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盘古坐在琴凳上,似笑非笑的扯动了一下嘴角,斜睨着浑身透着严肃气息的帝珏。“你倒是越发融入如今这个新社会了……那你当如何?不若你自个儿去解我的封印?”
“……”帝珏半转眼眸,抿唇不语。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封印的是被阿九镌刻在自己灵魂内部的记忆,帝珏又怎么敢妄自解封?若是一个不慎,出了差错,那阿九也算是被毁了。
盘古眯着眼睛,打量着面色沉郁的帝珏,却忽然觉得他,似乎又和往日有了些许细微的不同。
他仔细的感受着,几乎沉下全部心神去探究——
是了,帝珏身上时刻环绕的冷意,此刻竟呈逐渐溃散之势——
盘古一惊,猛然起身扳住了帝珏的肩膀:“帝珏,你究竟干了什么?为什么气息不稳?嗯!?”
帝珏皱眉,动作轻缓的拨开盘古颤动的双手,道:“我自有分寸。”
盘古怒极反笑,顺着帝珏的力道后退几步。他闭上眼像是思考,又像是在掐算。接着他再也不复平静,偏过头来控制不住的狠声怒斥道:“你真是昏了头了!!”
“玉精如何能够轻易送出?你这是在损耗自己的精气啊帝珏!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你关起来,日夜言周教,教教你怎么爱护自己……”
帝珏心下不快,面色比之平常的冷淡更显漠然:“想给就给了。”
那种毫不在意的神色和风轻云淡的情态,几乎是给了盘古会心一击。
盘古面上血色尽褪,一张温雅的脸容色青白不定。他顿了顿,终是万念俱灰的惨笑道:“罢了……你一意孤行,我也不管你。管不了你了……”
帝珏疑惑的看向他,在他的印象中,盘古少有如此好说话的时候。尤其是,这件事情对于盘古来说,并不是一件他喜闻乐见的事,而应该是一件他极其不愿意看到,甚至是痛恨的事情啊。
这不得不让帝珏警惕了起来。
但见盘古疲累的摆摆手,声音透着压抑的酸涩和无奈:“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送出玉精?宁愿用这种得不偿失的方法,也要延长他的寿命?”
帝珏默然不语。或许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抱着如何的想法。
“那我呢?”
盘古闭起总是流动着盈盈柔光的双眸,胸膛虚弱的起伏。
他看起来精神恍惚,开口的语调晦涩难辨:“那我算什么呢?”
明明应该是质问的强硬的语气,此刻从盘古口里说出,却柔弱的像是一片轻羽,似乎随时都会落下,被碾为尘土。
“难道真如世人所说,因为熟视,所以无睹?因为从你刚生出灵智时就陪伴在你身边,所以你对我视而不见,甚至是根本没有注意过我么?”
帝珏深深的压下眉毛,光滑的面上竟又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细小裂痕,细碎的玉石粉末悠悠的飘扬落下,几乎遮挡模糊了他的视线。
盘古看到他这幅模样,轻轻的、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他起身,用手去轻抚帝珏的眉心,叫他舒展长眉,注视自己的眼睛。
他看不出帝珏眼里流转的是什么感情,但他知道自己眼里流动的,一定还是不变的温柔和深情。一如他从未改变过的,曾经也为自己带来无名灾祸的,炙热的心和情。
盘古缓缓的将自己的额头抵住了帝珏的额头,伸出的手指轻柔的摩挲着帝珏毫无血色的薄唇。
“珏儿是怎么亲阿九的呢?”盘古低低的笑起来,“用这个——”他用两指按住帝珏的唇瓣,“还是用这个呢?”他的手指灵活的撬开毫无抵制之意的帝珏的嘴唇和牙齿,伸进他冰凉的口中,上下夹住了他的舌尖。
“很恶心。”帝珏口齿不清的陈述了他的感受。然而身体上却无一点儿要反抗的意思。
“恶心吗?那为什么不躲开呢?”盘古微微睁大了眼睛,抽出手指,试探着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
那近在咫尺的红唇喷吐着灼人的热气。帝珏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理智和情感都告诉他要推开这个明显不对劲的男人,可是双脚却不听使唤,像是扎根此处一般,动弹不得。
盘古如愿以偿的品尝到了他肖想了不知多久的双唇。同他想象的一样:凉凉的、软软的、又甜甜的。
他闷笑了一声,右手按住帝珏左侧的胸膛——那里没有生机的跳动,也没有热血的流动。只有一片寂静,和触手的冰冷坚硬。
“怎么,你的心,有没有因此而对阿九有所负罪呢?”
帝珏迷茫的看着盘古,显然并未明白这和阿九又有何关系。
“啊,我忘了。”盘古旋身,优雅的坐回琴凳,双手分开放于琴键之上,作出了将要弹琴的姿势。
“我真是活的太久,忘了太多。”盘古又敲了敲自己的头,声音轻松:“我忘了,我根本没有给你雕心,你又怎么会懂这些……看来,我用如意代替心脏,这是好是坏,倒也着实难以判定啊。”
第四十章
教室内学习氛围很浓,大部分人都在埋头苦学。偶尔几个不愿学习的,也不会发出过分的声音。沈凉玖趴在桌上,只露出一个后脑勺,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什么。旁边的椅子被拉开,他抬起头,面色有些郁郁寡欢:“潘老师又把你叫去干什么啊?”
帝珏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帽檐,用半遮的视线看他。
“沈觉,你不要戴帽子了啊!看着真糟心!”
沈凉玖烦躁的伸手,一把将帝珏的鸭舌帽掀开。直顺的长发瞬间披散而下,带来了惊人的视觉享受。
然而沈凉玖却丝毫不见放松。他揪起帝珏一缕发丝,面色不愉:“沈觉,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帝珏微微皱起眉毛,“阿九,你又怎么了?”
他们的声音都压的很低,然而在安静的教室中,却让人听的一清二楚。
不少人第一次听到常年戴着帽子的沈觉开口说话,也就好奇的转过身来——这一转身,就惊愣住了。满眼的玉色晃荡开来,令人目眩神迷。
“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沈凉玖恼怒的骂了一句,一反他平常怯懦退缩的形象。
这态度立即激怒了班级里某些嚣张跋扈的高官子弟。一个男生一拍桌子,冷冷的反唇相讥:“怎么,你是他的谁?凭什么不许人看?嗯?”
沈凉玖恶狠狠的扫视了全班一圈,站起身走到帝珏身前,将他整个上半身挡住。他声音不大不小的,像是某种坚定的宣誓:“他是我的,我不允许你们用这种眼神看他!”
班里一片哗然。而门外握着门把刚要推门走进的盘古,也身体僵硬在了原地。
帝珏拉下沈凉玖的身体按至椅上,冷眼看他。
“沈觉……”沈凉玖完全无视了周遭的环境。他状若无人的钻进帝珏怀里,小声嗫啜道:“既然已经在家和妈妈摊牌了,妈妈这么狠心的丢下我了,不如就在学校再摊的大一些,摊满整个世界最好。”他紧紧搂着帝珏的腰,口中不停:“沈觉,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即使是潘老师也不行……”
如果是一般人,听力差劲也就听不到他的小声嘟囔了。然而门外的盘古却并不是一般人。他整个手背刹时青筋爆起,面色也复杂阴沉下来。
一双原本就墨色深邃的眸子,开始酝酿起极端的风暴。
‘卡擦’一声,那门把竟然直接被他拧了下来!盘古移开视线,深呼吸了几口气,勉强恢复了平时心平气和温润儒雅的模样,平静的走进教室。
他没有去看沈凉玖和帝珏,只是照旧挂起微笑,将手中的书本放至讲台,同时也若无其事的将那个残缺的门把手放在一边,首先环视了一圈教室。
帝珏缓缓扳开沈凉玖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推开了他,才得以坐正身体。他紧紧凝视着那个门把手,接着将视线移至盘古微笑的脸上,喉咙微微发紧。
“阿九。”帝珏稍微偏过头,在沈凉玖耳边轻声细语:“从现在开始,一步也别离开我身边。”
沈凉玖自然是困惑的转头看他,然而帝珏脸上从来都是无表情的模样,他也分辨不出这话的含义。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沈觉当然不可能让他做无用的事。
沈凉玖认真的点头。
帝珏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脸面,一张脸虽无甚笑意,却也失了冷硬。难得柔和的侧脸,几乎让沈凉玖怔怔的,瞧的忘却一切。
第四十一章:阮郎归·中夜
帝珏的帽子既已被阿九拿下,也没有理由再戴了。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一根一根清晰可辨,间距适宜,弧度正好,宛若精心雕制而成。
冷不丁的,帝珏的桌上被推过来一封信。那种看起来古意盎然的信封,颇为怀古。
他伸手细致的拆开封口,抽出一张白纸。
就是普通的白纸,上边写了一段小字。
帝珏摇摇头,转头轻斥沈凉玖:“不好好听课,净干这些。”
沈凉玖鼓起脸,气愤道:“我可是第一次给人写情书,你看都不看一眼还来说我!”
帝珏轻笑一声,几行小字入他眼来: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那字体歪歪扭扭,不成章法,虽然写的整齐,整体却一点儿美感也无。
“……”帝珏默然。
“怎么样?贴切吧?”沈凉玖洋洋得意的看着帝珏,自己开口赞叹道:“不辞冰雪为卿热……写的可真好啊!”
“阿九……”帝珏抿抿唇,颇有种哭笑不得的意思在其中,“阿九,这首词,它不是这么个意思,这比喻也着实不够妥当……”
“什么?”沈凉玖奇怪的反问道,“为什么?我觉得很好啊?”
帝珏眨了眨眼,决定还是不要去浇灭沈凉玖的一番热情,自己也不应该太过较真,便摇头不再说什么。
沈凉玖清楚帝珏的性子,也就没有再穷追不舍,只是又缠着帝珏,非要他也回一首。
帝珏受不得他百般纠缠,只得无奈应下。他只是稍加思索,就提笔在那张纸的背后也写了一首词。
与沈凉玖的字体不同的是,帝珏的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那墨色简直渗透了纸面,直接与沈凉玖的字缠绕在了一处。看起来,倒也颇具了一种缠绵之味。
沈凉玖兴奋的抢过纸,啧啧赞叹着细细去读,读时还颇带感的效仿古人摇头晃脑的轻轻念诵:
“阮郎归·中夜
庭中玉兰夺颜色,中庭御琴瑟。清辉月朗着薄衣,奏一曲好音。
风泠泠,影幢幢,独自叶摇曳。君可与吾共知音,疏冷情不别。”
沈凉玖喜滋滋的,将白纸折叠好放进自己贴身的口袋,竟不管不顾自己正身处于课堂上,就转头嘟着嘴亲上帝珏的脸颊。帝珏皱眉擦尽他的口水,开口问道:“这酬词如何?”
沈凉玖想了想,这个‘酬’字应该是回赠的意思,于是笑眯眯的答道:“很好啊,沈觉好厉害!”
帝珏一怔,转而就垂下眼睑,掩住了眼中掠过的一抹淡淡的失望之色,并不再言语。
第四十二章:未可知
帝珏轻拥着沈凉玖,感受迎面吹来的夹杂着雪花的寒风。
沈凉玖的母亲已经几乎到了放弃沈凉玖的地步。沈凉玖太倔,根本没想过让步,只气的他母亲一怒之下,竟要与他断绝关系。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于是沈凉玖也凭借着自己执拗的‘坚韧’,发誓也不肯再回家。
帝珏对于沈凉玖的决定并不发表什么看法。那日沈凉玖昏睡过去,他与他母亲也只是相顾无言。一个不觉得交流有何意义,一个是根本不敢开口同他说话。
他既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不管他的想法是如何,他都由着他。
一如现在,他也是将他护在怀里,挡住了凛冽的寒风。
帝珏不免怅然:如若当初沈阿九没有脱离他之影子的庇护,他又如何会死?至多是自己真的被打散真身罢了。而若是沈阿九不死,他也不会是像现在这样的几乎将自己绑在沈凉玖身上一般,处处都以他为先。
他已经改变了太多。几千年前的帝珏,断不可能想象的到他如今竟和一个弱小的人类靠的如此之近,甚至三番五次的用自己的影子去庇佑他,更甚者是献出玉精,为他益寿延年,改善体质。
这一切在他遥远的前尘中,都是那么的难以想象。
但这些都真真切切的发生了。
帝珏神色恍惚,渐渐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中……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脱离了这个地方,只存在于自己的回忆,好似无知无觉……他竟觉得自己的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纷扬的雪花满满的充斥了他的眼眸……不,是完全遮盖了他的瞳孔。原本鲜活的世界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苍茫的无尽雪白。
“我……”他喃喃自语,伸手抚上自己的眼睛。
“沈觉?”沈凉玖从帝珏的怀中脱身而出,瞬间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冬冷意。他打了个寒颤,扶住帝珏的手臂。
帝珏站在原地,双眼茫然的睁着,然而视野中却仍然是一片空白。
******
“沈凉玖,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人养玉,玉养人’?”
“……我知道,可是潘老师,这和沈觉有什么关系?”
很奇怪,沈凉玖的第一反应,就是强硬的拉着帝珏来寻找潘老师。潘老师在他的心中,潜意识似乎就已经被划上了全能的等号。他就是相信,潘老师什么都能够做到。
盘古眼色幽深的摇头,并不为沈凉玖解惑,只是淡笑:“没有关系,瞎了就瞎了吧,他自找的。”
沈凉玖惊讶的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一向温和亲善的潘老师,竟然会笑着说出这种话!
“你怎么这样!你明明……”沈凉玖气愤的站起身,柳眉倒竖,气的呼吸都不均匀起来。
“嗯?我什么?”盘古的微笑下隐藏着戏谑,他气定神闲的面对沈凉玖的责问,觉得还挺好玩。
“你明明……”沈凉玖的气势逐渐低落下来,气息不稳:“……你明明也喜欢他的不是吗?”
盘古一瞬间收敛了笑容,只是温雅的气质犹在。他轻轻扣了扣桌面,发出“咄”的一声,淡然道:“是啊,那又如何?他这是自找的。”
沈凉玖脸憋的通红,苦于找不出话来接,只得大声的“哼”了一声,和盘古继续僵持着。
盘古等了一会儿,见这孩子还真就这么沉默的和他耗下去,也是着实无语。
“好吧,那你去外边的药店,买一管眼药水来……随便什么都可以,我有的是办法。”
沈凉玖将信将疑的看他,只是对帝珏的担心压制了他的怀疑。他未作思索,就跑了出去。
唯一的人类离开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滞。
帝珏从始至终都端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盘古轻声叹了口气,打破沉默。
“珏儿,从什么时候起,你我也变得这么生疏了?”
帝珏恍若未闻,只是睫毛微不可见的颤动了一下。