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担任局长助理?——可是我只听说……”
“只听说我曾担任司法部下属机构的某个实习律师对不对?——我告诉过你,托马斯,档案是后来伪造的,那些流言蜚语,捕风捉影,都是假的。”
“你的真名是什么?”托马斯凝视着黑暗中的G,心中满溢着莫名的悲哀温情,“我不能知道吗?”
G望着前方,笑着叹气:“如果你足够幸运,活到我死的那天,你就能在墓碑上看到了。就像我,不知道A的名字,说不好奇是假的,但是我要一直等到后天中午以后,才能揭开这个谜底。——对你而言,也许那一天不会太远?”
“……什么意思?”托马斯微微皱着眉,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G的双眼。那双眼睛折射着盈盈光辉,清澈无比,坚定纯净,仿佛硬度极高的宝石。
“十字宫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它的每一条光纤都环绕着我的血管,每一条电缆都纠缠着我的骨骼,每一个摄像头都组成我的细胞,一旦将我与它剥离,就是末日来临之时。”
托马斯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我们代代相传的金枝,托马斯,做好准备,不久的将来,它将属于你。”
托马斯瞪大眼睛。
G站在对面打量他,神色缱绻。
“当命运的羽翼降临的时候,尝试着去接受它,并好好把握它。托马斯,我会陪着你,一直到你不再需要我的时候。”
“你不会死,对不对?”托马斯呼吸急促,他抬手握住G的双肩,“我是说,请别将自己置于险境,别这样轻率地决定什么,我们都需要你,艾德娜、杰弗瑞、菲利克斯处长、沃贝克处长,还有我——我需要你。”
“我不会死,托马斯。”
“向我保证。”托马斯急切地握紧双手,十指陷进黑色凡立丁羊毛衣料褶皱中。细腻,平滑,轻薄,让人感觉空落落无依无靠。
“向你保证,托马斯。”
游客全部走光了,徒留一地寂寥,晚霞一缕缕从天窗漏下,成为昏暗混沌中的唯一光源。
他们良久无言。
托马斯看着G,他的精致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起伏柔和如远山连绵。
周围一片黑暗,G背后的玻璃柜中,是一具穿着缀满珍珠的长袍的骨骸,沉重的绸缎如水般垂落两侧,它双臂前伸,微微低首,眼眶空洞地注视着G,像是欲将之揽入怀中。
死神一样温柔而轻缓的手势。
仿佛拥抱,仿佛接引。
他心下微动,想握住G的手,就像是那晚在车里一样。
但他的手抬了抬,最终还是放下了。
特情局前局长A的灵柩,在次日傍晚夜幕降临时运抵十字宫。
大批员工拥挤在楼前的广场上,不少女员工捧着花,迎接A的到来。
虽然他们其中的很多人与A从未谋面。
G和艾德娜、托马斯也在其中。他们寂静肃立,现任局长还是一身黑色三件套,双手交握,手杖拄在身前。他身边的艾德娜少见地垂目肃立,缄默不语,黑色的裙摆被风鼓起,轻柔地拍打着小腿。
空气中浮动着夏日的草木清香。夕阳西下,高天的风更大一些,吹动丰茂的树冠,如海潮一样的沙沙声从远处而来,又如海潮般急速退向远方。
最后一点霞光彻底消散,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黑点,不,是两个黑点。
两辆车一前一后渐渐驶近,前面是运送灵柩的克莱斯勒殡葬车,后面跟着一辆轿车。
车子拐了个弯,停在广场上。
轿车车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名穿黑西装的白发老人。
G走上前去和他握手,他们站在一边交谈了几句。从灵车上下来四名穿燕尾服戴白手套的青年,他们向G点点头,将棺木小心翼翼地从车中抬出。
广场上的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十字宫正门大开,四名青年抬着棺材,穿过人群走进前楼。白发老人跟在他们后面。
托马斯看见那个棺材,他惊讶于其简单与窄小——勉强够一个成年人躺在里面,没有任何装饰,单薄的橡木板上刷了一层清漆,仅此而已。
G跟在那位老年人身后,一言不发地走上台阶,进入大门。
他们把棺木稳稳当当地放在金星大厅中央早已设好的棺床上,就在黑色花岗岩石碑后面,一位随行牧师为之进行了简短的祷告,随即告辞离去。这位前局长停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晚,将会在十字宫的几万名英灵的陪伴下度过。
人群渐稀,托马斯走入前楼,穿过前厅与长长的阴暗的走廊,推开金星大厅的门。
G独自一人站在里面,垂首而立,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灵柩。
托马斯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
“我得知他的病情是在四个月前,他非常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从容地与我告别。”
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
托马斯偏过头注视他。
“他在死前经历了孤独而漫长的艰难时光,用高贵的尊严与耐心忍耐着来自于这具滞重躯壳的羞辱折磨——逐渐失明,失聪,呕吐,瘫痪,大剂量注射吗啡,产生幻觉,失语,甚至失忆。但他一直坚信不疑,这是上帝给予他的最后考验,看他是否能经受住这种肉体的磨难,并通过这种磨难实现精神的完满。事实证明,他胜利了,他是一名勇士。可是,既然每个人的结局都是肉体的消亡,那现在的他又在何方?在这里的——”他低头看那具静默的棺木,“这是A吗?这具空荡荡的躯壳就是A?可A又是谁呢?托马斯,躺在这里的,究竟是谁?”
他的话仿佛一阵风,忽地吹透托马斯的身体,只留下内心深处泛上来的寒意,好像缓缓浸入冰水,任由其淹没口鼻,身体失重,无法呼吸。
金星大厅的灯光太过强烈,容易导致视网膜的疲劳,以至于看什么都有些失真。
“我不知道,老板。我不知道。”托马斯有点茫然,他想了想,回答,“也许我们的身体就像我们穿用的帽子手套和衣服一样,它们本身只是有机物的组合,是这个自然界当中的一部分,并不具备什么其他特殊含义。”
托马斯想,所以,也许当我们围着死去的亲人哭泣的时候,就像围着一堆帽子外套哭泣一样。
毫无意义。
Chapter 34
托马斯回到公寓,脱下外套,他感觉不到饥饿,放弃了吃晚餐的打算。夜幕降临,室内一片黑暗,他没有开灯。
他随手打开电视。
电视屏幕的蓝光照亮他平淡无表情的脸。
老旧的吸血鬼题材言情剧。换台。
广告。换台。
傻子似的爆笑脱口秀。换台。
又是广告。换台。
新闻。换台——
——等等。
托马斯调回去。
“各位观众,现在插播一条新闻:交通部下属第七局前局长的葬礼,将于明天上午11点整在圣米迦勒大教堂举行,届时国王夫妇、王储和首相都将出席,并邀请了数百名嘉宾列席。明天上午8点到12点,首都西区市中心凯德公爵大道、格雷大街和多弗大街进行交通管制,其余街道施行阶段限流和单向通行,希望市民尽量合理安排出行路线,在此对给您造成的不便表示歉意,感谢您的理解和体谅。谢谢。”
虽说是为了降低安保方面的压力,但这种方法实在是……托马斯简直都能想象得出,明天一早的报纸会用何等尖酸刻薄的嘲讽语气抨击当局。
他关掉电视,在黑暗中沉默。
第二天是个阴天,没有阳光。天空的颜色仿佛是翻倒了墨水瓶,深深浅浅层层晕染,彤云堆叠直到天际。起风了,带着三分湿润的凉意。
托马斯想,也许今天会下雨。
金星大厅中正在举行一个小型仪式。
厅中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大多是十字宫的中高层。他们换下黑色的西装套裙,穿上特情局的天蓝色制服。
牧师念诵《马太福音》,声音舒缓,低沉清澈。
“……忽然大地震动。因为有主的使者,从天上下来,把石头辊开,坐在上面。
他的相貌如闪电,衣服洁白如雪。
看守的人,就因他吓得浑身乱战,甚至和死人一样……”
托马斯小心翼翼地走到G身边,悄悄打量他,他静默不语,垂目而立,应该是一夜没睡,倦怠苍白的脸色几乎掩饰不住。他上身穿了天蓝制服外套和白衬衣,打了藏蓝制服领带,下面是政府格黑灰基尔特和白色长筒袜,胸前挂一枚希利亚德勋章,右手托着白色军帽,手里没拿那支黑色仙女棒。
怪不得没精神。托马斯暗道,他那根手杖简直就是移动充电器。
G的目光扫过来,托马斯向他眨了一下眼。
他的目光又转向别处。
他早晨没吃东西。托马斯断定,而且嘴唇干燥,他没有喝茶,也没喝咖啡。
“……耶稣进前来,对他们说,天上地下所有的权柄,都赐给我了。
所以你们要去,使万民作我的门徒,奉父子圣灵的名,给他们施洗。
凡我所吩咐你们的,都教训他们遵守,我就常与你们同在,直到世界的末了。”
“阿门。”
“阿门。”众人齐声。
一片寂静。
昨天托马斯见过的那四位黑衣青年鱼贯而入,站在一边。随后进来的黑衣老者将手里捧着的红蓝白三色国旗抖开,仔细盖在灵柩上。
穿着制服的艾德娜上前几步,将一个硕大的洛丝玛丽白玫瑰花环安放在棺盖。
G走上前,从制服票兜里拿出前几天员工们写下的悼念与祝福的白色折叠卡片,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小心插在花环上固定好。
艾德娜瞟了一眼托马斯。托马斯面无表情。
G向那四位青年点头,青年们走上前,小心翼翼地用肩膀抬起棺木。
老者走在最前,棺木随后,接着是十字宫的众人。
他们走出前楼大门,石阶下面,几名穿红袍的牧师站在一侧,另一侧是六名仪仗队的摩托骑手。
广场上,一列三辆车已经停好。
棺木重新被装进那辆克莱斯勒殡葬车,车窗是透明玻璃,可以从外面清晰地看到覆盖的国旗和花环上的大朵玫瑰。G、托马斯和艾德娜等人依次坐进后面的轿车里。
三名仪仗摩托骑手组成一个三角,作为前驱,另外三名殿后。
在众人的目送下,车子发动,缓缓滑行出去。
突然,礼炮响起,如一声夏雷,从天边滚滚而来,沉闷而悠远。
一声,又一声。
阴沉灰暗的天幕下,大十字宫尖锐的塔顶直刺苍穹,铁灰色的庞大建筑群在视野中后退,最终消失在地平线。
车队在宽阔空旷的林间大道奔驰,惊起大片黑色鸽子,它们扑楞着翅膀向两侧腾空而起。托马斯突然想起,他到十字宫的第一天,也是这样的黑鸽子停留在前楼的玫瑰窗上,用血红的眼睛凝视他。
三十响礼炮过后,是静如亘古的沉寂。
只有鸽群消失在远天。
车队进入市区,速度明显放缓。
前往圣克莱梅特礼拜堂的道路设置了单向通行,在车队经过的十字路口交通灯一律调整成绿色。
抵达礼拜堂的时候,大概是上午10点。道路两旁却已经是人满为患,两排警察对面而立,互相警 戒。车停住,周围响起迟疑的、稀稀落落的掌声。托马斯从车里下来后,就戴上空气导管耳机,走进礼拜堂大门对面的人群里。艾德娜、沃贝克女士和其他十字宫的同事们则先一步驱车前往圣米迦勒大教堂。G则和礼拜堂外的其他七名抬柩人站在一起,静立等候。
市区的各大教堂钟声齐鸣。
托马斯的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女士,他听见她轻声问自己的男友:“丧钟为谁而鸣?”
直到现在,包括G在内,大家还不知道死者的名字。
礼拜堂不大,厅中设了棺架,架子上裹着紫色天鹅绒。
在一位着白法袍高举十字架的修士的引导下,四名抬棺者走进厅中,将覆着国旗的灵柩置于棺架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厅内燃着枝型蜡烛,灯火通明。
礼拜堂教长的声音坚定有力地回荡在空旷的厅中。
“……现在,我主基督耶稣,我们将他的躯体交付给大地,使之尘归尘,土归土,以期使其获得复活而得永生的希望。让我们称颂上帝赐仁慈于这位先生。阿门。”
教长走到灵柩前面,高举右手,朗声称颂:“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祈祷持续了二十分钟左右,一切结束,伴着轻柔的管风琴,八名穿各色制服的抬柩人列队进入,分别来自皇家陆军、皇家海军、皇家空军、皇家禁卫仪仗队、皇家海军陆战队、警察厅、国防部情报局和特殊情报局,他们步履一致,鞋底敲击大理石地板,发出齐整的轻响。
圣米迦勒大教堂那口重达十吨的历史悠久的大钟始终在敲击,指引着无依无靠的灵魂,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一波一波传向远方。
随着一阵清脆悦耳的马蹄声,一辆六匹黑马拉的炮架车在一小队骑兵的护卫下缓缓停在礼拜堂前的大路中央,托着帽子的仪仗兵各就各位。炮架车前方是穿黑制服佩红绶带的皇家陆军军乐队组成的方阵,乐器蒙着黑布,以示对死者的敬重。两位手举指挥刀的骑兵军官在队伍最前面,他们胸前的金银线浮动绣流苏随着胯下黑马的踢踏微微摆动。
寂静。
突然,军鼓如风声般,由远而近,仪仗队吹起风笛,带着从容平稳的力量,和充沛克制的感情,那声音嘹亮高亢,直达天际——
《Amazing Grace》。
托马斯看到,随着军鼓的节奏,灵柩从礼拜堂中被平稳地抬出来,国旗四角垂下,又被风吹起,花环上的洁白玫瑰盈盈颤动。抬柩人中,G赫然在列,他戴着白手套,一手搭在旁边那位皇家陆军少校的肩膀上,而后面的人又将手搭上他的肩膀。他们用手臂和肩膀的力量支撑着棺木,走到炮架车前。
警察们举手敬礼。掌声再度响起。布列班特的民众总有一种宽和,虽然出行受阻,但毕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这样大场面的礼仪葬礼。人群中还有不少外国游客,高举着手机拍照。一些提着长焦镜头和摄像机的记者们来回奔跑,想要寻找一个最佳角度。
天阴得厉害,闪光灯连成一片。
可惜,这些照片却根本无法登上明日的报纸。
托马斯稍微有点紧张,十字宫的安保能力毋需赘言,但他看着面色苍白垂着眼睛托扶棺木的上司,还是难以抑制地担忧。
最前面的G和陆军少校牵起国旗两角,小心地不让灵柩压住布料,他们的动作轻柔灵巧,棺木被一点点安放到炮架车上。
风笛声落。风稍稍大了些,吹得国旗四角翻飞,托马斯甚至看到了下面的黄色棺木。
一声口令,车架两边的八位抬柩人的手齐齐举起,手心向外。仪仗兵将军帽分别放在他们各自的手中。
又一声口令,抬柩人将帽子戴好,稍作调整,随着第三声口令将手放下。
骑兵、军乐队、仪仗队、抬柩人,还有后面跟随的骑兵小队都无语静立。漫长的队伍后面是十名手捧红色天鹅绒方垫的特情局员工,各个方垫上摆放着A先生生前获得的各色勋章、绶带、封爵诏书、佩剑和他曾经穿过的制服。队伍最后是一小队持枪骑警。
钟声还在一高一低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