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璎……是那样的人吗?”我依稀记起了围剿白夜宫的那天重璎现身,只一句话就能让英雄群豪心惊胆战,而百凰对她的评价却竟然只是“薄情”二字。
百凰叹口气,并未急着给我解释:“若安自幼习武,不过他的天资在那时并未显现,旁人要练半月的招式,他苦练三倍的时间都可能是毫无长进,再加上性子温和可欺,重璎不喜,那时就连外室弟子都敢随意欺辱于他……”
我闻言感到极其不可置信,像若安那样传奇的人幼时竟然也有过这样的遭遇?若他性情温和,那现在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究竟经历过了什么?
我有太多疑问,一时却不知怎么开口,只用期盼的眼神看着百凰,希望他能多告诉我些有用的信息。
“如果你知道许多年前季家的惨案,或许能从中体会出些什么了,重璎这个人要么是心机深到所有人都猜不透她在想什么,要么是本身就很随性,不按常理出牌。她或许是恨季家,又或许只是为了让她的儿子变得冷戾嗜血,足以继承白夜宫……她这个人,我大概从未看得通澈。”
“白夜宫遭受围剿那天,重璎忽然出现,之后白夜宫被毁,她却销声匿迹、无动于衷,到底是为什么?”
百凰点点头,似乎在思索:“她这一生几乎都在寻仙,对人世之务早已不放在心上。一次尚可救,若有第二次,她大概只会以为自己的儿子是个没用的废物,即使是她曾经付诸了心血的白夜宫,现在也早已入不了她的眼了。”
我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惊:“寻仙说明她心里也存有仙意吧,但又怎么会心肠狠辣到如此草菅人命?更何况若安是她的亲生骨肉,她怎么能弃之如敝履?”
百凰令子玄焚了沉香,示意我冷静下来:“其一,重璎与季家的人的恩怨是摆在那儿的,季家上下包括季风喻在内,对于重璎来说其实根本都是无关痛痒。而她素来痛恨旁人的欺骗,季风辰的做法更是让她对季家充满了怨恨,想来应该是这样,重璎所以才会有那样过激的做法;其二,重璎寻仙可不是为了驾鹤西去之后去个清闲地方自在逍遥,她一心寻找的那个神仙可是不一般——其名号为赤练。”
“……这玩笑也太过分了吧,”我干笑两声,“赤练?这你也信?写江湖上几大秘籍的那个神仙?哪路神仙不天天吃贡品享逍遥,还有这样的来祸害人间的无聊家伙么……”
若按百凰的话来想,幼时的季凰烟与季若谷之所以能存活纯粹是重璎当时母性未泯,而到了后来,天下于她不过刍狗。
百凰的面色很认真:“我的直觉告诉我,重璎她找到了——她能亲手谱写出《天威》已是最好的证据。所以她让若安先行修炼前几式,而若安为了不使母亲失望,拼命修炼。他每天都是练功最勤、强度最大的人,全宫上下几百人,无人敢尝试若安那样自虐式的刻苦。也就是在那时,若安天资突现,性情亦是大变。”
我的心被百凰这些话绞作一团,痛得不能自已,恐怕重璎离开白夜宫后,若安发现《天威》反噬之可怖,便停止了修炼,可是为了我,他又情愿承受痛苦。
我赶忙转换了话题:“我曾在白夜宫见到过重璎宫主的字,笔法是矫若游龙、宛若惊鸿,若真如你所说她是那样的人,字句之间为何毫无浮躁、宛如出自天人之手?”
“即使是我,对这件事的探索也只能是在表面上看得比常人明白些了,刚刚我也说,我看她从未看得明白。倒是若安,他的心机距他母亲实在是差的远。”
我有几分惘然:“我总是感觉他表面上温和可亲,内心却距人于千里之外,每当我觉得自己已经看懂他的时候,却又总会发现我其实完全没有接近他一步。”
“……这一点倒是与魅扬阁主大相径庭,我所知道的魅扬是那种外表对旁人嗤之以鼻,心里却刚好相反——不过那也只是对于少数人罢了,他们的相同点就是对于该杀之人毫无慈悲,仿佛天生就是来夺人性命的。”
我回想起围剿白夜宫那天站在枝头的魅扬宫主,竟然不由地打了个颤——虽然他们两人本质相差无几,但若安却远比苏弄影内敛的多,虽然并未像他那样的锋芒毕露,却多了一种无形中的沉稳与威压。
“难道是若安在童年留下了阴影,所以才会对世界有所隔阂?”我侧坐着,腿有些发麻,便换了个姿势问道。
百凰嘴角忽然出现毫不掩饰的讥笑:“若安当年受过的苦可不止我刚刚说过的那些,你若以为刚才那些已是人承受的极限了,那么你现在还只能算个不曾见到过这世界丑恶的小少爷罢了!只一味为别人的事瞎操心,认为自己管的事比天地都宽,你哪里懂得再凶恶的人,在曾经的某刻也为手上沾到过鲜血而感到痛苦?也会为别人的生命在自己手上逝去而迷茫?!我不否认世上确实有像凌霄那样把杀人当作乐趣的人,但是你真的有理解过若安他的心么?”
我怔住了,不知道百凰此刻为什么露出愤愤不平的模样。张了张嘴,却是什么声音都没有挤出来:对啊,我不了解若安,要不来问你干什么?但是我作为他的“爱人”,对他的了解却不如别人,这样难道才是对的吗?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的事竟然还要通过别人的口知道,原来我对他的爱意统统只是愚昧吗?
我似乎明白了一开始百凰让我听琴的那一番苦心了,或许并不是让我单纯地平复心境,而是希望我思考,思考自己是否做得还远远不够,可如我这般急躁,哪能懂他弦外之音?而他大概早已知我到访之意了吧……
正当我心绪万千的时候,百凰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朝着远处黑暗中朗声道:“能让玉宫主移步至此真是三生有幸,不过初次见面就视主人为无物,是否太无礼了些?”
第三十五章:星汉
我目瞪口呆之时,黑暗中的人影已毫不在意地沐浴在星光之下,正是那让我魂牵梦萦的绰约风姿。
“若安……”我的脑子几乎已经无法处理这样的现状,即使我知道他极有可能会恢复,却没想到他竟然还会来找我——他若是知道我这样探寻他的过去,那会怎么想?
“……就那么想知道吗?”若安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到我完全看不出他现在的喜怒。
我不知到底从何开口,但不可思议的是我现在并没有慌张,甚至有一种超乎想象的淡然,仿佛一下从极度紧张中解脱。
只要他平安,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微微一笑:“我有需要了解你的理由。”
竹影婆娑,星河璀璨,若安缓缓向我走来:“到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他白衣飞扬,沾染一身霜白月华,如同从我的梦中翩然而至,我轻点头:“好。”
他若隐瞒,那我再强求又有何用?百凰说得确实有道理:既然他有隐瞒的心,我又何苦一定去追寻呢?如今他说会将一切都告知于我,我又有什么不相信他的理由呢?
于是站起身来:“百凰哥,谢谢你,你的琴曲我会好好地记下来的。”
百凰摆摆手,笑着说:“还能指望你记住么?懂了就好,好好看住使你通彻的人吧。像我这样渡人无数的人都没有让你这木头脑袋开窍,玉宫主一句话你就幡然醒悟,真是可叹、可叹啊……”
若安雪衣如华,落着参差的竹影,声音中有几分不满:“还真是承蒙庄主抬爱,能亲自调查不才的过往。”
“玉宫主何必这样谦虚?”百凰并没有在意,“若是真爱顾忌太多反而成了隔阂,这些话本不应我来说,但别看离容与这小子表面上看上去挺随和、心思简纯,骨子里可是倔强得很啊……即使在名门正派长大,身体里却还流着的叛逆反世的血。”
“这些不必阁下费心告知,但庄主既然对我们二人无恶意,日后白夜宫必礼让三分。”若安不冷不热,态度谦和有礼,是恰到好处的疏离之意。
“我早已无心于江湖斗争,只是了解些时事让我别那么显老而已,这天下啊,终究还是年轻人的天下……”百凰负手而立,星眸朗目间是经年沉淀的沧桑。
出了梧桐庄,我抬头望天,西城的夜晚,天空是那样的明澈,并不平整的小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并排行走,影子斜斜拉开,有几分萧索的味道。此时的夜风吹过还是让人有几分凉意,我刚想开口问问若安只穿这些会不会觉得冷,他就把我揽进怀里:“容与,你体质虚寒,恐怕要冻坏了。”
我心中一暖,轻轻握住他的手,手掌是温热的,但手心留下的却是常年习武留下的茧子:“……你还把我当做从前吗?我寒疾已解,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倒是你,身体已是大好了?”
“经脉本是全被逆力堵塞,如今竟已疏通无碍,江湖上自古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果真是上天待我不薄,”若安想了想,又释怀地笑了,“容与,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我平生出几分晕眩,为了不让他察觉,强笑着问道:“ 无所不能的玉宫主能怕些什么,难道怕鬼吗?”
“若是为鬼魂邪物而担惊受怕,罪孽深重的我又怎能安然活到现在?”若安说着,“况且世上的人死了便就是化为尘土,什么都不剩,若真是有‘鬼’那也只不过是人心里的鬼罢了。”
是啊,鬼魂终究是惧怕活物的,可人心里的歹毒心思却是这世间最剧毒的东西。
“那我的玉宫主一定是天下无敌的吧?”我调笑道。
若安望着天空,笑叹道:“从前我并不惧怕死亡,但是现在竟有了恐惧之心,当人有了贪生怕死的心思之后,就连手中的剑都似乎带上了迷惘,不若往常锋利……”
经历了这么多的波劫,难免会有恋世之心,而我只停下脚步,轻轻抱住他:“我不会让你就那样死去。刚才你对百凰提起白夜宫,恐怕已有东山再起之心,若安,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最强的。”
他嘴角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宁静,如同河畔初绽清樱:“若我真的不在你身边了,容与,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你在胡说些什么?”我闻言皱起了眉。
他笑叹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容与,如果说你心中那个神话一样的人不再是一个神话了,你还会去憧憬他吗?”
我望向他,咬牙摇了摇头:“不会。”
若安的手指似乎僵了僵,然后说:“那也好……”
“笨蛋若安,为何一定要你来保护我?江湖的腥风血雨,我又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来面对?让我陪着你,苦难、忧愁、悲伤、绝望……我其实早已可以承受,你不需要再把我护在身后,一人独挡。若安,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在我心中远远都是最好的、最强的,是无人可比的……”就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我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若安,我爱的是你,不是神话。”
若安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紧紧地抱住我,把我的脑袋按到他的肩膀上。我现在的骨架已经定型,只不过比他稍微低一点点而已,他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把我的脑袋搂在胸前,用宠溺的动作和温柔的话语来放任我了——我不是没有成长,也不是听不懂若安话里那些让人不安的语句,但我此刻不想再纠缠下去,只想在这须臾人生间与他携手,就算是黄泉之路,我也必与他共赴。
可是他不知道,若我们二人有一个会先走,那必定是我。
“咱们从路过京城的那条路回去吧。”过了许久,他终于舍得放开我,并轻轻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
我没有问为什么,但我知道若安做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事不宜迟,在西城休整一夜,翌日我们就出发去了京城。再次回到这里,触景生情,心情不觉就沉重了起来。想要丢掉那不知何来的惆怅,但无奈,记忆总不是说抹掉就可以消失不见的。那街头巷尾、楼台轩榭都好似昨日曾在梦中出现。
白颜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半分消息,玉炙宫也好似是巨大绚丽的幻影,在众人的眼前膨胀开,不久就破裂消散。
如今君炙帝“已死”,新帝年幼不能服众,朝廷内部的众势力暗潮汹涌,有人建议拥护林风澈为帝,但又碍于他在不久前的内乱中为了重创敌军自己也是身受重伤。可我却知道,那一定不只是“身受重伤”而已,看他当时那样子,一定是遭到了《白雪》的反噬。
听闻墨轩为林风澈诊断后就派人放出了皇榜,说是他得了一种“怪病”,只能由亲人之血做药引方可医治。
可林含笑必不能归来,四王爷林澄誉早些年就被封将,当今正在边疆抵御外寇,分身不得,况且六王爷口谕,决不能让四王爷知晓此事,若是他在战场厮杀时为此事分心以至引起祸患,那可大为不妙,毕竟个人之生死绝比不上家国安泰。而林景和已死,其他内外亲眷血系不纯,小皇帝龙体又固不可伤。
可我却觉得事情应该并不像表面上看来的那样简单,林风澈他所做的一切也一定另有隐情。就像多少年前我曾在王府见到过的,他是那样温和谦逊的男子,怎么会在那天屠杀尽谷下数万将士?而林风澈与林景和之间……
但这终究还是外人的事,我关心不得,但林风澈已无亲属,墨轩又何故放榜?
后来在布告处看到内容方才知晓原来先帝七皇子当年流落民间,尚有一线希望。
我暗自叹气:既然已流落民间那又怎知此人是死是活?说不定当初就已夭折。更何况天下之大,寻一个人又谈何容易?
进入内城前,看到城下排着很长的队伍,我远远向前望去,瞧到是为数不少的官兵人手拿着一张画像,跟每个人都仔细比对着,以至于人流堵塞。
我有些疑惑,想着是不是在追捕逃犯,就拉着若安排到了进城的队伍里面。人群缓缓地移动着,终于排到城门时,那朝廷官兵见到了我,竟然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结巴着对身后一个身着锦衣的人说:“大人,神似……神似啊!”
我不明所以,开口道:“我跟朝廷要犯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个锦衣男子倒没有很是惊诧,只是和善地笑着解释说:“公子见笑,墨轩医郎凭着先皇和当年七皇子的生母的相貌,臆造了七皇子的形象,与您真是十分的相像,请公子配合。”
“我怎么可能是什么七皇子,我爹可是……”
正说着,若安却道:“试试也无妨。”
我看看眼前的物件,略有些无奈地用擦拭过的针刺破了食指,血珠随即滚入了盛着清水的玉碗中。
若安目光柔情似水,非常自然地将我的手指含入了口中。我登时觉得浑身一酥,而那些官兵们则直接傻掉了,连画像都没拿出来对照一下就呆呆地放他通行了。
我刚要跟上若安的脚步,就听到后面的人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的声音:“公子请留步,为了方便起见,请到我们准备的上房稍事歇息,并不会耽误多长时间。”
我看若安神色如常,便微微颌首答应了他们。
与若安一同走进客房,引我们来的人便恭敬地退出去合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