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头看了看少年,那双紧紧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已经放松了,只轻轻的把着。细细长长的手指很好看,它们曾经在纸上飞舞着,折出一朵朵小花,然后递到他面前。
“送给你,我漂亮的公主。”少年那时眼带调笑的说道。
若是很早之前,他一定会生气吧!但是那会他却完全没有气恼的感觉,只有一股酸酸麻麻的气从心底一直上升到眼眶。
那把纸花他插在床头的花瓶里,整整一个秋天。
车在拐弯,依旧是那样的飘逸,呼啸着转过那个深深的拐角。
他猛的伸出手,拽着方向盘狠狠向下一打。
少年偷偷放在车把手上的右手还来不及收回,眼中决然的光化作一片迷茫,他只来得及启唇说出一个“你”字。
车头重重撞向山崖间的拐角。
这一段转弯幅度很大,一连两个小拐,但是要转过这一段并不难,只要将方向盘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角度,很容易就能通过。路过那个几乎成直角的内凹,之后就是一段弧度较小的“直道”。白擎天曾经说过,这一段,最好的跳车地点就是这里。
但是那是针对右位而言的。
左边的他如果跳下去,没有经过任何训练的他会随着加速度滚落到崖底,被寒冬冰冷的黑色水面吞噬。
一阵剧烈的碰撞,他先是随着惯性被抛出,接着一股大力从身上传来将他拉回了座位。瞬间喷出的安全气囊将他撞得几乎窒息。
意识中断了好几秒,他没有晕过去,但是思维近乎停滞,好一会他才明白现在的处境。
车头右面扭曲变形,驾驶座几乎整个被扭曲。少年撞在了挡风玻璃上,头上淋淋沥沥都是流淌的鲜血。脖子歪向一边,明显是折断了。
不知何时,少年已松开了安全带,只是特制的防弹玻璃没有让他飞出去。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在看电影一般,巨大的屏幕上放的都是旁人的故事,他不过是个旁观者,内心冰凉冷硬,就像机械。
然后他摸到了少年的鲜血,温温热热,比他的手指还要热些,只是没有了鼻息,也没有了心跳,全身软绵绵的,再也不会给他折小花,冲他挑眉笑。
“喂!”他摇了摇少年,喊了一声。
然后所有的情绪全部出现了,如此的突然,如此的强烈。
他扑到少年身上,疯狂的摇晃,疯狂的呼喊:“醒醒啊!不要死啊!不要死啊!”
没有用的,做什么都是徒劳的。理智应该是这样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管,只是不断摇晃着,呼喊着。有冰凉的液体流了满脸,然后他突然冲着天空大喊,没有有意义的句子了,只是喊,喊得嗓子都哑了,喊得世界模糊一片。
黑暗降临之前,他看见了白擎天。
然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27章
“醒醒!”有人在摇晃他,他努力睁开眼,看见了姜承业隐含着担忧的面孔。
牙关发涩,很酸痛。被子的一角卡在嘴里,拿开以后可以看见深深的牙印。
白晓摸了摸脸上,肌肉因为过度扭曲而酸胀,但是没有泪水。
“没事,发噩梦了。”他努力撑起身子,但是四肢完全是瘫软的,没有一点力。
姜承业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最终也没有说出来。
看看时间,早上六点多,他今天还有很多公事要处理,别墅那里也要去一次。也就没有管白晓,只是打电话给金颂让他带白晓去医院看看。
又是那家私人医院,又是被摆成十八般模样,负责检查的医生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柔韧性不错!”
这一回不是看上次那种尴尬的病症,医生换了一个。
认识的,白少爷那回酒会姜承业带去喝酒的朋友,死撑君。
那回这家伙给他留下的印象还在娃娃脸之上,金颂倒下去那会,这位其实已经不行了。金颂躺下去时那眼里还是留着两分清醒的,估摸着金颂虽然酒量上道行不够,但是还是有点脑子,打算最后大家都喝高了再爬起来善后来着。
这一位就是完全在死撑了,眼睛都迷离了,站都站不稳,还在说没问题,还能再来一杯。最后完全醉倒,八爪鱼似的扒在金颂身上,白晓在上头看得真切,金颂都被压得翻白眼了。
不过后来娃娃脸见过两三回,金颂跟了姜承业后更是时常出现,这位死撑君却不见了踪影。
原来是逮这儿猫着呢!
金颂大概是同死撑君聊了一会了,死撑君打量白晓的目光都带了几分嫌弃。
“没大问题,就是有点低血糖,挂两包盐水就行。”
白晓看了看那两袋五百毫升的巨大盐水袋,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别呀!我就是没吃早饭,没吃早饭懂么?”白晓一个劲往后缩。
开什么玩笑,那么两大袋盐水,吊完他白晓就成气球了,还是充水的那种。
金颂示意身后的保镖上前拿人,结果就看见白晓不知哪里摸出来袋饼干,格拉格拉全塞进嘴巴里。扒住门框,一边喷饼干沫子一边喊:“十分钟后再测!保证升到正常值!这可是高糖的!”
他发誓绝对看到死撑君额上挂下三道黑线。
盐水袋当然没再挂,就白晓那小身板扑腾成那样,难道真的给他上个拘束衣么?
他不嫌丢脸,金颂还嫌丢脸。
金颂充其量也就是看白晓不爽,“他家老大”姜承业英明神武,却瞎了个眼将个小少爷宠得跟个什么似的。还真当他白晓是个少爷么?
他提醒过一两次,但是姜承业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是旁观者的眼睛是雪亮的,姜承业以前也不是没宠过他的小情儿,玩得上头了,送车送房都是常有的事,但是都是玩玩性质的。姜承业现在虽然没有给白晓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但是在白晓身上用的心可不止一点半点。虽然每次问到都说没什么,但金颂还是怕时间一长他会陷下去。
白晓坐在座位上喘着粗气,小胸膛一起一伏的,看着都觉得累得慌。金颂去药房拿药了,他同白晓相看两相厌,估计拿药也是个借口。
死撑君走上前:“白晓?”
“嗯?”白晓斜着眼睛看他。
“医学知识挺丰富。”死撑君赞叹了一句。
“没,就瞎掰。”白晓回他。
“你身体很虚。血相不高,各项数值也都低到临界。”死撑君说,“不像长寿之人啊!”
“那你现在不是该给我把把脉,然后开一堆补药?”白晓冲他笑道。
“西医的确有它的局限,但中医那一套我知道的不多。只我终究是个医生。”死撑君说,“你现在的情况看起来很不好。”
“有什么不好,能吃能跳,能说会道。”白晓摆摆手,“虽然你是姜承业的朋友,但我还是想说一句,不要告诉姜承业。当然,你可以同金颂说,我相信他知道后,会很高兴。”
“医生有尊重病人隐私的义务,如果你不愿,我不会同任何人说。”死撑君说道。
“谢谢,现在像你这样的好医生不多。”白晓真诚一笑,很浅淡,像山坡上默默盛开的花。
他不会真的相信死撑君的话,但是他身上展现的绅士风度的确让人心中温暖。
只要没有病,谁会管这具身子已经衰败到了什么样?
终究逃不过以色侍人这四个字。
色衰而神驰,那么活得久又有什么用呢?
白晓无时无刻不在死亡的刀锋上,他早已习惯。
第28章
死撑君大概是真的没有告诉姜承业,连金颂也没有告诉,因为这两人看他的眼神还同之前一样,也没有死压着白晓吃一大堆补药。
不过,现在的白晓还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很单纯的抱着一大包不知做什么用的药片,坐上了回程的车。
不用担心钱,把药往苦死里开。开药的时候,白晓听到金颂同死撑君这样说。
翻翻袋子,都是些复合维生素片之类的咀嚼片。没有到苦死的地步,但是吃过以后的确满口苦涩,滋味都不大好。真该庆幸他只是做了个噩梦而不是拉肚子,不然说不定这咀嚼片就成黄连素了。那可真的叫一个不堪入口。
“喂!你是姜承业的助理,刚刚那个是医生,那之前见过的娃娃脸,是什么人?”回程的路上,白晓问金颂。
“娃娃脸?你说袁笠啊,他没有具体工作。”金颂随口答道。
“立正的立?”
“加个竹字头。他老子当时迷苏轼,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金颂说道。
话说这三只语文果然是外国人教的,好在白晓也是个没念过书的,听不出错来。倒是旁边的某只无名保镖司机面孔扭曲了一下。
“袁衡的弟弟?”白晓问。
“你知道的倒多。”金颂看他一眼,没多说什么。
这当然不是猜的,最近一段时间袁氏换主的新闻铺天盖地,白晓再怎么宅,多少也听说一点。
之前白晓只知道袁衡是架空了他老子和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上位的,后来姜承业同袁衡吃饭的时候,两人虽一直在叙旧,但是话语里都不算热络。
像他们这种人精,若是想要巴着哪个,那么称兄道弟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
结果一顿饭大家就谈了点风花雪月,异域风光,什么实质性的话题都没说。
而且Keven的存在本身就是对姜承业的不尊重。不管Keven多么受宠,以前身份也能摆的上台面,但是说到底他现在还是个出来卖的。与姜承业的私人会晤带上这样一个人,实实在在是件打脸的事。
所以姜承业直接将白晓带过去了。
你带个少爷来打我脸,我就也带一个来打回去。Keven至少没当少爷前还是个贵公子,白晓他就是个混子,他的光辉事迹Devil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要知道白晓可是个连菜单都看不懂的极品啊!
所以虽然饭桌上显不出,但是那顿饭以后,两人算是真的撕破脸。
姜承业刚回国内,业务发展没两年,就算袁家没什么背景,真撕破脸,姜家在国内产业也要受打击。所以那顿饭估计是姜承业先约的袁衡。
但是袁衡没给脸。
姜承业再不想同他有龃龉,但是事情已经发展到这地步,他认输就是他自己没脸。
白晓之前一直没想明白原因,原来根结在袁笠身上。
最近袁氏换主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的,估计那个刚上任的实力派海龟就是那个娃娃脸了。
白晓不是很喜欢那个娃娃脸。
就和死撑君看着冷面冷心,实际是个绅士一样,娃娃脸看着天真懵懂,实际上目空一切,是个两面三刀的人物。不过他虽然手段还是有几分,但还稚嫩得很。
他斗不过袁衡,白晓很肯定。
娃娃脸更适合去开拓海外市场。
中国有中国的国情,袁衡一直没有为袁氏找到合适的靠山,但是还能让袁氏风光到今天不是没有原因的。这一块蛋糕,没有看上去那么诱人,冒冒失失咬上去,是会豁掉一口牙的。
街头的电视里还在放着八点档的无聊节目,娃娃脸穿着一身精英服装,在访谈节目里大谈对袁氏的展望。女主持同嘉宾们都维持着一张假脸,演绎着早就沟通好的节目稿。
袁氏腐朽已深。白晓想起某次醉酒后袁衡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举杯。
“你说我该如何脱身?”
大概那个时候,袁衡就已经找到了他的真正靠山了吧!
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的给姜承业没脸。
那么,还剩下一个袁笠。
袁笠会向谁寻求合作呢?
殷家。
只在政治领域有所建树的殷家。
殷家早年是诗书世家,老太爷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屑于从商。
所以这几年殷家早就入不敷出,只还维持着表面的风光而已。
只是现在大家都盯得死紧,殷家很难在不给人留把柄的情况下拿到利益。
一政一商,完美的利益共同体。
怪不得刚开始还能看见袁笠身影,后来就再也不见。
袁氏同姜家,毕竟还是竞争关系。
白晓哈了一口气,车窗上瞬间蒙上一层白雾,他伸出手指画了个大大的圈。
所有的棋子都已在他们既定的位置上了。
很快,这一局,就要开始了。
“嘿,小哥!”白晓拍拍前面司机的肩,“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究竟是谁写的?”
“柳宗元,江雪。”司机吓了一跳,却还是回答了。
真是个好句子啊!
只是不知道,那下棋的人,是否能如诗中所写那般潇洒。
第29章
姜承业没有歇在别墅。
现在已经靠近年关,公司里各种年终总结格外麻烦一些。况且姜家重回政坛,这种过年时节是最好的露面机会,他自然不会错过。
姜老爷姜太太挑这个时节飞回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白晓不用忙活这些,他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人,这种时候越来越频繁的酒会根本轮不上他。姜承业虽然每日还是回来睡,但是每次都已是深夜,满满一身酒气,掩饰不住的疲惫。
“别动!”白晓按住脑袋一点一点的姜承业,将洗发水往他硬邦邦的头发里抹。
自从那一日姜承业给白晓洗过以后,大概是觉得大少爷的权威受到了侵害,他便耍起无赖来,一定要白晓给他洗回来才成。所以姜少爷每日的洗浴都由白晓负责了。
可怜白晓一米七刚出头的身高,要给一米九几的姜少爷洗澡。每次他都觉得自己不是在洗一个人,而是在刷一扇门!
好在姜少爷这一段时间也是累的狠了,一开始是认亲受挫没有心情,后来就是根本累得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也就没有想过再和白晓做一点更深入的运动。
揉好洗发水,他可不敢像姜大少一样水流在头顶心直接冲下去,让泡沫什么的流个满脸。而是将姜大少的脑袋抱在怀里,从前到后,用水流一点一点的冲洗干净。
“再按按。”姜大少按住白晓的手,让他再在头顶按摩几圈。
白晓的手指不算纤长,也不柔软,能够感知到他骨架的硬度。但是这样的手指比那些纤软的素手按摩起来要舒服得多。一下一下从头顶心划过,让紧绷的神经也一下子舒缓下来。
白晓给他又按了几圈。看得出他是很有技巧的,指腹一起一落间极富韵律,力道轻重适中,找穴也准确。
“你按摩倒真是不错。”姜大少说。
“以前有人给我按过,那才叫专业,我不过随便模仿一下。”白晓说。
“好了,站起来吧!”白晓将姜大少拉起来,给他擦身。
“晓晓?”姜大少喊一句。
“嗯?”白晓忙得头也不抬。
“以后就跟着我吧!”
“噢!”白晓继续着手上的工作。
“你不开心么?”姜大少捉住白晓的手,让白晓抬起脸来看他。
“姜少爷,我总是会老的。”白晓说,“况且我和您,年纪也不差什么的。”
这世上,多得是年轻漂亮的孩子。
而我,已不年轻。
白晓要的从来就不是只能包养自己一时的金主。
姜承业没有再说什么。他是个聪明人,不能给的承诺他不会给,所以白晓才会在他面前把话都说开。这样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
姜承业抱着白晓,最近越来越多的应酬让他心生疲倦。其实他早已习惯这样虚与委蛇的应酬,不管是商场上,还是政治上,都是一样的。大家带着面具,你来我往,不着痕迹的估量着对方的价值,试探着双方的底线。但是哥哥的事情,却真正的困扰着他,让他连早已习惯的逢场作戏,都力不从心。不管试探几次,父亲的态度始终不变,这让他感到深深地无力。
只有每日回到家中,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影为自己忙上忙下,然后被深深揽进怀里,他才感到烦躁的心情得到缓解,身心的疲惫再也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