想象出那俩人在一起的画面有多和谐。
“我后来听人家说他们是……兔子,哎……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和小源,像他们。”
“呵呵呵呵。”贺景瑞心想,老纸哪里像兔子了?有谁见过这么大只的兔子?!小鞋匠像白兔倒勉强说得过去。
“村里人封建,容不下这种事,像他们那样的命都不好……”
表叔和他邻居的事被村里人知道后,他们在村里遭受到很白眼和虐待。有人往表叔门前泼粪,有人拿石头、垃圾扔他们,后来甚至发展到被压着游街体罚!
她仍记得,在又一次示众中表叔被打昏,那汉子护着表叔发疯似的嚎叫,第一次反抗了欺压他们的人,结果在村口被吊了半天。
她心疼这个待她比父母还好的表叔,悄悄跑到牛棚里把他们放出来。这两个男人互相搀扶着消失在夜色中,从此再无音讯。
这大概是她一生里做过的最大胆、最有血性的事,一心想的都不让表叔被打死,完全没考虑要是被发现会给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带来什么灾难!
多亏她是个瞎孩子,没人会注意,才可以在大人的眼皮下放走那两个“腐化堕落的兔子”。
当发现儿子跟表叔一样时,她吓坏了!并不是有什么道德上的禁忌,主要还是怕儿子不被人接受,会遭受表叔那样的不平对待。
尽管时代不同了,尽管贺景瑞似乎有保护爱人的实力,但她非常非常清楚,这条路不好走!如果不是不得已,身为母亲她绝不会不加阻拦,任由儿子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可她又想,自己是个懦弱的人,从来没有保护过她的小源,不如、不如把他交给这个真心爱着他的青年。希望他会像那个乡下汉子对表叔一样,不离不弃。
她很想哭一场,可干涸的眼眸怎么样也流不出一滴泪。她只得在一片黑暗里安慰自己,也许这就是命,命啊……
被贺景瑞送回家后,沈母跟儿子长谈了一次,算是默许了他俩的关系,只要求尽量不要让村里的老乡知道,钟大富父女俩也要瞒着。
两个男青年实在没想到沈母这样好说话,轻轻松松就让他们过关了。甚至还让贺景瑞回“清瑞”住,别因为她来了就“两地分居”。
贺大喵对小鞋匠的思念正浓呢,岳母一发话,他立马开开心心地回来。当晚就和小鞋匠热烈又隐忍地滚了一回床单。
抱着累坏的小鞋匠,贺大喵心满意足开始遐想。
最能影响沈清源的岳母已经搞定,而钟小弟则是替他潜伏在人民内部的无间道,张永靖被他捏着软肋,杨柳村那边的障碍算是基本铲除了。他看小鞋匠的娘家就是一马平川,康庄大道……
忽然,大道上出现了贺成功的身影,如此伟岸,如此巍峨,是一个他难以企及的高度,从未被超越!
贺大喵刚竖起的尾巴在对老爸的想象里尿了。老爹就是上帝专门派来阻止幸福结局到来的大Boss,以他目前的战力值……算了,还是慢慢磨吧。
然而贺景瑞没想到,沈母之所以这样轻易同意他俩的事,原来是另有隐情。
那天也是巧,贺景瑞到贺氏旗下的仁德医院开会。会议结束后,他顺便到医院内转了一圈,竟然在大厅里看到孤零零的沈母。
时值看病的高峰期,大厅里人流熙攘,老太太一个盲人,即使别人有心让她,仍不免被挤到。她杵着手杖在人堆里跌撞,看上去着实不安全。
平时导医台的护士遇到这种情况,肯定会上前帮忙,无奈今天实在太忙了,每个工作人员都恨不得多长出几只手,完全顾不上了。
老太太单薄的身体宛如漩涡里打转的叶片,一会儿被卷到东,一会儿被卷到西,随时都会被吞没似的。
贺景瑞看得胆战心惊,几步跑过去护住她,低声道:“妈,您怎么一个人跑医院来了?清源呢?”
“小贺?”老太太茫然地抓住他的衣袖,说:“小源他、他不知道我来医院。”
“您是要看病么?哪里不舒服?我带您去看。”
沈母像被火烫了似的往后缩了缩,神情躲闪地说:“我、我没病……我就是路过,来看看……看看……”
贺景瑞看她表情有异,并没继续追问,只说:“那我送您回去吧。这里人来人往的,被撞到可不是玩的。”
沈母只得任他扶着,慢慢地跟他走。
但他转身就把老太太带到医院花园的长廊下。
“小贺你这是要去哪儿?”
贺景瑞不由分说把她按坐在木椅上,双手握住她布满裂纹的手,以一种既贴心又不容反对的口气说:“妈,您跟我说实话,您是不是生病了,故意瞒着我们呐?”
沈母低着头不答话。
贺景瑞又说:“您既然承认我了,我至少是您半个儿子,这是您跟我说。您要是不愿告诉清源,我可以不告诉他。”
沈母的睫毛动了动,仍旧不说话。
“您一个人看病不但不方便,还有危险。医院那么大,做检查什么的,您找得到地方吗?您想想,您万一摔伤了,清源他们得有多着急。”贺景瑞换了方向,用现实困难说服老太太。
沈母胸脯起伏,被握住的手指蜷起来又伸开,再蜷起来再伸开……她终于缓缓开口:“我这次进城,是、是来检查身体的……”
原来沈母年初的时候,不时会腹痛,先开始比较轻微,她并没放在心上。后来疼痛加剧,她以为是拉肚子,吃些治腹泻的药便不管了。直到村里一位老人因为结肠癌去世,她无意中听说老人生前就会腹痛拉稀,后来发展到血便,等腹部出现大面积硬块时,已经是癌症晚期了。
沈母那时也偶尔会有血便,腹泻药也不管用,她就吓到了,怀疑自己得了结肠癌。
但她怕家人担心,对谁都没提起,只说想儿子要进城。中途钟秀芳和张永靖吵架给耽搁了一个月,直到这个月她才有机会进城。
本来她是要让沈清源陪她来检查的,可看到儿子好不容易过上安生日子,她实在不忍心给他添麻烦,最后决定瞒着儿子们自己来医院。
老太太说完之后不忘叮嘱贺景瑞:“实在检查不了也没关系,你千万别跟小源说。”
贺景瑞拉起沈母,斩钉截铁地说:“有我在怎么会检查不了?!走,我这就带您去!”
第七十六章:岳母(四)
检查果然进行得很顺利,基本上一天就全做完了。
贺景瑞安排沈母住院等结果,顺便疗养观察,两人又串通一气说沈母跟张奶奶出去玩了,过几天回来。张奶奶这边也说好要怎么圆谎。
之后就是焦灼的等待。
沈母对于得病一事仿佛是看淡了,并不是特别在乎,每天牵挂担忧的就是两个儿子。跟贺景瑞说得最多的,也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拜托他好好照顾沈清源两兄弟。
结果出来那天,贺景瑞在病房门前站了好久,始终不敢敲门进去——不知道如何告之她病情。
门从里面打开,沈母习惯性地微微侧头,问:“小贺?”
他只得硬着头皮应道:“妈。”
“都在门口站那么久了,你怕什么?进来吧。”
“……”贺景瑞走进病房,默默地望着老人,嘴唇动了又动,却像粘住似的怎么都张不开。
“结果出来了?”沈母淡淡地问。
“嗯。”
“是不是癌症?”
贺景瑞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忘记了老人看不见。
可老人却像有神通、看到他点头似的,默了一会儿,平静地说:“知道结果我就安心了。”
然后,居然就没后话了。老太太只一个劲儿赶他去上班。
她这种表现实在太诡异、太不符常理了!
贺景瑞坐上电梯还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实在不放心,下到地下停车场又折返回去。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病房门口,发现门虚虚地掩着,沈母正背对门打电话。
他偷偷贴着门缝,就听到老太太说:“对,老李进城看儿子,明早回去。我跟他约好了一起走……不用,我已经请他买票了……你不用送我,我直接从这边走……小源,我向小贺借了点儿钱,你记得替我还他,从我给你的存折里取……”
老太太的话瞬间就把贺景瑞炸醒了。
老太太刚挂下电话,他就推门进去,急问道:“妈,您要回去?”
“你怎么又回来了?”沈母怔愣道。
“您先回答我,您是不是打算一声不吭偷偷走?!”贺景瑞几步冲到她面前,瞪着眼问,“您不想治病了?”
“不治了。”沈母说话的口气好像生病的并不是自己,透出一种冷酷的漠然,“治也治不好。”
“医生说了,您这病发现得早,治愈率有50%呢!您怎么能不治?”
“不是还有50%治不好?”沈母淡淡地笑道:“我见过村里得癌症的人,花好多钱,遭好多罪,该死照样死,自己受罪还连累家人,何苦呢?我也活够了,死就死吧。”
“您就别闹别扭了……您不想想,这种事怎么瞒得住?”
“瞒得住就瞒,要是瞒不住,我就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到死了,烂了,一了百了。”
贺景瑞凝视着老人浸满沧桑的脸,心底升起一股寒气,那种表现与其说是看淡生死,不如说是对生命已经绝望。
“妈,您不用担心钱,我有钱,可以给您最好的治疗!一定治得好!”他急急地说,努力想把老人从死亡的深渊旁拽下来。
“我知道你有钱,我也知道你是好孩子……”她稍稍转头,面向窗外投进来的阳光,被太阳照到的脸庞宛如一尊石像,透着心灰的死气。
“我已经半截身子埋进黄土了,不要把钱浪费在我身上,你们的路还长着呢。”
她的话让贺景瑞既心酸又害怕。
或许对沈母来说,活着的痛苦比快乐要多得多,可他又怎能眼睁睁地放弃呢?
“妈您不要这样悲观,就是因为路还长,您都没享过清源和我的福,还有小弟的福……您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治不好?!”
他因为说话太急,带上了些微的哽咽。真切的关心担忧终于传染给沈母,老人雕塑似冷静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龟裂。
“我是您半个儿子,有责任给您治病。我瞒着清源带您来检查,现在检查出癌症您却走了,别人还当是我没孝心不给您治病,您这是置我于不义!要是让清源知道,他会恨死我的!我们好容易走到一起,没准儿就为这事闹掰了,您这是置我于无情呐!”贺景瑞终于恢复了他的好口才,喷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咣咣地朝沈母砸去,老人顿时凌乱了。
贺景瑞看到她动摇,立刻再添把火,“您要是不治病,我现在就通知清源!我不能放着您任性,罔顾了您的生命,也不能为这种事丢了爱人!”说完他拿出电话,故意很大力地摩擦衣服发出响声。
“别!你别告诉他!”沈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嘴角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两道浑浊的泪渍染湿了她的皱纹。
贺景瑞收起电话,拉过椅子坐到她面前。也不说话,就门神似的坐着,像是怕她跑了。
沈母默默地流了一会儿眼泪,拉起衣袖擦干眼角,说:“好,我治病。都听你安排。”
那次谈话后,他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作为一位盲人,沈母有一种比正常人强出很多的自尊心——最怕给人添麻烦,最怕成为别人的累赘。这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贺景瑞主动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对她家人隐瞒了实情。这意味着,老人欠下了他一个大人情。但沈母什么都没说,一方面是大恩不言谢,一方面也是全心全意地依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