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了多久,任之感觉自己都快睡着的时候,他听见段以贤开口,“任之,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任之睁开眼,看向段以贤的脸,眨了眨眼睛道,“大概有二十多年了,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之间,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段以贤轻轻地叹了口气,“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的时间,一直是你跟在我的身后,先是帮我留在父皇身边,之后帮我夺皇位,再之后,我好不容易当上了这个皇帝,本以为可以与你好好相守,却没想到,还要你帮我征战沙场,而我,却好像从来没为你做过些什么。”
任之支起胳膊看着段以贤的脸,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疲惫。段以贤登上帝位四年,远比做皇子的时候更加的惮尽心机,任之突然伸手,解开了段以贤的发,如墨的黑发中不知道何时掺杂了丝丝白发,平日里束发,任之从未发现,而此刻,那白发却好像长进了他的心中,根根针刺般疼痛。
段以贤握住了任之的手,将他的手放在唇畔吻了吻,轻声道,“任之,这是最后一次了,打完了这一仗,我再也不会要你为我奔波劳碌,我会像当日给你封号时许诺那般,让你逍遥自在,一世无忧。”
任之摇了摇头,却终究没有再言语,他重新将脸贴在段以贤的胸口,闭上双眼,他从来不稀罕什么逍遥自在一世无忧,他要的,只是能守在他身边,一世相伴。
那一夜段以贤几乎未眠,任之趴在他的胸口,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清浅的呼吸传到耳里,让段以贤只觉得内心都因而变得柔软。
天明,晨起,他将那些柔软重新藏回心底,收了面上的笑意,又重新变回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昭宁四年,突厥大军南下入侵,逍遥王段以之为行军元帅,辖八行军总管,率三十万大军北上,抗拒突厥。
任之一身银色明光铠,胯 下是通体上下,一色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能日行千里的绝世良驹乌致。浮生骑着另一匹通体如墨的黑马,腰上挂着段以贤钦赐给任之的宝剑,行在任之右侧。冯岩、冯策兄弟二人各骑一骑紧跟在任之身后。再后面是随行的参军汲智及其他军中要职。
三十万大军出了京城分为九路,各位行军总管按照事先的安排各自赶往自己的战场,任之亲率中军,直奔凉州城。
凉州城是连接正安王朝与西域各国的重镇,自古以来就是“人烟扑地桑柘稠”的富饶之地,又因为是与西域通商的枢纽,也便成为历朝历代必将死守的军事要地。凉州城失手等于靠近西北方向的十三镇皆落于突厥人之手,给正安王朝以重创。
任之翻看行军地图,此时距离凉州城已不到一百里,凉州城作为军事要塞,易守难攻,想要强行攻下,必将损失惨重,攻得下也扛不住突厥再次来袭。而且,突厥人留下精兵驻守凉州城之后,派其余主力部队继续南下,如果一路北上,势必将与突厥大军正面遇见,大军千里奔赴而来,直接迎战,胜率不敢保证,究竟如何才能最小损失的给突厥人以重创?
浮生进入大帐,身后带着一人,正是任之之前排出去的斥候,斥候来报,前方三十里外发现突厥大军驻扎,如若继续前行,几个时辰就将与突厥人正面冲突。
任之点了点头,吩咐斥候再探,垂下头,在地图上的一个位置点了点,“突厥人现在驻扎在这里,正面相迎我们肯定会有损失,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
帐内的其他几个人都探头过来,盯着地图沉思。半晌,汲智突然开口,“元帅,在下有一个主意。”
任之转过头看向他,“参军有言直言便是。”
汲智点头,走到地图跟前,在突厥人驻扎的位置点了点,“突厥大军现在在此地驻扎,再向前一段便是一条溪流,溪流周围必有马匹所需的牧草,所以突厥人才在此地驻扎。我们便趁着夜色绕到上游去,在溪流与牧草上放毒,到时候不论是突厥士兵还是战马,只怕都将受到重创,到时候我们在一举进攻,必将将这路突厥人拿下。”
在场的几个人都低下头来看着汲智在地图上所指的位置,而后抬头看向任之。任之没有动,只是盯着汲智看了一会,然后才缓缓地低下头,继续看着地图,思索了一会,开口道,“汲大人不亏是读书人,见多识广,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势必会给突厥人重创。”
话落他扭过头看向冯岩,吩咐道,“去找几个武艺高超胆大心细的人,一会天色暗下来便叫他们绕到上游去,千万不要被突厥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冯岩领命下去。任之转头看向帐内的其他几人,“时候也不早了,各位也都回帐里休息吧,明天一早,还有一场硬仗。”
众人闻言纷纷退了出去,浮生在一旁靠坐下来,抬眼打量任之,“你刚刚看着那个汲智在想什么?”
任之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我只是想知道这个汲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与突厥人有联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他此次主动要求随军想必是有所计划,所以我想把他带到身边见招拆招。但是如果他真的是突厥人的内应的话,出这么一个主意给突厥人造成伤害,他不怕没办法交代么?”
浮生皱起了眉头,“从出征开始,我便派人一直跟在他左右,以保护他的名义寸步不离,不见他与任何人联系,他应该不敢耍什么花招。”
任之摇头,“之前在京中我也派人一直看着他,但是他还是能想到办法与突厥人联系,我有种感觉,他与阿史那阿吉策划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这个阴谋的对象就是我,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打算何时动手,还是,已经开始行动了。”
浮生叹了口气,伸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任之弯起了唇角,“想要伤害我只怕是没那么容易,你还是多费心思照看好自己吧,我可是答应了林先,要将你毫发无损的带回京去,如果你受了一点伤,她就不给我抱你的儿子。”
浮生忍不住好笑,“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达成这种协议,我怎么不知道。”
任之斜眼看他,“你以为临行前一天陛下将你召进殿里密探了半天,我不清楚么?”
浮生耸了耸肩,“圣命在肩,还望元帅大人支持。”
任之笑着推了他一把,摇了摇头,“罢了,时候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晨起来还要大战一场呢。你在京中一直养在家里,只怕身手都不如从前了吧。”
浮生翻身而起,“养尊处优谁比得过王爷,王爷在宫中带了一整年的孩子,回到战场上可千万别吓破了胆。不过,到时候可以跟在我身后,我一定会好生照顾你的。”
任之嘴角扬起,突然朝着浮生踢去,眨眼间,已经连攻了数招。浮生见招拆招,将任之的进攻一一化解,二人又斗了一会,才住手,任之倒了两杯茶递给浮生一杯,“快喝了这杯茶回去睡吧,明日再战场上我们并肩而战便是。”
浮生伸手接过了茶碗,朝着任之举起,“那属下就祝元帅明日旗开得胜了。”
任之笑了起来,二人以茶代酒,一饮而尽。任之朝着浮生挥了挥手,“睡吧。”
浮生点头,出了帐门。任之低下头,最后看了面前的地图一眼,躺倒榻上,熄灯睡去。
第五十七章
天将明,任之出了大帐,朝着侯在门口的浮生点了点头,“毒已经下了么?”
浮生点了点头,“突厥人已经饮用了下过毒的水,他们的战马食用的草里也都下了料,现在出发,再合适不过了。”
任之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汲智,点了点头,环视三军,“出战!”
突厥人前夜因为担心会被正安军突袭,一直没有好好休息,晨起饮用了下过毒的河水,早已是一团乱,听见正安军的号角声,仓促迎敌,却发现战马全都倒下,只能仓皇间提起战刀迎敌,真正能够反抗的却没有几个。
正安军杀入突厥营地之中,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基本没有反抗能力的突厥兵死的死,少有的几个未中毒的都死在了正安军的刀下。一眨眼之间,正安军便以几乎没有的损失获得了此役的胜利。
任之翻身下马,从突厥营地之中经过,路上到处都是突厥人的尸体,任之眉头微微皱起,回头朝浮生问道,“突厥一共有多少人?”
浮生环视四周,在任之耳畔说道,“好像跟我们预计的不一样,看尸体跟马匹的尸体只有一小队突厥人,加起来,也不过是几百人,会不会是突厥人有什么阴谋?看营地明明是突厥大军驻扎在这里,怎么只有这么一小队人?况且那个汲智本身就有问题,偏偏是他出的主意下毒,让我们轻而易举获得一场大胜。”
任之右手握上长剑的剑柄,心底的不安才渐渐平静,他摇头道,“就算是有阴谋,阿史那阿吉应该也不会舍得牺牲自己这一小队人,再仔细察看一番,吩咐下去打扫战场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浮生应了,转身下去吩咐。任之的手指在剑柄上无意识地敲打,他向四周看了一圈,看见汲智正站在角落里,垂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那两个侍卫依旧一左一右跟在他身边,应该不会有任何的机会搞鬼。
任之轻声叹了口气,从出发开始,他便一直觉得哪里有问题,却又找不到任何头绪。他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了脚下的一具尸体上,稍一顿,他突然蹲下身来,将那具突厥兵的尸体翻了过来正脸朝上,那张脸上满是血污,任之伸出手,从他的脸上抹过,露出那具尸体的脸。
瞪大的双眼里满是恐惧,任之看了一眼,便直起了身子,大声叫道,“浮生,过来。”
不远处的浮生听见他的叫声一愣,从远处奔了过来,跑到任之身边,“什么事?”
任之低声道,“看一眼地上的尸体。”
浮生疑惑地看了任之一眼,蹲下 身子查看地上的尸体,也只看了一眼,就难以置信地冲着任之开口道,“这具尸体,不是突厥人?”
任之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汲智,压低了声音道,“先命人将汲智引开,然后悄悄查看每一具尸体,如果我预料的没错的话,这里的每一具尸体应该都不是突厥人。”
浮生皱着眉头,“这样的话那个汲智就真的有鬼了,大概是想要让汲智取得我们的信任,但是阿史那阿吉又不舍得牺牲自己的人,便找来这些人来假扮突厥人,那么这些人到底是谁呢?”
任之面上浮起一层寒意,“阿史那阿吉不舍得杀突厥人,当然舍得杀我正安的人,这笔账,我一定会跟突厥人算清楚。”
浮生轻声叹了口气,转过身吩咐道,“打扫完战场就先撤下去休整吧。参军以上诸位将军一会在元帅帐中集合,元帅想要商讨接下来的战略。”
众人领了命,重新在上游处驻扎,半个时辰之后,众人汇集与任之帐中。任之的视线从几位将军脸上扫过,面上微微浮现出一丝笑意,“首战告捷,诸位将军都辛苦了,还幸亏了汲大人的妙计,我军才能以最小的损失获得此役的胜利,本王记在心里,等最终获胜回京之后会一起禀告陛下论功行赏。”
汲智笑着摇头,“元帅这么讲就客气了,汲智身为参军,自当尽自己一份力,况且,汲智一个书生,只是动了动嘴皮子,真正在战场上厮杀还是仰仗诸位将军。”
任之点头,“这是自然,诸位将军还有外面的众位士兵将来都会给予封赏。现在我们研究一下接下来的策略。虽然我们首战告捷,但是刚才打扫战场的情况看,我们打败的只是一小股突厥人,真正的大军只怕还在凉州城中,怎么拿下凉州城,我们必须好生思虑。”
几位将军彼此对视,面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毕竟比起凉州城和还未知踪迹的突厥主力来说,今日所获得的胜利实在是太不值一提。作为自古以来兵家必争之地,凉州城的城防设置格外的完善,即使付出惨重的代价也未必攻得下,但是若不能夺回凉州城,日后的供给也将成为一个问题,此次出征更是毫无意义。
几个人在大帐里商讨了半天,却仍未讨论出一个有效的主意,任之疲惫地挥了挥手,“算了,大早上起来也都倦了,都下去休息吧。凉州城的事接下来再继续讨论。”
几个人纷纷退下,汲智也朝着任之点了点头,出了大帐,任之的视线一直盯在他的后背上,直到他走出去。而后他转过头,朝着浮生道,“如果不是想要知道阿史那阿吉到底想干什么,我真想立即把这个汲智拿下,放着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我总觉得格外的不安。”
浮生点头,“我会派人继续暗中盯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掌握在手中的,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他没机会出什么幺蛾子。”
任之点头,没有说话,冯岩掀开帐帘走了进来,朝着浮生点了点头,而后转向任之开口道,“那些尸体都已经检查过了,果然没有一具是突厥人。我派人在方圆三十里的地方都查过了,确实有一座村子被屠村了,而且,里面的尸体全都是老弱妇孺,并没有青壮年。”
任之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们还是到的太晚了,这些人的命,其实是我害死的,是我太轻敌。”
浮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是突厥人太狡猾。就算你不上当,突厥人也不会饶过他们的性命的。”
任之叹了口气,恨恨道,“我真恨不得直接杀上凉州城,将阿史那阿吉的首级削下来,挂在村口给他们所有人陪葬!”
浮生也跟着叹气,转向冯岩,“这些尸体好生收敛吧,还有那座村子里的。不过,动作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别人察觉。这些尸体不是突厥人的事情仅限于查看的这几个人知晓,不可再让其他人得知乱了军心,也乱了计划。”
冯岩抱拳,“属下明白。”
任之让自己的心情逐渐地平静下来,看着冯岩吩咐道,“我派了暗卫在暗中跟踪汲智,如若在军中有需要适时要给他们方便,一定不能被汲智察觉。其余的事情就交由你们兄弟多留心了,不论有什么异常,一定要及时向我跟浮生禀报,除了我二人,任何人的命令都不用理会。”
冯岩领命退了下去,任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怀中抱着段以贤钦赐的那柄宝剑,手指无意识地从剑穗上滑过,视线低垂,望向地面,已然是出了神。
浮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倒了碗水放到他面前,随意到,“在想什么?”
任之抬起头,朝着浮生笑道,“想着屏儿现在在做什么,老夫人的身体怎么样,太子的功课如何了,还有皇上。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心冷的人,现在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我竟然有了这么多的记挂。”
浮生给自己倒了碗水,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笑道,“记挂的多了是件好事,说明记挂你的人也多了,人活在世,自是离不开亲人朋友还有爱人的,不然孤身一人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任之唇角微扬,带着淡淡的笑容,点了点头,埋头喝了口水,“想赶紧把突厥人赶出去,早日回京,怎么也该让你亲眼看着你儿子出生不是?”
浮生笑着摇头,“这都不要紧,我只要把答应陛下的做到了,保护你大胜还京,到时候陛下一个高兴,我儿子出生还能混个封赏,算是我这个当爹的送的礼物了。”
任之笑看他,“那好,我现在就答应你,到时候想给你儿子要什么封赏,随你挑,只要你敢要,我保证就能有。”
“你这样替陛下做主不怕传回京里被那些老臣听到,告你一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