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天将亮的时候,小白听到先飞奔来告诉,道:“太子回来了。”都拥簇了慕容冲跑出去,瞧见车已经停了进来,只另让人抬了铺着毛皮的软椅出来抬拓跋寔。慕容冲早已跑到跟前,扶了拓跋寔上椅,瞧他精神似乎差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冷的关系,全身的红变成了一种青乌色,但仍是笑笑的。慕容冲只眼巴巴望了问:“怎么样?”拓跋寔望了笑道:“皇上答应了。”慕容冲便是欢呼胜利,问:“谢谢你咯,你是不是跪了很久?辛不辛苦?冷不冷?”一边说话一边跟在他的椅轿旁一起进屋,叫人把火盆挪过来,急着道:“你等我啊,我马上就回来给你吹气。”说着就要跑走。拓跋寔一直笑着跟他说话,问:“你去哪里?”慕容冲喜道:“去告诉小寰这个好消息咯。”拓跋寔道:“叫别人去告诉他们,你留下陪着我吧。”慕容冲歪头想一想,也好,现在拓跋寔比较难受,便招手让小段、小白过来,凑到一起悄声嘱咐道:“先不要这么告诉他们,要不然就不好玩了,你们跟孤王妃说,要是她同意我和小寰成亲就救,她儿子也能活命,要是她不同意么,就杀她全家,以后想找咱们报仇都没人啦,”想一想,又道:“玉娘姑姑也很关心斤哥哥的,也要这么吓一吓才好玩,要她跟永叔叔成亲。”小段、小白点一点头跑走。
一一九、代太子亡
慕容冲便跑过来给拓跋寔的伤口吹气,问:“那你要不要去睡觉?”拓跋寔摇头道:“不睡了,你困不困?”慕容冲指了他好笑又好气:“我要给你吹气嘛?要不然你就会疼的,你忘记啦。”拓跋寔笑:“是啊,真的忘记了,那辛苦你了。”慕容冲坐在他身旁一边吹气,一边摇头道:“不辛苦,皇上是不是不杀小寰,也不杀玉娘姑姑,要把他们全部都放咯?”拓跋寔道:“嗯,全部都赦免了。”慕容冲还是有些崇拜,道:“可是斤哥哥伤了你,连他也不杀么?”拓跋寔道:“嗯,拓跋斤也放了,连阿宽、老铁他们统统都放了。”只歪靠在椅里,声音越来越低,精神更差了。慕容冲道:“你真厉害,一下子救了这么多人。”拓跋寔轻声道:“本来想为你做很多事情,现在也只能做这一样啦。”他们一处说话,阿惜早有丫环去报知太子回了,便也起来端了熬好的汤药过来,道:“太子服药吧,喝了药去床上躺下来休息一会吧。”拓跋寔看了笑道:“不躺啦。”说着,又看了汤药,接过认真饮下。慕容冲睁着眼看他,总觉得有点奇怪,拓跋寔不单止看自己,看阿惜、看汤药,不管看什么都是这样一副以前从没有见过的神情,这种神情吸引着慕容冲,可是又看不懂。太子服过汤药,阿惜甚为识趣,道:“那我去做些吃的。太子、穆小姐有事叫我。”接过药碗便退下去了。拓跋寔喝过药似乎精神又恢复了一些,却把目光转去望窗户。慕容冲也追随着他的目光,总想弄明白其中的含义。他向来喜欢察颜观色,往往只瞧人眼神面色的细微变化便可看出人的心理,这时自然有心要研究清楚。跟着看去,窗户却是闭着的,而且漆黑一片,现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马上就要天亮,听起来静悄悄的外面的风已经停了。拓跋寔道:“雪停了,风也停了,看来今天会出太阳,我想上顶楼晒一晒太阳。”慕容冲道:“好。”便扶了拓跋寔起来。这时韩凌、小高见万事已定,早放心一处说话休息去了,小红、小瑶跟了小段、小白去见小姐,只宋西牛心里有数,仍是远远的跟着他们。安排人另外抬了软榻上楼摆放。
慕容冲扶了拓跋寔登阁上梯到最顶楼,拓跋寔只让人把软榻铺了厚厚的毛皮摆在廊外,便坐在顶楼外面居高临下瞧看天地。登高能望远,此处的视线便是开阔无边,这时,天色已经蒙蒙发亮,瞧得见绵延起伏,一望无际的银亮,便是城外荒山万里的积雪满覆,因无人践踏还未开始融化,俱是银妆素裹。拓跋寔只微微笑着瞧了,慕容冲只偏了头捉磨他的神情,瞧见他似乎有欣赏之情,便也攀到栏杆前瞧看,称赞道:“真好看,就好像满天的白云,咱们就在云霄宝殿。”他这人向来喜欢察颜观色,投人所好,讨人喜欢的了。又指了欣喜道:“你瞧,那秃树上还有两只鹊儿在打架,瞧见没有?”一回头,瞧见拓跋寔的目光便又有些发怔,奇怪的眼神,好像很复杂,又好像很简单,痴痴望着天地万物,似乎有几分深情,有几分留恋,有几分不舍,瞧着鹊儿和自己时,甚至流露出几分羡慕,羡幕这些鲜活的生命。慕容冲再是聪明,没有这番经历,又怎么能看得透一个清楚地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即将远离这人世间的一个青年的心理?慕容冲只歪着头,看着他露出一种似乎悲天悯人的温柔微笑,眼望了轻缓起伏、连绵不绝的白色山坡,轻声笑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春夏之时绿草遍地,其间还有牛、羊群,那时风光更好。”慕容冲道:“那咱们夏天再来瞧。”说着,又回来替他吹伤处。天色更加亮了,云层太厚,太阳出不来,天地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干净,拓跋寔的紫乌肤色愈加清晰明显,只看着慕容冲瞎忙,道:“对不起啦,我曾说过赛会的最后一日要送一份大礼物给你,本来是想让你当皇后令你惊喜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只让你受了惊吓。”慕容冲虽然不是很清楚现在的状况,但他本是极其敏感的人,又天性善良,下意识并不说穿身份,却是想到,安慰他道:“不是啊,我一吓就能说话了,你瞧多好,比当皇后好得多了。”拓跋寔笑一笑,道:“好了,我现在不疼了,你休息一会儿。”慕容冲果然停下捧了头道:“把我都吹晕了,那咱们玩什么?”拓跋寔只看了他笑,慕容冲想了想道:“下棋玩吧。”拓跋寔点头道好,宋西牛便让人取了棋来。慕容冲自和拓跋寔对奕起来。正凝神下到半局,慕容冲偶一偏头,倒吓一跳,只见阁屋里楼梯处立着一个高大黑影,只如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看着这边,也不知站了有多久了,却正是皇帝拓跋什翼犍。因阁里没其他人,宋西牛和他们都是在廊外,因此也没人发现。慕容冲只奇怪地瞧了,拓跋寔手里拿了一枚棋子正要下,见他这样,便也偏头瞧来,正与什翼犍视线相对,也是微奇。
什翼犍上得楼来,本来只专心瞧了儿子的一举一动,连自己也不知站了多久,慕容冲看他时他也不知道,只拓跋寔看过来时方才惊醒,倒有些尴尬,忙走前几步,道:“我是来告诉你,贺夫人生了,是个儿子。”拓跋寔并不起身,只仍是微笑欢喜道:“恭喜父皇。”慕容冲听了也是欢喜,只宋西牛行礼见过皇上。什翼犍的神色也显得比平时柔和了一些,也走了出来到廊上,道:“听说出生的时候满室红光,将来恐怕是个有些作为的,这些年都是因为父皇把你的婚事也给耽误了,你为了国家奔忙,也没有留下一子半女,就把他作为你的儿子吧。”宋西牛远远在旁听得怔住,这世上当真是各种离奇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拓跋寔显然也是有些吃惊,重复一遍道:“作为我的儿子?”显得疑问。什翼犍却是点头肯定道:“不错,你给他取个名字吧。”慕容冲挠一挠头,宋西牛还在想不通:这儿子转眼就变成了孙子,恐怕也只有胡人才做得出来。却说什翼犍这是什么打算?原来太医情知太子已经命止当日,经过商量,早已报知了什翼犍。什翼犍闻知这恶讯自然另有伤悲。而拓跋赛会的叛乱行刺事件经过刘库仁、贺讷调查,多少也牵扯出了什翼犍的长子拓跋寔君,是什翼犍把这案子压下了,不愿再深做追究,一则是找不到确凿证据,再则,眼看已经有一子保不住命,他也不愿再失一子。什翼犍这样考虑倒并非完全是出于父子之情,他这种人却是把国家利益看得更重于儿子的。实则是因现在代国亟缺人手,他这两个儿子本来已经长成,又经年管事,十分得力的,早成他的左膀右臂,如今即已断去一臂,便不愿再自残另一臂了。然又虽是如此,他也不过是要用长子拓跋寔君之才,却已对他死了心,又对小儿子拓跋窟咄也颇有些心寒。这身后事的安排,三个儿子之中他倒还是只属意太子拓跋寔,其实早有心将皇位传于拓跋寔。如今,却在拓跋寔将死之日新儿诞生,也算是一件奇事,什翼犍便以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安排,这新儿或便是拓跋寔的转世化身。又听婆子们说新儿出生时满室红光,现出异像,因此便有重点栽培新儿,将来由新儿继任的想法。却仍觉得亏欠于拓跋寔,便想出将新儿做为拓跋寔的儿子,这样,虽然拓跋寔生前没有做成皇帝,但儿子将来继任以后必要追封先父为帝,也算是圆了拓跋寔的一个心愿了。
却说拓跋寔自然没想到这么多,听了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些迷糊,却也只顺从点一点头,想了想,问:“珪字怎么样?”“拓跋珪?”什翼犍难得的笑一笑,道:“等珪儿收拾好了便让他们送过来。”说着,又把带来的一个包袱交给慕容冲,道:“这是你的百镒黄金,原封不动,你瞧一瞧。”什翼犍或残忍,或无情,但却是个信诺的人,他曾答应过慕容冲出来后返还这百镒黄金,如今便亲手交给他。慕容冲抱了便是大喜,忙打开瞧看,金锭中有一个凹了一点点是被什翼犍扔出去砸坏的,还有一个在他和拓跋寂打斗中被长剑划了一道印子,不错,这些金锭果然便是他原来的那些,只瞧了便是喜不自禁。待得从金锭上抬起头时,什翼犍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只拓跋寔坐在对面微笑着望着他。慕容冲便捡出两个金锭递过去,道:“这个给你,拿去买药吃,吃了药伤就会好。”拓跋寔只是笑笑地看着他,慕容冲见他不接,以为他嫌少,便又捧了一捧出来,道:“那给这么多给你咯?”拓跋寔仍是笑笑地看了,慕容冲把金锭放回包袱,连包袱递给他,道:“那全部都给你好不好?”拓跋寔收了笑容俯身过来,却不接包袱只轻轻抱住了他。慕容冲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怕碰疼了他胸口伤处。过得一会,窟咄也来了,拓跋寔才放开他细细跟弟弟交待一些读书,练武,辅助父皇等事宜,窟咄都听着。慕容冲自去一旁栏杆附近自在玩耍。等窟咄一走,小高跑了上来,道:“那母……段女侠来了,急着要见小……小姐的叔叔。”慕容冲听得又喜,看来什翼犍守信,小寰他们都已经放出来了,小叔叔一直说什么‘昆仑山‘的胡话却总是不睁眼醒过来,玉娘姑姑来了,说不定再吹一吹气小叔叔就会睁开眼了。喜得便要跑走去看小叔叔。跑得两步进阁,身后宋西牛不但不跟着他,还在他身后叫住道:“小主人……”慕容冲回头,宋西牛叫住他却不说话,只拿眼神瞟向拓跋寔的方向,示意他还要陪拓跋寔。
容冲便转而去看拓跋寔,拓跋寔也正向他看过来,他窝在厚厚毛皮的软榻里,已经不能动弹了,只有脸露出来,因为天色已经大亮,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是一种正常人不可能有的灰青色,脸色是越来越难看了,只是神色不变,仍然是那么笑笑地看着他,背景是衬了白云的天,白雪的地。便显得他一个人浮在当中有些孤单。慕容冲猛地站住,忽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拓跋寔仍是笑笑地说:“不如把你叔叔也抬上来吧?”慕容冲呆得一呆,摇头道:“不好,有玉娘姑姑陪他么,我跟你玩。”宋西牛便道:“我去看着,有什么消息便来告诉小主人。”说着,下楼去了。慕容冲走回原处坐下,面前的半局棋还是那么摆着,只瞧着棋局也不知为何便扑扑落下泪来。拓跋寔便渐渐由笑现出忧色,轻声道:“没有我你怎么办呢?你长得这么美?又在这个世道,谁可以保护你呢?”慕容冲闻言倒不哭了,反睁大了眼,奇道:“你说有人会欺负我啊?怎么会?这天底下最最厉害的母……亲和三哥都拿我没办法,我有很多兵马的,喂,是我保护别人好不好?我也能保护你,你要是被人欺负了告诉我啊,我来打他屁股。你……”突然看到他的鼻子里滴出血来,吓了一跳便不再说了,指了吃惊道:“……你的鼻子怎么流血了?”说着忙掏出帕子去替他拭血。拓跋寔只是一动不动靠着,微微睁着眼睛微笑着看他,声音却已极轻微,甚至开始有些断续,道:“其实,我早听他们说过,说你其实不是女孩儿,是个男孩儿。那时,你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不可能……出现的地方,我,我很喜欢,我一直,一直不敢深……问你,也不敢……查你,我怕,你是天上的……神仙,一查,你就飞走了,不见了,我本来一直活得……不大快活,……见到你……才觉得快活,只希望,这世上……当真有这么一个蓉儿。现在,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慕容冲只惊恐地看着他鼻子里的血越流越多,擦都擦不完,嘴角又有鲜血流出来,忙道:“你怎么了?等等啊,我去叫太医来。”说着心慌慌地飞快跑走,只跑下一层楼见到第一个丫环便让她快去叫太医,又立逼着她先把衣裙脱下来再走。自边哭边胡乱把这女子衣裙穿上又上来见拓跋寔,道:“你瞧,我就是个女孩儿嘛,我是穆蓉啊,你不要再流血啦。”拓跋寔微笑着握了她的手,却把眼睛缓缓闭上了。
一二零、睥睨天下
太医过来了,慕容冲尚自一手拉了拓跋寔,另一手用已经被鲜血染透的丝帕执着地不停擦拭拓跋寔唇鼻涌出来的鲜血,又拉太医道:“你快过来帮忙,叫他不要流血啦。”太医道:“太子已经……”这时韩凌几人都听宋西牛说了,也赶了过来,几人一看便知情况,分别对视一眼,也不等太医说,几乎同时去拉慕容冲,道:“太医来了,咱们先去瞧瞧你叔叔怎么样了。”慕容冲反对不走,道:“不是啊,他还在流血。”宋西牛劝道:“太医会处理的,这里地方小,咱们先下去,不要耽误太医诊治。”几个人连哄带拽,不由分说,拥了慕容冲便走,慕容冲也有些茫然,任他们拉着走,只频频回头去看。刚走到楼梯处,阿惜等一干侍妾也跑了上来,从他们身边跑过去围了拓跋寔便放声大哭。慕容冲听了也哭,便不肯再走,推开小段、小高也跑过去哭,韩凌、宋西牛几人各自为难看了,也没有办法。又有窟咄带着几个公主各自垂泪哭泣也上楼来了,这上面阁楼小,便显拥挤,韩凌让小段他们先下楼,只和宋西牛跟在慕容冲身后苦劝,尚自哄劝道:“你累啦,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咱们等太子好了再来。”说着仍是拉他离开,慕容冲只低着头垂泪被他们领着下楼。下到大殿,小段几个便围上来,慕容冲也不看他们,默默独自到椅上坐了伤心,几人也不知该怎么劝,只或站或坐地在旁边陪着。小瑶也回来了,打了热水来到椅边替他擦脸净手,又帮他把乱七八糟的女裙除去,一边道:“小王爷,咱们小姐从牢里放出来啦,不用再杀头了,你开不开心?”慕容冲听了,便抹一抹泪点头道:“开心。”韩凌等人瞧见这才围过来,小段道:“王爷叫咱们去吓唬吓唬孤王妃,咱们照王爷说的去做,你猜孤王妃是怎么说的?”慕容冲听了,便有些好奇,问:“她是怎么说的?”小白愤慨道:“那个段玉娘虽然没有一口答应,但不说话嘛咱们也当她是默认了,十成准了有八成。那个孤王妃真可恶,脾气又臭又硬,说什么宁愿全家死光也不会答应你们成亲,还叫王爷你死了这条心,休要痴心妄想,真是气死人了。”宋西牛道:“啊,那这件事可难办了,不知道王爷有没有什么好办法?”慕容冲瞪了他们一眼,却也撑着下巴想了想,只是脑子晕晕沉沉早已困乏不堪,什么也想不起来,眼皮倒有些睁不开了。小段便道:“小王爷先睡一会儿,睡醒了就有办法了。”韩凌道:“这里进出的人多,我们过那边去。”说着,拥了慕容冲出门,慕容冲也不再反对,跟他们出来去见永叔叔。一行人刚到偏殿,慕容冲眼角瞥见一个高大背影正往大门外出去,正是什翼犍。想一想,便跑去追他。除小瑶外,韩凌等人自然跟着,追到二门处时,皇上的亲卫随从出来阻挡,不许他们靠近皇上,慕容冲道:“我有话要跟皇上说。”说着跑过去,随从倒不拦他,也只放他一人过去,拦下韩凌等人。韩凌、宋西牛五人便不过去,只也和随从他们一起在后远远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