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那小家伙拿走我的一样东西,”两人的距离克制而守礼,孟谭秋在肖想躲避的视线中又向前迈一步,伸手勾起肖想脖子上的吊坠,缓缓道:“奶奶留给我的芙蓉红玉,左凤右凰原本是对儿鸳鸯坠。”修长手指轻巧的在吊坠上轻轻一撮,原本一体的红玉竟从中间呈乾坤图样分离开来。
肖想浑身一颤,为那手指触碰脖颈带来的丝丝痒意。心下更是惊愕于孟谭秋所说,这个吊坠他一直贴身佩戴,15岁那年母亲交给他时只说是他的东西,没想到竟还有一段他不知的过去。
鸳鸯坠么……
其寓意,不言而明。
孟谭秋只是取走为凤的那半边玉,按住肖想欲扯下吊坠的动作,看着他意味深长道:“这东西本来就是你的,既然戴了这么久,那就一直戴下去吧。”瞥一眼手心里的半边玉,笑道:“属于我的,我已经拿到了。”
下意识的摸上颈间,圆润的玉坠突然多了几处硌手的棱角,划过手心压出深深的痕迹。清冷的眉眼再也不复平静,“表哥……”
孟谭秋把他的慌乱看在眼里,直视青年的眼睛叹息般开口道:“我们之间并没有血亲,小想,我更希望你唤我的名。”
肖想后退,却退无可退,他几乎在对方温和而又霸道的气场下溃不成军。嘴唇喃喃动了动最后只是带着祈求的看着对方。
孟谭秋眼神暗了暗,他接受拒绝却不能容忍逃避。突然伸手揽住对方的脖子,在青年惊慌失措中缓缓凑近,直至鼻息相融、唇齿相依。
一个轻柔的吻,带着干净的气息,柔软的碰触。
肖想猛地僵住,伸手推拒却被对方轻易钳制压在身侧,唇上的触碰不再简单的试探,力道毫不掩饰的霸道强悍。
胸腔中没有多余可供给予的氧气,整个人像木板上的鱼,肖想摇头挣扎。一向温和的男人却不肯就此放过他,捏着肖想的下巴阻止他闪躲。
明明喜欢,为什么不愿承认?
既然你想做胆小鬼,那么,就由我主动打破这该死的暧昧关系吧!
空气越来越稀薄,肖想脑中渐渐眩晕一片空白。鼻腔中涌入的全部都是男人身上的气息,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消毒水味道。
消毒水……
眼前似乎有一团迷雾遮住视线,不知道黑天白天也分辨不出此刻的地点,但肖想就是敢肯定这里是医院。
白,一片白。
白色的墙壁、头顶白色的吊灯、还有白色的病床,白色的……布。
遮住了谁的面容,就此长眠。
耳边突然喧嚣起来,躁动不安。是谁在悲呛痛哭,又是谁在劝阻宽慰?
‘啪!’
一个黑影突然冲出来狠狠的扇起一个巴掌,落在那张近乎麻木的苍白面容上,偏过头的嘴角溢出一丝血样。
听觉有一瞬的失聪,肖想盯着面前怒火中的男人,看着他不断开合的嘴巴,看着他不加掩饰恨意的脸,看着他抬手再欲打过来的手掌……
画面开始扭曲,那个熟悉的混乱场面渐渐消散,余留下的只有那一成不变的白。代表着圣洁、高贵,却也那么的冰冷、无情。
清淡的消毒水味道愈加浓郁,呼吸间整个肺部都被侵染,即便屏住了呼吸都摆脱不掉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猛地伸手把人推开,肖想自己也狠狠的撞在身后玻璃上,狼狈的大喘息却怎么也呼不尽鼻尖胸腔的消毒水味,胃里一阵阵的绞缩,挥开男人伸过来扶他的手臂,踉跄的冲进洗手间干呕。
孟谭秋脸色难看的收回手,半晌跟着走过去。顺着墙壁滑坐的青年脸色青白,清淡的眉眼尽是痛苦的神色,尤其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各种情绪复杂而纠结,一圈圈的溃散,最后的不是融化而是一点点冷冻成冰。
肖想捂着嘴压下翻腾欲呕的感觉,抬眼疏离的对孟谭秋道:“抱歉,可以让我一个人静一下么?”
两人刚缓和亲近的关系又回到以前,甚至比之更加的糟糕。孟谭秋敏感的捕捉到肖想的刻意,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嘱咐一句后便转身离开房间。
酒店大堂摆放着循环轻快音乐的圣诞树,周遭皆是节日欢乐的气氛。孟谭秋脚步顿了顿,沉着脸走去车里。
眼底一片深沉,烦躁的狠锤一记方向盘。孟谭秋一向沉稳温和,他近三十岁的人生就没像今天这么暴躁过!
躲躲闪闪、逃避排斥、强装冷漠……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哪里学来那么深的防备?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面对?
越是接触越看不透,越靠近越心疼。
败在那张看似平静的面容上,轻易便能看破那孩子的脆弱,不用外人摧残,他已经自己把自己压抑的千疮百孔。
孟谭秋扶额撑在方向盘上,不知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继续坐在冰凉的地面上……也许,给他多一点点的空间是对的。毕竟每个孤独的小兽都有自我舔舐伤口疗伤的本能。
疲惫的闭上眼,孟谭秋担忧的是,恐怕那孩子舌尖上都是倒刺,反而把伤口撕扯的更血淋淋。
H市,到底发生过什么……
H市……
突然睁开的眼眸闪过几分危险,孟谭秋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号码。有人,似乎忘记告诉他什么重要的事了。
“小想的事,你知道的,告诉我。”
孟启迪大惊,“表哥?”
“全部,现在。”
孟启迪愣了愣,猜测肖想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听出表哥语气不好便也不敢犹豫,老实坦白。“小想他,以前喜欢过一个人……”
——
吴寒。一个英俊,却也阴鸷冷傲的少年。少年,没错,几年前他们都还是少年模样。
肖吴两家亲近,年纪相仿的两少年自然也比旁人走得近些,近着近着肖想就生了些旁的心思。倒也没什么猥琐的想法,就是单纯的想要霸占。就像孩童喜欢时刻抓着自己最喜爱的玩具一样。
肖想在H市一群公子哥中年纪最小自然备受宠爱,他怎样放肆嚣张无理取闹背后都有一群名号响当当的哥哥们替他兜着。H市,只有肖想不想要的东西,没有他要不到的。
众人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连肖想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直到吴寒身边突然多出来一位家教老师,直到那位美如玉般的青年时刻占据着吴寒的视线……
肖想的梦醒了,但中二期还在。
他倒没有多伤心,却硬是学着电影里的剧情把自己搞得伤心欲绝的苦逼样,那时觉得自己特帅,特潇洒。时常把自己扔进酒吧,觉得自己特爷们,爱就轰轰烈烈,不爱就醉生梦死的失恋一场。那叫一个霸气!
有时想想都想扇自己两大巴掌,丢人现眼!可事实是没等肖想自己觉悟过来,现实已经残忍的送他一份大教训。
灯红酒绿的酒吧,肖想面前堆放一排的空酒瓶,还在演绎他失恋的戏码。迷蒙着双眼突然感觉到裤子口袋里手机在不厌其烦的震动。
‘嗡嗡嗡——’
吵死人了!不耐烦的接通,手机里传来向来沉稳的苏念几乎气急败坏的低吼,“怎么才接电话!我找了你整整一天!你个白痴!你妈妈正在医院里抢救!”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风很凉,瑟瑟刺骨。
肖想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宿醉整天的脑袋越发的浑浆,对方爆炸性的语言把他炸懵了。不可能的!怎么可能呢?
他妈妈的身体一直很好啊,只是……只是最近瘦了些气色差了些,不只是感冒而已么?怎么会……
恐慌,像是掉落地上的一杯水,不可阻止的蔓延开。
一切,还是晚了。
待满身酒气一身狼狈的肖想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他看到的只是白布掩盖住的僵直躯体。
那一刻,天地都开始扭转狰狞起来,若不是苏念在身后托住他,肖想几乎无力的瘫软在地。不愿相信,挣扎的想去掀开那刺眼的白布,却被突然冲过来的男人狠狠的打了一巴掌。
‘是你害死了你妈妈!昨天晚上你去哪了!在你妈妈发病的时候你该死的去哪了!’
‘为什么现在才赶来!你妈为见你最后一面等了那么久,她等了那么久都没等来你!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你为什么还要来!’
肖想被尖锐的质问刺的呼吸一窒,“爸……”
‘不要叫我!我没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是你害死了你妈,是你害死了我的晓慧,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满眼血丝面容狰狞男人的怒吼像是一把大锤狠狠的击垮摇摇欲坠的少年,惨白的嫩脸、空洞的眼神……
花开的时间要多久?凋零却不过一瞬间。那个嚣张大笑任性恣意的少年就这样消逝了。像一幅色彩艳丽的水墨画被恶意的涂抹上黑色墨汁,退尽了一切风华。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黑与白。肮脏的黑。冰冷的白。
……
“既然你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孟谭秋沉着脸色,冷声质问。
“表哥我真冤枉!”孟启迪苦着脸,“当年的事我不在,之前我以为肖想心里还放不下吴寒所以才没告诉你。事情真相我也是前几天从苏念那里听说的,我这不是还没找到合适时机向您禀报吗!”
孟谭秋恩了声,又问道:“这几年他们父子关系都没有缓和?”
“何止啊,只怕比表哥想象的还要糟糕。”孟启迪叹口气,犹豫半晌才道:“肖爸的心结一直打不开,他心里怨恨小想,而且……”
电话挂断,孟谭秋靠在椅背上望着黑漆漆的车外。
‘而且,肖爸一直不让小想去墓园祭拜母亲,别说去看望了,小想已经两年没回过H市了。’
连忏悔的机会都被抹杀了么?
胸口像堵了一块儿巨石,压抑沉闷,也泛着丝丝疼痛。他心疼肖想,同情他的遭遇,更怜惜他所背负的罪与罚。
再也在车内呆不住,孟谭秋不再迟疑的回到酒店房间,室内并没有青年的影子,孟谭秋心下一凛,目光猛地扫向洗手间。
冰凉的水柱顺着头顶脊背滑下,冲了太久的冷水反而知觉变得麻木起来,不觉得冷,亦不觉得痛。
孟谭秋扯开浴室帘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一脸惨白的人缩在花洒下,瑟瑟发抖却咬牙坚持,活脱脱的自虐行为!
冲过去把人拽起来,迅速的扯掉他身上湿透的外衣再用一条大浴巾把人裹住,不等人反抗的抱到床上。
肖想盯着男人阴沉的脸好一会儿才似反应过来似的,微微侧头看向窗外。不反抗不挣扎,安安静静。神情平淡的像一尊没有喜怒的娃娃,可孟谭秋知道,这个人的悲伤浓郁的能从骨子里涔出来,溢满整个房间。
就当孟谭秋以为他不想说话时,肖想无波的眼里闪过点点情绪,突然轻轻说道:“妈妈最喜爱的郁金香开花了。”
“恩?”孟谭秋愣了愣,随即温柔的轻声问道:“小想养的么,怎么没见过?”
肖想垂眸,侧脸小心翼翼的蹭着枕头,漫不经心道:“搬家时候扔掉了。”
“为什么?”
“因为……它开花了啊。”
他曾天天祈求盼望着花开,总认为那是妈妈原谅他的征兆。可当真如愿时,那一朵朵盛开的花瓣却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讽刺,讽刺他的天真他的痴心妄想!
凭什么祈求原谅?像他这样的人,罪不可恕。
孟谭秋伸手轻揉的安抚他,“不怪你。”
“我就是个杀人犯。”青年的声音晦涩暗哑,压抑着浓浓的自责。
胸口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孟谭秋闭了闭眼,温声却坚定道:“你不是。”
肖想抿起嘴角,勾出一抹残忍的、支离破碎的惨淡笑意,“我是!”
如果那天他没有去酒吧喝的烂醉,也许,妈妈就不会死。如果那时他乖乖听爸爸的话在家陪妈妈,也许,如今将会是另一番景象。
可惜,没有如果。
他就为了那可笑又幼稚的失恋酿成了一场足以让他痛不欲生的大错!
青春年少,可谁来替他任性妄为的青春买单?
孟谭秋不忍看他这副悲呛的样子,伸手捂住那双承载着万千悔悟的眼睛。掌心下的睫毛微微颤动,那样的轻盈脆弱,无力去挽留大颗溢出眼眶的泪珠。
心情复杂的叹息,孟谭秋撤回手,翻身上床把人紧紧的搂在怀里,力道之大手臂上都泛起青筋。只有这样,只有这样他才能勉强与怀里的青年感同身受一二。
到底,该怎么抚慰你残破的灵魂?
小想,这样让人心疼的你,我又该拿你怎么办?
……
23
快天亮时肖想突然发热却固执的不肯去医院,孟谭秋知道他有心结只好把医生请到酒店客房。
折腾了近一个白天,肖想的高热才渐渐退去,病兮兮的瘫在床上,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差了。
孟谭秋把一碗清淡的米粥放在床头,俯身轻声询问,“起来吃点东西?”
肖想无力的晃晃头,“吃过还是要吐出来,麻烦,不吃。”
“……”
用干净的毛巾擦拭青年汗湿的额头,也许是因为生病了的缘故,身体虚弱反而没有力气伪装自己的淡漠,此刻的青年就像一只被翻过身的蜗牛,把自己最无防备的一面暴露在外,惹的孟谭秋心里柔软的一塌糊涂。
肖想垂眸扫一眼触碰自己嘴唇的修长手指,微微皱眉问道:“你要亲我么?”语气清冷的没有一丝多余情绪。
孟谭秋轻笑,“小想会拒绝么?”
“会……”
答案,隐没在相触的唇齿间。
一个浅尝辄止的吻,轻柔的,温暖的。轻易的化去突兀的冒犯,连指责的话都变得苍白。
“口是心非。”
肖想垂眼并不显尴尬,唇上异样的艳红衬着白色的面容三分清雅七分媚色。愣神了一阵,喃喃道:“感觉,像在背板一样……”
孟谭秋心里一动,皱眉道:“胡说!”
肖想抬眼,眼里闪过迷茫,“我这样的人,配拥有幸福么?”
“当然。”孟谭秋语气肯定,“我给的,小想都要得起。”
肖想怔住,随即嘴角勾起清浅的弧度,“真是自大……”
孟谭秋也笑,不动声色的转移某个沉闷的话题,佯作感慨的叹息道:“唉,还是生病的人比较可爱。恩?小想这是脸红了么?”
面无表情的看过去,肖想语气干巴巴的回敬道:“你也很可爱。你的讨厌,都还在我的容忍范围之内。”
呵!
孟谭秋意味不明的短笑一声。青年鲜少这样伶牙俐齿,谁说生病的人就软绵绵的好欺负了?眼前这个倒是更凶悍了些。
近乎宠溺的屈指弹一下青年的额头,孟谭秋笑道:“小朋友话变多了呢。”
那是因为,清醒时的他不允许自己有这样轻松的时刻。
而明天再天亮时,世界又将是冷漠的。
肖想闭上眼,下巴取暖似的蹭进被子里,语气疲惫而厌倦,“真的,好累……”
孟谭秋无奈,只好搂紧这个像是被上帝遗忘的青年,抱着他轻声哄道:“睡吧。”
愿你在梦里,安稳无忧。
……
第二天早回房间的时候床上的人已经醒了,见他手里提着早点便清淡道:“谢谢,这两天麻烦你了。”
孟谭秋脚步一顿,那个清冷的青年又回来了。暗叹,走过去伸手碰上青年的额头,稍稍放心,低烧也已经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