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静抹去眼角泪水,双眼红肿地低头看着血染过的土地:“我一介女流,尚有些自知之明,自认担负不起这样的责任,说我懦弱也好、说我无情无义也罢,我还是会决定站在承宇这边。即使是颠倒是非黑白、即使以后会遭天下人唾骂、为武林所不齿,我的决心也不会改变,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因为至今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啊……”
卿歌不免有几分诧异,她虽不曾领略情爱是何物,但却知道夏静为了自己的信念,不顾天下人的眼光是多么令人敬佩。
与此同时卿歌又想到了另一个人,他站在武林的高处,被地位权力迷了眼睛,太在乎他人的看法,才会被绊住了脚步。
那人只看到了宫主如何狠辣决绝,满心便以为宫主无情无义,殊不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宫主为他做了多少。
但也不能全都怪他,说到底还是因为宫主一意孤行啊。
还记得当年那人与左护法关系尚没如此僵冷时,两人曾共饮千杯,当时卿歌也在场。那人问左护法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时,左护法的表情很微妙,但是随即反应过来用削了他的头发来恐吓他不许再问。
想来,左护法心中挂念的就是这位夏静姑娘吧,若他醒过来看到她,那该有多开心……
夏静此时闭上了眼睛,阳光毫无污秽地照耀而下,她的面容纯净又安详。
可是令白夜宫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别竟真的成了永别,顾言思,再也没有醒过来。
虽然止了血,但是伤口太多、太深,而且伤及了要害,纵是神仙降临也是回天乏术。
很久很久以后,当时在场的人仍记得夏静那时的样子。穿着整齐干净的顾言思平躺在堂前,就像睡着了一样,若不是俊逸的脸上已经神色黯淡,一定会有人想去叫醒他。
而她只静静坐在他的身侧,淡淡的微笑着,模样姣好,仿佛三月春阳照耀下的淡色野花,多么温暖的女子……可惜的是顾言思在那场混战中可能根本就没有看到她。
露水微凉的早晨,天色空蒙,小雨淅淅沥沥,打湿了她的头发与眉眼,她握住他的手,缓缓低声诉说着——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她说:“那时大雨,你离去时我曾想要追上去,可是却那么狼狈地跪倒在了路边,你一定没有看到吧……还好,那样丢脸的样子怎么能让你看到,你一定会笑我的。”
她当然没有看到,那时顾承宇站在高高的墙头上,以雕塑般的姿态望向她,目光仿佛凝结了般,那样深情。但他却并没有再次拥抱住她,而是静静地任凭大雨打湿了他的眉,落进了她的眼,摇落了满树满树的繁花,溅落了一地的繁华。
只因为顾承宇知道,自己家族的血债,只能他一个人背负。
她说:“你一直都是那么正直善良,为了追随你的脚步,我也投入了江湖,碧桐谷的师姐们对我都很照顾,我从未吃一点苦,倒是你,竟然一直走在刀锋上……”
卿歌闻言一愣,她刚才明明亲眼目睹碧桐谷的那些女人是怎样欺辱于她。
可这个曾经行走于江湖风云之巅的白夜宫右护法,却在此时湿了眼眶:夏静姑娘那温柔淑德的样子一定是他梦中念想最多的幸福。
而直到最后,夏静将头枕在顾言思的胸前,缓缓闭上了眼:“家族没落又怎样,粗茶淡饭又如何,世间繁华皆不是我所恋。我只愿与你……举案齐眉。”
燕子的翅膀在雨中划出痕迹,卿歌看着静默下来的夏静,心中已是了然,上前探她鼻息,果然已经随他而去了,再看那脸色,卿歌面上也多了几分惆怅。
这是……服毒了啊。
难怪会露出那样的恬淡表情,原来早就心如止水。表面看上去柔弱的夏静,内心的坚毅能让多少人自愧不如啊!
卿歌再也没有机会去听他们的故事,但她想,那必定是一段淳和美好的时光,才会让当年已杀人不眨眼的顾言思露出那样的笑容。可后来他们还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分道扬镳,一个拼命躲避,一个追寻不止。明明彼此相爱的两人,如今却只能在黄泉路上同行。
喟叹人生多舛,连命运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君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不能同世生,但求同归土。
卿歌有几分感伤,回过头去,才看到若安独自站在微雨中,静默无言,唯有细细雨丝,沾湿了他的衣裳。
第三十二章:花语
年关将至,火红的灯笼已经挂上了千家万户的屋檐,我与白颜泽并肩走着,暗自觉着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正与他说笑着,视线中竟突然多出了一个熟悉的火红身影。
“离容与,你等等!”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大红的灯笼在屋檐上招摇着,黑夜中处处火树银花。面前的姑娘衣着单薄,在寒风中冻得有些发抖,但还是咬着发青的嘴唇,倔强地看着我。
我看着她,忽生怜香惜玉之情,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红凝姑娘有何贵干?”
她的肩何时竟这么瘦了,胳膊纤细得仿佛一用力就能掰断。
红凝身体一僵,却并没有躲开,咬着牙说道:“今年除夕,可以去白夜宫吗?”
我皱皱眉头,问道:“是他让你来的吗?”
红凝这么高傲的姑娘若是有求于我,一定是因为她心中那神只一样高大的玉宫主,不过他现在犹如丧家之犬,想要东山再起恐怕着实困难。
红凝的眼睛瞬间红了一圈儿,但她还是努力地忍住自己的眼泪:“宫主他最近精神越来越不好,每天都在亭子里吹箫,慢慢地就开始发呆,有时候叫他好几声也没有回应……看到他的眼睛时我总会觉得很可怕,他的眼睛仿佛什么都没有,那么空洞。我知道宫主心中挂念的肯定是你,若你愿意跟我回去……”
红凝此时的姿态已经十分谦卑,虽然还能看出曾经傲气凌人的影子,不过对于她来说已实属不易。
但是我却打断了她:“他好与不好,与我何干?这码事儿还是留着给你们宫主夫人说去吧。”
红凝看我的眼神渐渐地变了,从不可思议到眼神中出现了愤怒甚至恨意,她心性太直,完全不懂得隐藏感情,心里想着什么都写在脸上。
谁又知道若安那阴晴不定的人,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主意?
红凝直直地盯着我,虽然已经是气愤得浑身发抖,但眼中终究还是闪耀着一点儿期盼和哀求:“你应当知道你对宫主有多重要。”
我终究没有忍心说出我此生恨极了他,不趁他之危已是仁至义尽,若我去了,指不定会干脆一剑捅入他的心脏。
“他若对我有那么一丝感情,当年就不会那么心狠手辣。”我冷冷道。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宫主对你手下留情了多少次!”红凝兀地尖叫起来,狠狠瞪我一眼,把身上的大氅拽下来扔在了地上,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扔到了我的胸口上,“这个,你自己看!”
我接住那个信封,疑惑道:“这是什么……”
“还有,都是因为你!”红凝像完全没听见我说的话,又死死看着白颜泽,那眉眼竟已有三分凌厉。
白颜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有几分不屑地挑衅着红凝:“那是因为你那玉宫主太没用,怪不得别人。”
红凝死死咬着牙齿:“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红凝!我不想在这里为难你。”我非常不满她这样的口出狂言。
她气急败坏地扬手想要给我一巴掌,却被白颜泽拦了下来,并顺势把她甩了出去。
曾经也是那么飞扬跋扈的她,如今狼狈地跪倒在地上,手指抓着地面,连指节都泛白。她似乎还想要叫骂什么,可是忽然之间却泪水涟涟,哭得不可自已。
看着她的模样,我忽然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凄凉?
终究心还是软了下来,我手中拿着那个信封:“这个我会看的,你还是先回去吧。”
“不行,你现在就得看!”红凝仰头倔强地喊道。
我转头看看白颜泽,无奈地说:“天寒地冻,怎么说她也是个姑娘,把她带回客栈再说吧。”
回到了客栈,红凝又说要与我单独谈谈,我觉得无妨,便答应了她。
走进客房,我刚准备开口,她就回头狠狠看我,眼神比刚才冷了不知多少倍,猛地甩了我一耳光,我猝不及防,险些没摔倒在地上——这丫头在这一巴掌中到底隐藏了多少恨意?
我能理解她心中的恨,擦去嘴角的血痕,倒也并不打算与她计较,以为她会见好就收,没想到这疯丫头毫不留情,又是响亮的一耳光。
“啪!”
这一下红凝用了内力,竟打得我一阵晕眩,脸颊也泛起了火辣辣的感觉。
她似乎还意犹未尽,我在她再一次扬起手的时候,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吐出口中血沫:“你要是再发疯我就不客气了。”
“这都是你欠宫主的。”她尽力仰头看我,眼神中带着愤怒。
“我欠他?那是他咎由自取!如果说每次在精神上的折磨都不够的话,让他来啊,来拆我的骨头、拔我的筋啊!若果这还不够,你说他怎样才能满足?”我的情绪也有些激动了起来。
红凝双目似要喷出火来:“你是不是就吃准了宫主不会对你怎样才会这般肆无忌惮?”
我怒从心生:“别说你不知道他做了多少亏心事,你们是沆瀣一气,迟早要遭报应。”
“很好,你这眼神……”她猛地把自己的手挣出来,却苦笑着说,“宫主看到也该欣慰了。”
我居高临下,心情已是一片冰冷:“我的事根本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就感觉到了强烈的窒息感,但我还是装作根本不在乎。
“告诉你吧,宫主为了你,经脉已乱,即使是最好的结果也会削去三成功力!”她的手攥成拳头,手上隐隐都泛起了青筋。
我看她的样子不像在说谎,可我还是冷笑:“荒谬!”
普通人若是因外力被夺走三成功力,估计不久就要命丧黄泉——因为人体经脉息息相通,若某处被截断,内息无法流通,可能会直接暴毙身亡。而像若安那样内功深不可测的人,他的三成功力对常人来说已如汪洋大海,若红凝所言不虚,他又怎会安然无恙?
“宫主的身体状况在那时已是极坏,卿歌姐姐劝阻过他许多次,可宫主他……你以为靠那几个废物就能近了宫主的身?你以为凭你就能威胁到他?”红凝瞪着我,“他只不过想让你当英雄!”
我知道她说的是围剿白夜宫的那天,一开始我的攻击并未得手,他却吐出鲜血来。
不知怎的我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一定在骗我,绝对是若安又在设计什么该死的阴谋。
“这些事情凭你也能知道?”我怀疑地看着她。
“是,我本不能知道这些,直到我无意中听到卿歌姐姐和宫主的对话……我才得知,宫主修炼《天威》,是为了把自己炼成‘药人’!”
我闻言心惊胆战,只自己思量着“药人”二字。
“都是因为你!”红凝愈发有些声嘶力竭,眼眶竟又有些红了。
“……因为我?”我有几分惊怔。
红凝调整了一下呼吸:“寒疾,自古便是无药可医,唯有以纯阳体魄之精血将寒气逼出才可——这话是我听卿歌姐姐亲口所说!”
听她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起自己曾在若安的桌上见到过一张药方,原来那当真是卿歌的成果。
“当时宫主大功未成,只能延缓这种病症,想要彻底解除它,必须要修炼到最后几式……但是,这武功确实不是什么正路子,想要突破最后的屏障,还要以亲人之血来祭。”
寒疾,那又与我何干?他练他的绝世武功,若是出了差错也是咎由自取!
“你还不懂?”红凝双腮因为气愤而显得红艳,“你以为宫主他取玉、娶亲都是闲来无事才做的吗?你连自己有什么毛病都不知道吗?!”
取玉……若以灵器为辅,确实可以加速功力精进,但那对自身绝对是极大的负担。
听红凝这么说,我这也才猛地想起自己经常无故感到身体发冷,四肢僵硬,像是快要死去一般。但我从来无暇顾及,只当自己是过于疲惫。
当年跌入寒绯池,不过区区凉水而已,我这练武之人竟然也能昏过去;还有在就落在京城街头时,感到的奇寒刺骨;曾经在天寒刚刚找回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时,也是全身冰冷、几近昏厥。
我一下有如醍醐灌顶,头皮一阵发麻,心脏像是被勒紧,越是跳动,就勒得更深,疼得撕心裂肺。
这样的事实一时之间让我怎能接受!所以我选择自欺欺人:“你有什么证据证明?”
红凝闻言哼了声,眼中尽是嫌恶:“你这种人让人看了就心生厌烦。”
我这才想起那封信函,打开它时,还听到红凝有几分落寞的声音:“这还是我……收拾言思哥哥遗物时发现的呢。”
我手一抖:“顾言思,死了?”
红凝低头不语,而我愣愣地低头拆开那信,首先的两个字直冲进眼睛,让我不由一震:遗笔。
登时我就下了一跳——这果是若安的字。
“容与:
若你能看到这纸信函,说明我已不能再在你身边保护你。
曾想让你恨我,这样你才会变得更强,即使我不在了,你一个人也可以继续走下去——自私地想,如果你恨我,便永远不会忘记我,对不对?
可后来才发现,你若真的用那种充满恨意眼神看向我,我却是最受不了的那个人。
有时候真的会后悔,为什么在你遗忘了以往那些痛苦纠葛之事时,又让你又卷入这重重黑暗,其实那时若与你归隐田园、把酒东篱、在凡尘中共度一生,可能比如今要好的多。
容与,本是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与你好好解释我们之间的一切,但每次遇到你,嘴边的话总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或许你只当我又在哄骗你,那也难怪,不知为何见你与他人在一起,我就总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而你却从来都不理会我做那些的目的。
是啊,我这样阴晴不定,又怎会让你信任?
即使如此,有一点我还是想告诉你,容与,你知道樱的花语吗?——纯洁、希望、还有……等你回来。
其实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可你不曾看见。
若安。”
轻薄的纸张之间,落下一片干枯的樱花,跌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幽香残留。
第三十三章:归寂
室内久久寂静,红凝低垂着头,我看不明辨她的表情,唯有心间思绪万千。良久后我才开口打破着压抑的沉默:“我记得你说……若安最近很不好?”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神色落寞,那一瞬间我觉得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惯会耍性子的小女孩了。
此时窗外传来了一个悠远清冷的声音:“玄冰玉的灵力反噬侵体,你应当比任何人都知其可怖。”
“卿歌姐姐!”红凝惊诧,不觉退后了一步。
卿歌水蓝色的裙子在夜风中静默地飞扬,如同星空下的微澜碧池,在皎皎月光下泛出柔和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